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关,自古便是英雄用武之地。
一百一十年前,张鲁攻破此处,成功夺下汉中,割据二十载;九十年前,曹操刘备在此争雄,终成鼎足之势;四十年前,钟会、邓艾也是自此入蜀,开启了晋室的一统之战。如今刘羡又一次站在了此处,遍观两岸的山石成林,松柏成障,心中无限感慨,他想:眼见如此秀丽风光,世人怎能不胸生激荡,怀有吞吐日月之志呢?
但随行的将领们却感到较为悲观,因为若要在这里进行作战,条件未免过于艰苦了。阳平关之前,仅有一条平坦的小道,可以容纳十余人并肩前行,在这种条件下,想要从小路上进攻阳平关,无疑是不可能的。而南面又是汉水,那就只有一个作战选项:上阳平山扎营,翻山进攻阳平关。
这正是当年曹操灭张鲁的选项。可即使曹操当时有十余万大军,也一度在阳平关上受挫,因为地形实在是太过险峻了。
根据《魏略》中的《魏名臣奏·董昭表》记载,当时张鲁军在阳平山上也立有营垒,曹军被迫从下往上仰攻,别说攻破营垒了,连近身都极为困难,激战一夜,双方的战损达到了骇人的一比五十,曹操见此情形,沮丧得无以复加,当即就想打道回府。
还好撤军之时的当天,阳平关发生了一件怪事:不知为何,有数千鹿群突然奔袭到北山上,冲垮了张鲁军设立的栅栏。而五斗米道以鹿为神兽,张鲁军遇此情形,还以为遭遇了神罚,北山守军当即落荒而逃,而曹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停止撤军,趁守军没有补齐缺口,先行抢得阳平山,这才阴差阳错地夺得了阳平关。
也因为此事,张鲁也认为曹操乃是有上苍庇佑的强运之人,为此拒绝了刘备的招揽,放出“宁为曹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的名言,最后将整个汉中郡与上百万人口,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曹操。
而现在,除去眼前的阳平关外,人们也可以看见,北面的阳平山上,同样列有不少营寨,形成了一个系统的防御体系,与当年的张鲁军布置无异。可刘羡既没有曹操的十余万大军,也没有数千麋鹿引路冲围的好运。想要正面攻破阳平关,在众人们看来,真可谓是难如登天。
故而有人提出建议说,不如先退回沮县,从长计议,看看是否可以用水师,绕过这座艰险的关隘。毕竟当年先主取汉中,就是直接无视了阳平关,渡汉水进入汉中,进而在山中开凿粮道,南下定军山,进而攻略汉中。
但刘羡却拒绝了这个建议,他不顾军中的反对意见,仍令众人上山扎营,并下令道,一旦完成扎营,三日之内,大军便要进攻阳平关。这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元帅夙来不愿硬攻,此时扎营,莫非还有奇策?”
可到底是什么奇策呢?诸将却想不出来,但刘羡的威望已经足以压服所有的反对意见。人们只好带着疑惑,上山伐木立营,一面猜测中刘羡可能的布置,一面等待军议的到来。
果然,次日一早,刘羡召集军中诸将,向他们解释此战的布置。
正如诸将所想,他并非想要正面进攻阳平关,如此愚蠢且不顾伤亡的决策,刘羡还从来没有做出过。但在他看来,由水军进入汉中的决策也不可行。
因为现在不比当年,和当年有两大不同。
一是刘羡并没有足够多的船只,自从秋汛结束以后,陈仓道的姜水落潮,导致除去少数的小船以外,大量的船只都在搁浅,无法进入陈仓道。
二是刘羡如今时间宝贵,不比曾祖能调用大量的粮草,绕开关城,打算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决战。从眼下的条件来看,想要迅速稳定汉中局势,尤其是迅速安置麾下的移民,就必须要快速拿下阳平关,以此来确保迁民的顺利进行。
故而刘羡原本的打算是,锻炼一支奇兵,由诸葛延率领,专门攀登山石,走小道越过阳平山,然后煽动汉中内部的百姓响应,以此内外夹攻,来攻破阳平关。
因为齐万年之乱时,有不少雍州与秦州的流民进入汉中,与刘羡颇有渊源。而他们远来如此,没有靠山,生活必不如意,只要收买了这些人,就相当于在汉中有了内应。同时,翻山的这支奇兵也已有了,就是毛宝带领的飞鹞营,刘羡为此特意训练了三月,只要不是完全垂直的悬壁,这些人都能安然攀过。
刘羡说到此处,众人都觉得这计策颇有胜算,就问刘羡道:“对于此策,元帅有几成把握?”
