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祭祀与传承

    阳平关一破,进入汉中的大门就此打开,刘羡大军顿如水银泻地般闯入汉中郡内。

    此时天空云层密布,空气阴沉凝重,北风呼啸,犹如恶鬼在进行着摄人魂魄的尝试,以致于风中有股子无法沉淀的尘埃味道。但这无法影响刘羡大军的士气,到如今,大家看着眼前的汉中山水,哪怕有狂风割面,每个人都心情晴朗,好似沐浴在春风中一般愉悦。

    “这一路奔行三千余里,颠沛了快四个月,终于到了一个真正的安家之处了!”

    许多士卒都这么说。对于他们来说,打仗厮杀并不难,远距离行军也不难,但不知道自己的根基在何处,像流寇一样居无定所,才是真正的艰难。毕竟人总要有个念想,那个念想就是家。没有家的人,是提心吊胆的。他们会害怕,死亡后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那多可怕啊!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而对于将领们来说,他们更加明白进入汉中的意义。此前在河东,他们夹在天下最强大的两股势力之间。无论如何小心,也难以做到独立发展,往东发展则受西干涉,往西发展则受东压制。如今成功进入汉中,意味着顺利跳出了两者的包夹。只要能站稳脚跟,就大有用武之地,哪怕不能一统天下,最起码也能割据自守,独成一国,不再有随时覆灭的危险了。

    故而诸将多对刘羡进行道贺,刘羡也感到高兴,他对众人勉励道:“来日方长,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不过哪怕刘羡自己这样说,他也难以保持一颗平常心。策马在汉中的大地上,刘羡总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他忍不住地回想起往事,儿时与陈寿在一起念书时,老师一面修史,一面跟自己讲述汉末的种种故事,那些故事就好像从幻想中走了出来,化作眼前这些坚实的土地。

    虽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不需要介绍,刘羡对汉中的名胜古迹,就已可以如数家珍了。

    出阳平关向东五里,便是马超墓,而在此向东南十余里,便是沔阳武侯祠之所在。沔阳武侯祠。虽说巴蜀有无数民间私立的武侯祠,但这里的武侯祠,是由祖父刘禅下诏亲自设立,也就是惟一一所蜀汉官方认定的武侯祠。因为这里也是武侯诸葛亮的墓地所在。

    而既然到了这里,那刘羡就不能不去全去祭奠一番了。

    他先是在阳平关稍作休整,等待后续流民与军队的跟进。与此同时,李矩率军直驱沔阳,准备先攻略这座城池,作为拿下汉中的起始点。

    根据魏浚所言,因受了陈仓之战战败的影响,梁州军损失极大,汉中郡内的防御也变得薄弱,在除去阳平关之外,仅有郡治南郑留有守军万人,汉中其余几个县城的守军,都是聊胜于无,皆不过数百人而已。果然,李矩率军一到沔阳城下,沔阳令未做任何抵抗,当即献城投降。

    刘羡随即进入沔阳,入城之后,他扫视四周,指着城东的土地,颇为感慨地对李盛道:“我老师和我说过,当年我曾祖就是在这里祭天,立为汉中王的。”

    人们抬眼望去,当年刘备称王的祭坛,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人们所能看见的,只有一片齐整的田地,田埂上的粟米已经收割完了,还没有种上什么新的东西,只剩下一垛垛捆扎好的秸秆,麻雀们在秸秆垛上栖息着,吱吱喳喳地叫着。

    八十五年的岁月,在汉中大地上,就好像是一场梦,哪怕是沔阳最老的老人,也不曾见过这个场景。但人们还是能恍惚看见,有一群人在这里登坛祭天,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人问刘羡说,要不要在这里立一块石碑,以作纪念,刘羡笑着婉拒了,他说道:“没有必要,只要人心里记得,就是最好的纪念。”

