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未央宫偏殿的庆功宴尚在进行。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姜维、夏侯霸等一众年轻将领正围坐在老相爷李翊与太子刘禅周围。
虽恪守臣礼,但眉眼间的兴奋与对未来的憧憬却难以掩饰。
李翊手持酒爵,并未多饮。
只是静静地听着,姜维条理清晰地阐述伐魏途中几次关键战役的决策与得失。
时而微微颔首,时而提出一两个切中肯綮的问题。
诸葛亮坐于李翊身侧,羽扇轻摇,面带欣慰地看着这些后起之秀。
仿佛看到了大汉未来的栋梁。
就在这气氛渐趋热烈之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和谐。
一名身着禁卫服饰的将领,脸色煞白,额角带汗。
不顾礼仪地直冲入殿,目光焦急地扫视,最终定格在李翊与刘禅身上。
太子刘禅首先察觉到异样,放下手中的玉箸,蹙眉问道:
“何事惊慌?竟敢冲撞盛宴!”
那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启禀太子殿下!相爷!”
“陛下……陛下他……在宣室殿。”
“被吴王……被刘永殿下气到吐血了!”
“什么?!”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殿内瞬间哗然!
所有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杯盘落地的脆响和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姜维、夏侯霸等人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
诸葛亮手中的羽扇也顿在了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那侍卫喘着粗气,继续道:
“陛下……陛下拒传太医,只……只下严令,急召李相爷即刻入见!”
李翊闻言,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骤然锁紧。
但他并未立刻失态,只是猛地站起身,沉声说道:
“众人随我速往宣室殿!”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殿内的混乱。
无需多言,以李翊、刘禅为首,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庞统、刘晔等文武重臣。
乃至闻讯赶来的三皇子刘理,翼王刘封等皆急匆匆离席。
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又心情沉重地快步穿过宫苑廊庑,直趋皇宫深处那最为核心也最为隐秘的宣室殿。
此刻的宣室殿外,气氛已是一片肃杀与压抑。
原本空荡的殿前广场,已被得到消息迅速赶来的更多皇室成员和功勋老臣围住。
人们交头接耳,面露惊惶。
目光皆聚焦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殿门之上。
李翊等人赶到时,正见到车骑大将军张郃、武卫将军许褚等一批老将。
他们试图闯入殿内,却被殿外值守的、面色坚毅的暗卫死死拦住。
张飞性情最是火爆,见此情形,环眼圆睁。
一把推开身前的侍卫,吼道:
“滚开!俺要见大哥!谁敢拦我!”
关羽虽较为沉稳,但丹凤眼中也满是焦灼,手已按在了佩剑之上。
“陛下龙体安危,重于泰山!”
“尔等安敢阻拦?”
暗卫首领单膝跪地,语气却异常坚决:
“二位将军息怒!非是末将胆大包天。”
“实乃陛下严旨,只允丞相一人入内!”
“其余人等,无诏不得入殿。”
“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带着铁血的味道,让躁动的人群为之一静。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诸葛亮快步上前。
先对关羽、张飞等人拱手一礼。
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清朗而有力: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陛下此刻心神受创,需要静养。”
“我等若一拥而入,气息杂乱,言语喧哗。”
“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会惊扰圣体。”
“于病情不利!”
“当务之急,是谨遵圣意,在外静候消息!”
诸葛亮靠着这次灭魏之功,在军中和朝野也博到了不少威望。
此言一出,如同给沸腾的油锅浇入一瓢冷水。
暂时压制住了众人躁动的情绪。
李翊赞许地看了诸葛亮一眼,随即吩咐道:
“……孔明所言极是。”
“此地便由你主持,安抚众人。”
“务必维持秩序,不得再生事端。”
诸葛亮躬身领命:
“翊公放心,亮必尽力为之。”
这时,太子刘禅与三皇子刘理同时上前。
刘禅脸上满是忧虑与急切:
“相父,父皇他……”
“让孤与你一同进去吧!孤实在放心不下!”
刘理也紧随其后,语气恳切:
“是啊,姨父,父皇突发恶疾。”
“我等为人子者,岂能于殿外枯等?”
“于心何安啊!”