刘羡答道:“六七成吧,胜算不高,所以我已经打算放弃了。”
这句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世上没有必胜的战事,能有六七成就已是不易,刘羡为何要轻易放弃呢?
直到此时,刘羡才悠悠告知道:“因为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他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咸阳原补充士卒时,率族人前来投奔他的魏浚。
这位曾经在洛阳之役,向刘羡解围示好的士人,虽说是初次与刘羡见面。可他言语得体,才能出众,气质与李矩类似,仅仅一面就获得了刘羡的信任。而魏浚又自告奋勇,向刘羡担保说,他在征西军司任职多年,在汉中颇有故人,只要给他一定时间,他能够说服阳平关无血开城。
这是再好不过的提议,两人一拍即合。魏浚当即孤身前往汉中,而刘羡则封锁消息,除了孟讨等极少数人,魏浚留在军中的族人以外,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刘羡希望以此能确保魏浚的安全,也让汉中的守军放下防备。
只是魏浚毕竟是孤身一人,一去月余后,也无法派人回来做联系。因此,在抵达阳平关前,刘羡其实并不知晓,魏浚的劝降是否顺利。而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个人先潜入阳平关,以此来打探阳平关的虚实。只要能在城中联系到魏浚,开关一事,大概率便能迎刃而解了。
众人听闻此言,多感觉不可思议。尤其是像何攀这般在官场上沉浸已久的老人,他委婉地批评刘羡道:
“主公,身为人君,还是不要太过轻信。人心叵测,在洛阳,司马越都能隐藏那么多年,直到最后才显露阴谋,而您与魏浚,仅有一面之缘,怎知他人品如何?焉知他不是设下一个陷阱,引我等上钩呢?”
他随即说出自己的猜测道:“主公,或许您看得没错,魏浚是一个好人,可这样一个好人,却受河间王的提拔,在征西军司中任职多年,这不奇怪吗?人多是易变的,可一个好人,却能在张方与李含的熏陶下,长时间与他们相处吗?这说不通啊?”
“而且,他说在阳平关有故交,可谁又能知道,抵达了汉中以后,是他说服了故交,还是故交说服他回心转意呢?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主公,您不可不防啊!”
此言说罢,顿时引起许多人附和。很显然,经过洛阳的血腥战事以后,司隶府的僚属们对征西军司,尤其是张方的部下,俨然是深恶痛绝。这种深恶痛绝,继而形成了一种偏见,他们并不愿意相信,在征西军司这片泥沼中,还可能出现什么正人君子。
但刘羡却明白一个道理,人到底变得如何,其实并不主要在于环境。
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堕落了,这里面当然有林林总总的原因,自然也包括环境的影响。可归根到底,若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是什么样的环境都阻止不了的,因为这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能够决定一个人成为何种人的,只有自己。
这是人绝无仅有的自由,不论他人有何等的力量、财富、权势,他们也不可能让另一个人的心灵真正屈服。毕竟世上最大的威胁,也不过就是杀死另一个人,可这也无法改造他们的思想。这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人可以被毁灭,却无法被击败。
大部分人堕落的理由,其实是他们想堕落。只是这说起来非常难听,于是就要归结于环境,欺骗自己说,都是世界的错,自己没有改变的可能。而一旦人能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念头都由自己决定,他可以改变自己的时候,那就像破茧成蝶一般,不可能再堕落回去了。
