第七十九章 选择道路

    兴晋公羊玄之死了?刘羡闻言一愣,随即眉头紧锁。

    他记起来,邙山大战时,敌骑突袭皇舆本阵,致使许多王公受伤,羊玄之也在其中。战后,这些王公都被送回了洛阳养伤。羊玄之好像是被一箭射中了腹部吧,这种伤可大可小,能不能痊愈,主要是看运气。而羊玄之快五十岁的人,也不习武,身体羸弱,挺不过这道坎,倒也很正常。

    只是他在这个时间点去世,对于长沙王一党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虽然羊玄之能力不算出众,性格也比较怯懦。但他毕竟是如今泰山羊氏的掌门人,也是除自己以外,司马乂最为有力的政治盟友。有羊玄之在,他便能利用泰山羊氏的庞大人脉,笼络各高层士族人心,维持住洛阳政局的平稳,确保司马乂能控制洛阳政局。

    可羊玄之一死,羊氏势必要进行新一轮的权力更迭。下一任羊氏领袖会是谁,能不能继续支持司马乂,这个空档期内,该由谁来接替羊玄之,稳定洛阳政局呢?这都是需要深思,值得重新安排的事情。

    刘羡顿时将此事与方才的遭遇联系在一起。他想,难不成是羊玄之的死,在洛阳引起了政治地震,导致部份士族起了反心吗?

    那这件事就波及得有些太广了,需要细致调查,短时间内很难得出一个结论。但刘羡知道自己与皇后关系不好,也无意在此地逗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就打算拱手告辞了。

    不料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皇后冷淡的声音,羊献容问道:“是谁来了?”

    得知是刘羡,羊献容沉默少许,道:“是元帅啊!元帅是有事情吗?”

    刘羡拱手道:“请殿下节哀,臣并无急事,这就告退了。”

    不意羊献容却道:“元帅既无事,我心情烦杂,不如陪我说说话吧。”

    “这……”刘羡有些愕然,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因为这实在不符合常规。羊献容毕竟是皇后,与臣子还是要避嫌的。更何况,两人上一次在听风观的谈话,实在称不上愉快。

    羊献容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但她确实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罢了。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柳鹤等人被杀,父亲也意外离世,她身边已没有熟悉的人。而军队的生活又如此压抑,哪怕在这丧父的悲伤时刻,她也无人可以寻求安慰。

    而为什么会对刘羡有倾诉的欲望呢?羊献容想,或许是因为,这位松滋公守口如瓶吧。至少上一次两人的夜谈,哪怕她给了刘羡这样的难堪,刘羡却没有透露丝毫口风,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故而她道:“元帅不必多虑,只是说说话罢了,这不是什么过份的请求吧?”

    刘羡看了一眼令狐盛等人,心想,有这些人做旁证,应当不会再出现上次那样的场面。而羊玄之死后,羊献容的重要性进一步上升,自己也不好和她闹得太僵。更何况,皇后今年不过刚满二十,自己迁就一些,也是正常的。

    如此思忖一番后,刘羡应诺道:“好吧,只是臣身处军中,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谅解。”

    说罢,两人沿着山壁,往上走了数十步,处在一个仍在众人视线之内,但听不清言语的微妙距离里。

    此时已过了子时,残月高悬于头顶,他们身处在一块在山体凸出来的荒石上,月华如微霜般凝结在石纹上,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在这种年轮面前,每个人都显得年轻。

    羊献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远远凝视着这个天地,她的眼神中似乎想要追寻什么,可极目远眺下,终究没有找到她心仪的事物。这让她流露出伤感和无奈,转首再看刘羡时,她问道:“元帅,你说我阿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羡闻言,不禁一愣。他和羊玄之,虽说公事上有过一些交集,但并没有多少私交,对他的了解,也就局限在风评的程度上罢了。故而他道:“臣也只是听过一些兴晋公的传闻,论交情,恐怕并不深。”

    羊献容道:“那就很好啊,元帅说说看吧。”