李翊目光扫过这两位皇子,尤其是在刘理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深邃如古潭,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什么。
最终缓缓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陛下既明旨只见老臣一人,必有深意。”
“此刻,遵从圣意便是最大的孝道。”
“你二人乃国之储副与藩王,当时刻保持镇定,安抚内外。”
“岂可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又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
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诸位放心,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
“绝非福薄寿短之人,断不会因此事而有性命之忧。”
“陛下乃开创基业之雄主,心志之坚,非常人可及。”
“大家……应对陛下有信心。”
这番话,既点明了利害,又给予了希望。
让周围惶惶的人心稍稍安定。
随即,李翊又转向侍立一旁的太子洗马董允,吩咐道:
“休昭,汝即刻去太医署。”
“请华佗元化先生与张机仲景先生一同前来,命他们于殿外厢房静候。”
“随时听召,不得有误!”
“允,领命!”
董允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小跑而去。
安排妥当后,李翊不再犹豫。
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
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承载着帝国命运与帝王悲欢的殿门。
步入了那片幽暗与寂静之中。
殿内,光线愈发晦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御座,此刻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孤寂。
刘备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颓然跌坐在御座之前的丹陛之上。
龙袍的前襟还沾染着些许暗红的血渍。
他低着头,白发散乱。
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李翊缓缓靠近,步履沉稳。
直至刘备身前,然后俯下身子。
以一种近乎平等的、老友般的姿态,轻声道:
“陛下,老臣李翊……来了。”
刘备浑浊的目光聚焦在李翊脸上,眼眶微微湿润,竟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他没有询问外面的情况,也没有谈及自己的病情。
只是用一种带着无尽悲凉与疲惫的嗓音,喃喃道:
“永儿……去矣……”
短短四个字,道尽了身为人父的痛心与无奈。
刘备子嗣不算繁盛。
称帝前所生的刘禅、刘永、刘理三子,是跟随他经历过创业艰难时期的,感情自然最为深厚。
称帝后虽又添了几位皇子,但或因年纪尚幼,或因早早封王就藩。
情感上终究隔了一层。
所以刘备对子嗣感情寄托,主要在“封禅永理”四子身上。
之后的皇子,都是刘备老来得子,且早早外藩出去,感情相对更淡。
且更重要的是,前几个皇子,是在刘备创业最艰苦的时候得来的。
相当于在刘备人生压力最大之时,得到了这几个孩子。
生命的诞生,总是会带来希望。
刘备对他们的爱,不仅仅是父亲的关爱。
更是对逝去的青春的情感寄托。
刘永今日的疯狂言行与决绝离去,如同一根毒刺。
深深扎进了刘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李翊心中暗叹,劝慰道:
“陛下需振作精神,保重龙体。”
“这大汉的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尚且需要陛下掌舵引航。”
刘备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朕……已经老了。”
“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
“天下,自然也是我等辛苦打下的。”
“但归根结底,终究要交到年轻人手中。”
他望着李翊,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依赖,有感慨,还有一丝英雄暮年的落寞。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李翊的手腕,那手冰凉而微微颤抖。
“我们……都老了啊……”
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喃喃问道:
“李相……还记得当年……”
“我等初定洛阳,重修这宫室之时,你曾对朕言道——”
“‘吾辈之人,但使完成自身使命于当代,便足可无愧于心’”
“……李相,依你看来。”
“朕……可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否?”
李翊反手握住了刘备冰冷的手,语气坚定而诚恳: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之功业,震古烁今,岂止是完成使命?”
“自黄巾乱起,天下分崩。”
“陛下起于微末,提三尺剑而兴义兵。”
“定徐州,破淮南。”
“扫平河北袁氏,平定辽东公孙。”
“稳定中原河南,收复荆州故土。”
“终灭吴、魏二国,一统寰宇!”
“如此武功,纵使高祖斩白蛇起义,光武中兴汉室。”
“亦未必能及陛下之伟烈!!”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于政事而言,陛下开科举以拔擢寒门。”
“定互市以通有无,行均输以平物价。“
“革币制以利民生,改监军以固军权。”
“大力肃贪反腐,创锦衣卫以察奸佞……”
“凡此种种,皆利在千秋之举措。”
“陛下之丰功伟绩,必将彪炳史册,万世流芳!”