    他本来也不是靠什么所谓的石碑,才对汉中有所向往的。

    三日后,随着武兴的移民们也陆陆续续进入阳平关,刘羡开始正式地祭祀。

    随行的人员中,自然有许多是河东的老人。他们进入汉中后,得知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激动得无以复加,老泪纵横。他们有些人其实已经得了重病,行动都不便了,但一想到要去祭拜诸葛丞相,仍坚持参加,并放言说,哪怕是爬着过去,也要见丞相一面。因此,祭祀开始的当日,人群中可以看见不少乘牛车的老人。

    而军中的所有僚属与刘羡的长子刘朗,也都一齐参与。毕竟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事关道统的大事。

    他们先是去马超墓上祭拜。

    马超的坟墓就在一条溪流旁边,周长三十丈,高达三丈,周围遍植松柏,颇为壮观。刘羡打量墓碑,只见上面写着“汉骠骑将军马公超”八个大字。

    作为戎马一生的诸侯名将,马超加入蜀汉,其实不过有七年而已。但对与刘备平定益州、争夺汉中、以及争取凉州,马超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是刘备在位时,名义上的第一重臣。刘羡理应在此处烧香祭拜。

    只是祭拜之时,刘羡心中回想起马超起兵的事迹,不禁心生焦虑:当年马超起兵反曹时,应该是三十五岁,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当时他心高气傲,连父亲都不要了,也要独立。可结果等到四十七岁病死,却已经背井离乡,家人丧尽。人生若落得这个结局,是何等凄凉啊!想必临死之前,这位骠骑将军也心有不甘吧。

    人的一生总是看似漫长,其实很短。

    刘羡在心中默默祈祷道:“请马公保佑我,让我早日打回洛阳。”

    他祭祀之后,马超之孙马明与杨难敌等人先后祭拜,他们多是悼念马超的赫赫武功,哀叹潼关之战的功败垂成。但刘羡知道,其实历史上的许多次差一点,本质上是差许多。

    然后他们去武侯墓,相比于马超墓,武侯墓很明显要有人气一些。不仅坟墓清扫得很干净,就连来时的道路都有人修整,换上了石阶。武侯墓的墓碑前,甚至还摆有一些祭品,大多是柿子、橘子以及一些粟米,根据祭品的规格来看,应该是农人们自发的奉献。

    武侯墓碑上刻着“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之墓”,而在墓碑周遭,立有柏树五十四株,以喻诸葛武侯生平年岁。而封土一旁的土坯上,长有一棵黄桂树,高丈余、枝叶茂盛,树冠如伞,据说是其妻黄氏所栽。其墓旁又有小坟两座,埋葬的是张苞与关兴,坟上也长有两棵汉桂,在这里渡过了近七十年岁月。

    从此处往东望,便可以看见两里外的定军山。定军山上松柏累累,陈寿说,诸葛武侯便是在此山上练兵演武,出师北伐。

    众人抵达此地,不知不觉就安静了下来,似乎唯恐出声打扰了安宁。而他们看到这里,又止不住地想起来时路,许多河东老人们,确实升起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还是刘羡最先祭拜,和在马超墓上不同,他并没有在武侯墓上进行任何祈祷,因为他知道这个魂灵已经倾尽所有,无所保留了,故而他只是默默地告诉道:“丞相,请您知晓,汉室还没有亡,我会继承您的遗志,继续奋斗下去。”

    随后他让出位置,以诸葛京为首的所有老人们,开始一一向墓碑拜礼。

    看着这些老人祭祀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时间漫长,过程很无聊也很麻烦的缘故,长子刘朗仰着头问他道: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祭祀逝者呢?”

    能问出这个不尊重生死的问题,说明刘朗还很年轻。但刘羡却并不生气,而是一度感到很恍惚,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老师陈寿的时候,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而老师的答案,也让刘羡受益终身。只是刘羡不打算用老师的话语来回答,他决定说得更浅显一些。

    刘羡拍拍儿子的头,说道:“人迟早是要死的,而祭祀便是一种荣誉的认可。”

    “认可?”