    刘羡道:“兴晋公为人忠笃,凡事都尽心尽责,又顾全大体……”

    “但无能。”羊献容笑了笑,她扶着石壁缓缓坐下,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则轻抚发丝,徐徐道:

    “元帅何必为他遮羞呢?我还不知道我阿父吗?他文不能像陆机那样作文行赋,武不能像元帅一样跨马杀敌。若不是生在泰山羊氏,他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寻常人,唉,或许还不如太学里的许多寒士。”

    “我还记得,未出嫁的时候,家里事事都是祖父做主,他只能在旁边听着。明明心里不同意,可连反驳的话都说不清楚。就是和阿母在一起,他也没有什么主见。家里的几个叔叔伯伯,都比他有才,也不怎么尊重他。”

    “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哪里有机会当上县公呢?”

    以子女的身份议论父母的不是,这并非是道德提倡的孝行,尤其是在双亲刚刚过世的时候。而刘羡却听出了她声音的抖动,再侧首看,只见羊献容的面容白皙如雪,放在膝盖上的纤细手掌,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她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可眼角却不受控制似的,有晶莹闪烁。

    她继续道:“我也不喜欢我的阿父。我幼时总是想,他为什么不能更争气一点呢?他有那么好的条件,背负着这么多的期望,可为什么不能多勤奋一些呢?最少,可以多有主见一些啊!他是羊家的掌门人,为什么不可以更自信一点呢?”

    “后来把我嫁入宫内,他甚至连见都不敢见我。我那时真是恨他,他为何不愿为女儿的幸福争一争呢?所以后来我入宫后,就在心里发誓,不管家里以后如何,我都不会为他们掉一滴泪。”

    可说到此处的时候,羊献容终于支撑不住,哭了出来。在刘羡的印象里,皇后虽然不够矜持,但她足够顽强,一直是一个骄傲的女子。却不料此时的她哭泣了,无依无靠,在夜空下显得孤单零落。

    她此时本该像一个孩子,可她在抹泪的同时,骄傲还是发挥了用处,使得她挺直了背。看来她也明白,自己到底不是孩子了。

    等她再次抑制住了哭声,终于又对一旁的刘羡道:“让元帅见笑了。”

    刘羡当然不会嘲笑,或者说,方才羊献容的那些话,反而打动了他,让他想起了年幼的很多往事。年幼时,自己是多么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啊!不管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就是父亲,若没有父亲的关爱,人生便是残缺的。即使是自己,也想要弥补这份残缺。

    他也坐下来,就在距离羊献容两尺的地方,劝慰她道:“殿下才是说笑了,这没什么可笑的。兴晋公或许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但他是殿下的父亲,也是一个能够得到女儿原谅的父亲,这就足够了,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欣慰吧。”

    “可为何呢?”羊献容追问道:“为何会是这样呢?”

    她虽表达不清,但刘羡明白她的意思:为何人不能掌控命运,而常常将人生弄得一团糟呢?

    刘羡也曾经思考过这个话题,其实在十二岁的那个夜晚,他早就有过答案了。他说:“因为这个天地太大,我们每个人都渺小得好似蜉蝣。一个人想要幸福美满,就好像一只蜉蝣要呼风唤雨一样,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面对造化,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凡人。”

    这句话令羊献容回想起了前些日子读过的佛经,世尊也是如此说的:世间种种,就好似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可这难免让人产生疑问:假如一切喜怒哀乐都是虚妄,那人又是因何而活呢?

    她不禁再次审视眼前人,因为在她眼中,眼前的这名男子文武双全,深受众人爱戴。她追问道:“你也无能为力吗?”