刘备听着听着,脸上竟露出一丝苦涩而复杂的笑意,他摇了摇头:
“听李相如此说来,这诸多功业,怎地倒像是李相你一手促成之功了?”
李翊神色不变,坦然应道:
“故而,老臣亦可谓,完成了臣这一代人之使命。”
“何况,古语有云,‘君臣相遇,有同鱼水’。”
“昔汉武帝雄才大略,若无其信重。”
“长平侯、霍嫖姚纵有通天之能,又何来封狼居胥、漠北逐虏之不世奇功?”
“而这赫赫战功,青史之上——”
“又岂会有人将其独归于卫、霍,而剥离开武帝之雄图?”
“臣与陛下,亦是如此。”
“若无陛下对臣推心置腹,信之不疑,授之以权。”
“这些年来,臣亦不可能一展胸中所学,行此诸多想为之事。”
“陛下之信任,便是臣能完成使命之根基。”
这一番话,既肯定了彼此的功业,更点明了君臣相得、相辅相成的本质。
往事历历在目,创业的艰辛,成功的喜悦。
以及此刻因刘永而带来的彻骨之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冲击着刘备本就脆弱的心防。
他一生坚强,自称帝以来,再未在人前落泪。
因皇帝不能示弱。
皇帝永远不能再臣子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所有他才会只允许李翊一人进来。
只有李翊——是例外!
此刻,在李翊这个亦臣亦友、相伴数十年的老兄弟面前。
刘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断裂。
刘备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扑向前,将头埋在李翊的肩头。
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放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悲恸而压抑,充满了一个父亲、一个帝王的无奈与心碎。
李翊没有闪避,也没有再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站着。
一只手轻轻拍着刘备因哭泣而颤抖的后背。
如同多年前他们并肩作战、相互扶持时一样。
此刻,他不是丞相,刘备也不是皇帝。
他们只是两个历经沧桑、分担痛苦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
刘备的哭声渐渐止歇,变为低沉的啜泣。
他缓缓抬起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虽然眼睛红肿,但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
他重新坐直身体,沉默了片刻。
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问题:
“李相……以你之见……”
“永儿……此事,当如何处置?”
李翊沉吟良久,方才谨慎答道:
“陛下,吴王刘永所犯,乃谋逆大罪。”
“按律当严惩不贷,然……”
“他终究是陛下骨肉,涉及天家内务。”
“此乃陛下家事,臣……实不便妄加置喙。”
刘备紧紧抓住李翊的手,目光灼灼:
“朕视你如手足兄弟,何分彼此?”
“此处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李翊迎接着刘备的目光,缓缓道:
“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又何须再问老臣呢?”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
“陛下若欲使汉室江山稳固,二代权力交接顺遂,不再生内乱波折。”
“便须……为天下人,做出一个榜样。”
“法度之下,不容私情。”
“此乃陛下当年与臣等共定律法时之初心。”
刘备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去。
他仰起头,望着殿顶藻井那繁复而幽暗的图案。
良久,
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最终,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
“拟诏……削去逆子刘永之吴王封爵……贬为庶民……”
“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下达完这道近乎断绝父子之情的命令后,刘备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几不可闻:
“朕……倦了,想独自静坐片刻……”
“李相,你先下去吧……”
“老臣……告退。”
李翊深深一揖,不再多言,默默退出了宣室殿。
殿门再次打开,外面等候的众人立刻围了上来。
张飞、关羽冲在最前,急声问道:
“李相!大哥(陛下)怎么样了?!”
刘禅、刘理也满脸焦急地看向他。
李翊面色沉静,先对众人道:
“陛下暂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需要静养。”
随即转向一旁等候已久的华佗与张仲景。
“二位先生,陛下宣召,请速入内为陛下诊视。”
华佗与张仲景连忙提着药箱步入殿内。
刘封、刘禅、刘理以及关羽、张飞等人见状,又欲跟随进去。
李翊目光一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需要静养,尔等皆于殿外等候,无诏不得入内!”
奇怪的是,连性情最莽撞的张飞,在接触到李翊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后。
竟也生生止住了脚步。
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乖乖留在了原地。
这时,李翊从袖中取出一卷刚刚由内侍根据刘备口谕拟好的诏书,朗声道:
“陛下有手谕在此!”