    “是的,认可。”刘羡笑道:“有的人因为血缘而得享香火,有的人因为善举而得享香火,有的人因为事业而得享香火。而能够得到祭祀越多的人,就说明世人认为他越伟大。”

    “反之,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墓前冷冷清清,就说明他是一个傻瓜。不管他生前如何,他生前做下的那些事业,使得他死后无一人认可,那他与常人有什么区别?与猪犬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一种侮辱。”

    “我们祭祀魂灵,就是要做这样一种区别,告诉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与别人不一样,他们不是碌碌无为的傻瓜,他们是真正的伟人。”

    刘朗闻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大人这么说来,逝者的评价,是由活人决定的咯?”

    “是这样。”刘羡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定军山,徐徐道:“不止是他们的评价,还有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梦想。”

    兴复汉室,恢复大汉四百年的盛世与荣光,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并不是从刘羡开始的。

    从一百年前开始,人们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或许这个人是幽州涿郡的一个偏远宗室,或许这个人是河东解县的一个小游侠,或许这个人是徐州仓皇出逃的一个无知孩童,或许是天水群山中前途光明的年轻士人,或许也只是目不识丁的一个农民。

    他们都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有的人背井离乡,有的人身首异处,有的人家破人亡,有的人尸骨无存。继而因为这些人的死亡,这个梦一度被人认为结束了,他们有很多人,也被认为是愚蠢无比的傻瓜。而刘羡想做的,其实无非就是让世人知道,这个梦还没有结束,那些逝去的人们也不是傻瓜,他们将会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仅此而已。

    刘朗闻言,有些似懂非懂,毕竟这里面还有很多看似简单,实则深涩的东西:逝者既然已经死亡,为何需要活人的评价?活人又为何要影响死后的世界呢?他还不了解传奇与永恒的意思,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于是刘朗到底安静了下来,重新获得了耐心。

    祭祀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到了晚上,众人便在定军山下大摆宴席,刘羡与河东的老人们畅谈古今。

    诸葛京对刘羡说:“我们这群人都已经老了,已经帮不上主公什么忙,但如今回到了这里。就是哪怕明日死了,也算死在了故土,死而无憾了。”

    薛懿等人都齐声附和,四十年前亡国之时,他们被强制迁离巴蜀,经汉中进入关中,再抵达河东。走过的道路,其实比今年的路途还要漫长。在那时,任谁都会认为,此生都将成为一名异乡之鬼。可谁能想到呢?就在今天,他们又回到了汉中,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当然,兴奋过去,他们又想到了那些回不来的人,那些死在异乡的老友,那些死在亡国之日的烈士。许多人又不禁悲从中来,泣下沾襟。

    有人说:“能活到今天,上苍保佑。”

    也有人端着酒杯,对远处的武侯墓说道:“真正要祝贺的,还得是昭烈皇帝,诸葛丞相,还有姜维大将军,赵广将军,傅佥将军、北地王他们,请您们都看看,大汉,后继有人了!”

    言语间,他们开始唱起蜀汉大臣秦宓的《远游篇》来,其文如下:

    “远游何所见?所见貌难纪。岩穴非我邻,林麓无知己。

    虎则豹之兄,鹰则鹞之弟。困兽走环冈,飞鸟警巢起。

    猛气何咆厉,阴风起千里。远游长太息,太息远游子。”

    那是秦宓出使东吴时怀念家乡所做,而今一众游子返回故国,如何不能触景生情呢?哪怕他们大多垂垂老矣,嗓音变得沙哑迟钝,哪怕家乡已经不再有认识他们的人,也不妨碍他们仍然是远游的游子。

    听着这歌声,刘羡也想起自己的老师们,他举起酒杯,往地上洒了一杯,又洒了一杯,想起老师的遗嘱,他不禁低声笑了,自己辜负了一位老师的嘱托,但没有辜负另外一位。但他知道,两位老师都会为自己欣慰的。因为他已经是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即使承担着这么多人的愿望,他也能安之若素了。

    当年他们留下来的一点点火星,如今已经顺利地传承下来,成为一把照亮前途的火炬了。接下来,刘羡要搜集更多的薪柴,继续持久而炽热地燃烧下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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