    “当然,我也无能为力。”刘羡并不掩饰这一点,他点头说:“我曾有许多好友死在我面前,我也曾见过很多罪有应得的人猖狂得意,我也杀死过许多并不想杀死的人,同时也错过了很多救人的机会。”

    “我有时也想,若一切可以从头来过,那该多好。但殿下,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羊献容有些明白了,人确实是脆弱且无力的。过去的自己自以为有天命加身,有资格拥有一切,但那只不过是所有人营造出来的一个善意玩笑。大多数人只是碍于羊氏的权势,多说些吉祥话而已,并没有多少真心。甚至那些预言与祝福的背后,还隐藏着恶意。

    这真相残酷得令她落泪,同时令她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怒火,继而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浓重的厌恶:一个给人制造苦难的世界,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自己生来就拥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依旧会感到痛苦,她不明白,难道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吗?

    当她将这个问题问出来时,刘羡笑了笑,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说:“殿下,这一切在于你的心。”

    “每个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但人不能回头,只能向前看。”

    “我的老师,小阮公教导我说:人生的快乐,就是不要惦记上一条丢掉的鱼,而要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条鱼,而因此收获的每一条鱼,都是人生的快乐。”

    “学会遗忘吧,殿下,只要我们坚持向前看,活得够久,就总会有好事发生。所以哪怕这世间有千万人活得苦不堪言,但他们仍然在坚持活着,在等待着好事降临的那一天。”

    刘羡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人生来就有父母的关爱,但人终究会离开父母,自己成为父母,然后组建起新的家庭。这里面有苦痛,也有关爱。但最终才产生了历史,才有华夏大地的生生不息。

    但刘羡也知道,对于羊献容来说,这还不能完全说服她。毕竟她身为皇后,生在乱世,丈夫却是一名白痴。这使得她成为了一名掌权者,掌权者是不能等待的。

    故而刘羡决定多说一些,他注视着羊献容,肃然道:“但殿下不同,哪怕是蜉蝣,也有大小之分。像殿下这样的人,还是拥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自由。”

    “自由?”羊献容不太明白,她还在琢磨刘羡之前的话语。

    “选择道路的自由。”此刻月亮已经西移,头上的星辰越发闪烁,让刘羡又回忆起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可这不是坏事,人生总是在总结中学会进步。

    “拥有权力以后,面对痛苦,人可以踏上两条路。”

    “一条路是转嫁痛苦,加入这个制造痛苦的世道。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施加于旁人,以折磨人取乐。”

    “另一条路则不一样,或许要更苦一些,但很值得。”

    “那是什么?”

    “既然殿下憎恶这个世道,那就要改变这个世道,哪怕很困难。”刘羡又站起来,抚摸着腰间的剑柄,他既是在对羊献容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殿下,即使力所不及,也不要认输。”

    “当然,不管殿下怎么选,我相信,在九泉之下的兴晋公,都会为您自豪的。”

    说这话的时候,刘羡又一次记起了母亲。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旁人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是愚蠢的道路,毕竟别人走的都是另一条。但假如走的不是这条路,自己又为什么要踏上旅程呢?

    这是自他的祖辈就流传下来的精神,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一文不值。但对他而言,却等同于无价之宝,他必须将其继承下去。

    羊献容闻言,注视着这个曾羞辱过自己的男人,她意外地发现,这个平日里泥古不化的人,竟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听到父亲的死讯后,她一度以为自己心冷如冰。可听了刘羡的这些话语后,她察觉到了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心思先是变得如水晶一样透明,紧接着如涓涓流水。

    终于,她的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理由,使得她再次哭泣。这次她没有了骄傲,哭得很不体面,远处的令狐盛等人见状,都自觉地背过身去,但刘羡没有转身。他知道,在这一夜以后,对方的人生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等哭声结束了,刘羡对羊献容道:“殿下早些歇息吧,兴晋公若在,肯定希望您不要损害了身体。”

    他离开的时候,山上的寒风突然凛冽起来,军营中的火把摇曳不定,树木怒号就好像鬼怪一般可怖。刘羡对此见惯了,他脚步走得很稳,脑中还想着间谍与决战的事情。

    死亡变得太常见了,人的劝慰再用心,其实也不值一提。身为一军主帅,早日结束这个乱世,这才是他真正的责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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