众人立刻肃立聆听。
“诏曰:朕承天命,抚有四海。”
“夙夜惕厉,惟以宗庙社稷为念。”
“乃者吴王刘永,受茅土之封,膺屏藩之寄。”
“不思竭诚奉国,反怀枭獍之心。”
“阴蓄甲兵于蜀郡,私结党羽于封疆。”
“竟至囚禁手足,窥伺神器,密谋举兵犯阙,几危江山根本。”
“此等悖逆之行,实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共愤。”
“昔周诛管蔡,以正纲常。”
“汉削七国,而安社稷。”
“今依祖宗法度,循朝廷典章,诏曰:——”
“褫夺刘永吴王封爵,削其宗籍,贬为庶人。”
“所有册宝印信,皆追缴入朝。”
“其府邸私兵,尽行裁撤。”
“逆党首恶,付有司按律严惩。”
“特谕遇赦不赦,即日流放岭南,永不得返。”
“地方官吏当严加看管,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呜呼!父子之道,虽天性之亲。”
“君臣之义,实社稷之重。”
“朕岂忍以私情废公法,因小慈乱大谋?”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自今以后,诸王宜各守藩规,毋蹈覆辙。”
“钦此!!”
诏书内容如同寒风吹过,众人虽早有预料。
但亲耳听到这最终判决,仍是不免一阵唏嘘感慨,神色复杂。
李翊在念诵诏书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再次扫过了三皇子刘理的脸庞。
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无声的警示。
刘理感受到这道目光,身体微微一僵。
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一言不发。
这道针对他二哥的严厉诏书,何尝不是对他,以及对所有可能心怀异志之人的一种敲打?
李翊收起诏书,环视众人,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今日之事,陛下受惊,诸位亦皆劳心劳力。”
“且都散去吧,各归府邸,好生休息。”
“明日还需按时朝参,处理国事。”
众人闻言,虽心中仍牵挂皇帝病情,但也知留此无益。
遂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躬身行礼后,默默散去。
喧嚣散尽,宫廊复归寂静。
李翊的长子李治默默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
他由于要安抚蜀地,所以也是刚回到洛阳。
事实上,他在得知朝廷将要封他为骠骑将军的消息后。
就马不停蹄地往洛阳赶了。
李翊微微点头,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
向着宫外的丞相府缓缓行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照在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风暴的帝国宫阙之上。
显得格外苍凉。
暮色四合,洛阳城中万家灯火渐次亮起。
相较于皇宫内尚存的肃杀与悲凉,位于帝都核心区域的丞相府,此刻却张灯结彩。
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庆气氛。
李翊在李治的搀扶下,步履略显沉重地踏入府门。
一日之内经历的朝堂风云与宫闱剧变,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然而,甫一进入正厅,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愣。
但见厅内灯火通明,珍馐美馔摆满了巨大的楠木餐桌。
侍立的婢女仆从皆面带笑容,气氛热烈。
他的几位夫人——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桃红。
以及一众儿女,皆已盛装等候在此。
“这是……”
李翊环顾这过于丰盛的宴席,略带疑惑地看向发妻袁莹。
“今日并非年节,亦非老夫寿辰,何以设宴如此隆重?”
夫人袁莹,出身汝南袁氏。
虽年近五旬,依旧雍容华贵。
她上前一步,含笑解释道:
“夫君莫非忘了?”