而魏浚既然主动脱离征西军司,又将家人都托付给自己,那就说明,他有这种改变自我的觉悟。虽然刘羡这一生,看错过许多人,但是唯独对于这种有觉悟的人,是从未看错过的。比如李矩,比如卢志,比如祖逖,他们都有类似的觉悟。而他们的反面,便是那些看不清自己的人,比如陆机与司马冏。
故而刘羡仍旧说道:“何公多虑了,我不过是派人入城稍作联络罢了,就算不成功,再攻城不迟,何必如此敌视呢?”何攀自是拗不过他,最后也只得同意。
他便令魏浚的侄子魏该过来,让他混迹在沮县俘虏之中,然后命诸葛延带一小队,将这七百余名俘虏押送到阳平关前。再以劝降为名义,将这些人尽数放归。若魏浚此时就在关内,魏该便能与他联络,确认开城的相关事宜。
若魏浚此时就在城内,能够直接开城,那是最好。若魏浚不能开城,却能作为内应,在攻城的时候顺势响应,那也可以接受。最坏的结局,无非是在城内没见到魏浚,那就只能按照刘羡事先的计划,用迂回的方法进攻阳平关了。
主意既定,刘羡便在山上等待消息,不料魏该一去两日,竟然迟迟没有消息。这让等待入关的将领们大失所望,他们相互议论说:“是不是姓魏的已经摸清了我军的虚实,准备固守不应吧?”
等到了第三日,刘羡也觉得不能干坐了,虽不知道城内出了什么意外,但还是要做多手准备。于是他叫来毛宝,让他准备好翻山的绳索,在夜里攀山进入汉中。结果也就在这一日夜晚,薄雾朦胧的时候,士卒们还未有所调动,关城中突然间火光冲天,隐隐从城中传来一阵喧哗声。但因为城墙高耸,无人得知城内具体详情。
刘羡得报后,当即立断,让毛宝率众直接前去关城。人们在靠到距离关城数十步的时候,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关门是虚掩着的,这里留了一条缝,可供一人从中穿行。在其余人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是不是陷阱的时候,毛宝已然拔出了刀刃,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其余人不敢跟丢主将,也只好跟了进来。
百来人进了关城,看见门内空空如也,再往前数十步,就可以看到,城墙头有人摇晃火把,呼应他们上去。毛宝也不迟疑,到了上城门的台阶,立刻就朝城楼上走,当头一人一身戎装,看见他便紧紧抓住毛宝的手,说道:“是安乐公的人吗?”
毛宝见此人身材修长、面容俊朗,观其年龄,大概在三四十之间,他知道此人必是魏浚无疑了。
魏浚连声向毛宝解释道:“镇守此关的,乃是我的好友任拜。我本来说服了他,结果前几日,他接收命令,听说张方将至,又心生畏惧,临时反悔了,不仅不愿为主公开城,还对我严加监视。我是说服了部分流民在外生乱,趁势开的门。你快去找安乐公,把大队兵马请进来!”
在毛宝将要离开时,他随即又记起一事,连忙嘱咐道:“你去请兵马时,请一定要告知安乐公,士卒们并无抵抗之意,请他约束兵马,切勿扰民,只管接管城门城楼,余者由我洽谈,束手必可擒也!”
“那你干什么?”
“我守西门,等你们再过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矩率骑军赶至阳平关下,西门仍然安然无恙。骑士们于是马不停蹄地奔向阳平关的高处要塞,将其一一接管,然后高举火把,向那些正打算进攻西门的守军们轮番示威。而随着有人一声高喝,将八字安乐旗高举在阳平关城头,并高声道:“安乐公入城了!”
这一声真如晴天霹雳,其余的刘羡军卒齐声附和,令守军黯然失色,他们原本就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更是完全呆住了。魏浚此时离开西门,率七八人前往敌军之中,也不拿武器,高举着双手靠近道:“安乐公不杀降兵,想活命的赶紧扔下兵器,事后还能遣返回乡!”
剩下的人们见此情形,人群响起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扔下武器向他投降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