“今日朝堂封赏,吾儿李治,蒙陛下天恩。”
“擢升为骠骑将军,秩比三公。”
“此乃我李家殊荣,岂能不设宴庆贺一番?”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李治身上。
李治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容俊朗,颇有乃父之风。
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甚至有些过于谨慎。
他听到母亲的话,连忙躬身,语气谦逊乃至有些自我否定地说道:
“……母亲言重了。”
“孩儿此番随军入蜀,虽有些许微末功劳。”
“然骠骑将军之位,尊崇无比,实非孩儿当下才德所能匹配。”
“朝廷此番厚赏,恐……恐多半是看在父亲大人辅国定鼎、德高望重的份上。”
“孩儿……实是沾了父亲的光。”
他话语中对父亲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却也透露出一种习惯性的自我审视与低调。
李翊看着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目光深邃。
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治儿,过谦则近伪。”
“为父在朝,确有几分薄面。”
“然陛下与朝廷赏功罚过,自有法度章程,绝非全然徇私之情。”
“汝于入蜀途中,献策断敌粮道。”
“孤身前去擒拿吴王,收拢蜀地人心。”
“亲冒矢石,稳定军心,此皆众将亲眼所见。”
“军报具在,功绩属实。”
“骠骑将军之衔,或许有朝廷眷顾为父之故。”
“然根基,仍在于汝自身之努力与能力。”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家人,最终重新定格在李治脸上,。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明显嘉许与情感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汝能臻此位,老夫……心甚慰之。”
“治儿,吾为汝感到骄傲。”
此言一出,
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治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眼圈竟微微泛红。
这句简短的肯定,他仿佛已经等待了半生。
其余家人,无论是几位夫人,还是其他的子女,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喜悦笑容。
麋贞、甄宓、吕玲绮等几位夫人更是相视一笑,眼中皆有欣慰与感慨交织的泪光。
她们深知,以李翊严苛寡言的性格。
能对子女说出如此直白的赞许,是何等不易。
长女李仪,年方二九。
聪慧明艳,性情活泼。
此刻更是雀跃上前,亲昵地挽住兄长李治的胳膊,巧笑嫣然:
“兄长听见否?父亲大人都亲口夸赞你了!”
“看来,日后光耀我们李家门楣,支撑这偌大家业的重担,可就落在兄长肩上了!”
李治已然从激动中平复些许,闻言正色道:
“……仪妹莫要顽笑。”
“家族兴旺,乃众人之责,确系于我辈肩上。”
“然前路漫漫,功业维艰。”
“我辈之使命,方才伊始,断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语气诚恳,目光坚定。
二子李平、三子李安、四子李泰见状,也纷纷上前,齐声道:
“兄长所言极是!弟等必当勤勉向学,努力仕途。”
“以兄长马首是瞻,绝不负父亲与家族期望!”
看着儿辈们如此上进团结,李翊抚须颔首,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尔等能有此心,知晓进取,互相扶持,老夫便放心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明日早朝,陛下将有第二轮封赏,主要是针对此次北伐中有功之中下层将领及文官。”
“届时,老夫打算……”
“将平儿、安儿、泰儿,一并引荐,入朝为官。”
“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李平、李安、李泰三人愣在当场,面露惊愕。
就连袁莹、甄宓等几位夫人,以及李治、李仪,也都感到十分意外。
李家虽权势赫赫,堪称当朝第一家族。
但李翊治家极严,对于子弟出仕,向来秉持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态度。
他常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要求子弟必须经过严格磨砺,通晓实务。
方可在其认可之下步入仕途。
就连最为出色的长子李治,也是在外历练多年。
于郡县基层摸爬滚打,积累了足够政声与经验后。
才在李翊的首肯下正式进入朝堂视野,并借此次军功一鸣惊人。
如今,李翊竟一反常态。
打算一次性将三个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的儿子全部安排进朝堂。
这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翊将家人惊讶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轻轻敲了敲桌面。
语气转为严肃,带着警醒的意味:
“尔等莫要以为,踏入朝堂,便可如尔兄一般,轻易身居高位。”
“入朝,仅是开端。”
“汝三人,仍需从郎官、舍人、乃至地方佐吏等底层职位做起。”
“熟悉政务,体察民情,积累经验,磨砺心性。”
“仕途之道,如履薄冰。”
“一步踏错,非但自身前程尽毁,更会累及家族清誉。”
“尔等可能做到?”
李平、李安、李泰三人闻言,心中凛然。
立刻收敛了刚刚因意外之喜而生出的些许浮躁,齐齐躬身,肃然应道: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必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绝不敢倚仗家世,定从微末做起,不负父亲期望!”
李翊这才微微点头。
这时,李仪见兄长们皆有了安排,便依偎到老父亲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娇声道:
“父亲,兄长弟弟们皆能入朝为官,为国效力。”
“女儿也愿为朝廷分忧呢!”
“听闻宫中设有‘女博士’一职,掌管典籍,教导宫人。”
“甚至可为皇后、公主讲学。”
“女儿自幼读书,不敢说学富五车,却也通晓经史。”
“父亲何时也为女儿谋划一番,让女儿也去当个女博士可好?”
李翊看着爱女娇憨而又带着认真的模样,沉吟半晌,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将话题引开,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仪儿,汝年岁渐长。”
“按常理,早该许配人家,寻一良缘。”
“只是为父素来尊重汝之意愿,不愿强逼于你,故而拖延至今。”
“如今……汝心中可曾有属意之人选?但说无妨。”
李仪闻言,俏脸微红,随即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坚决:
“没有!女儿整日待在府中,所见无非是些纨绔子弟。”
“或是些只知阿谀奉承之辈,并无一人能入女儿之眼。”
坐在一旁的母亲甄宓忍不住插话。
她容貌依旧美丽,带着温婉的气息说道:
“仪儿,京城之内,青年才俊何其多也?”
“关家、张家、赵家,乃至皇室宗亲。”
“英才辈出,汝怎能一个都瞧不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此乃人伦常理,岂能儿戏?”
李仪小嘴一撇,带着几分少女的执拗与对父亲近乎盲目的崇拜,昂首道:
“除非……除非那人能如父亲大人一般。”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胸藏韬略,心系天下。”
“又懂得尊重夫人,爱护子女……”
“若是寻不到这般人物,女儿情愿不嫁!”
她顿了顿,见母亲似要反驳,更是语出惊人。
“母亲若定要逼迫女儿,那……那女儿便去城西白马寺。”
“削去这三千烦恼丝,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便是!”
“你……你这孩子!”
“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甄宓被女儿这番话气得柳眉倒竖,却又无可奈何。
李翊见状,摆了摆手,示意甄宓不必动气,他对厅内众人道:
“今日宴饮已毕,尔等若已吃饱,便先各自回房歇息吧。”
众人见家主发话,虽心中各有所思。
但皆识趣地起身行礼,依次退出了正厅。
片刻之后,
偌大的厅堂内,便只剩下李翊与他的四位夫人。
待儿女们离去,厅内气氛稍缓。
甄宓轻抿了一口茶水,终于按捺不住,看向李翊,柔声问道:
“夫君方才突然提起仪儿婚事,妾身观你神色。”
“可是……心中已有了计较?”
李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组织语言。
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纵览全局的深沉:
“自我逐渐放权,将精力转向擘画国家长远制度以来,首要着力之处,便是这科举取士之制。”
他顿了顿,继续道:
“科举之设,明面上是为国选贤举能。”
“然其更深之意,在于为天下寒门俊杰,开辟一条晋身之阶。”
“此举,旨在打破数百年来——”
“世家门阀对仕途、对知识、对舆论之垄断。”
“于国而言,广纳天下英才,方能保持活力,基业长青。”
接着,李翊详细阐述了世家门阀势力过度膨胀对国家机体的危害:
他们利用权势兼并土地,使百姓流离失所。
隐匿人口,逃避赋税徭役,削弱朝廷实力。
互相联姻,结成利益共同体,把持地方乃至中央权柄。
甚至可能架空皇权,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坐在一旁,出身将门、性情直爽的吕玲绮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问道:
“夫君说了这许多,莫非是想要……”
“彻底消灭那些世家大族不成?”
她这话一问出口,袁莹、麋贞、甄宓几人先是一愣,随即都不禁莞尔。
麋贞笑着摇头道:
“……妹妹此言差矣。”
“莫要忘了,我们李家,如今便是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家族。”
“夫君虽一直提倡抑制、打压世家过度扩张,却从未言及要将其根除。”
“须知,凡家族之中。”
“若能出一位位列三公之人物,得其荫庇与经营,家族便可兴旺三四代而不衰。”
“这三四代人积累下来,便是一个新的世家。”
“此乃人性与世情使然,岂能轻易灭绝?”
李翊赞许地看了麋贞一眼,接口道:
“……贞儿所言甚是。”
“对于世家,根除绝无可能,亦非上策。”
“唯有寻求共存之道,并设法形成多头并立、互相牵制之格局。”
“老夫敢断言,莫说我朝。”
“便是放眼古今未来,至少五千年内,此一问题亦难以彻底解决。”
“人性趋利,家族庇护乃天性。”
“吾辈所能为者,非逆天而行,乃顺势而为。”
“尽可能削弱世家对土地、人口、仕途等关键生产资料的垄断。”
“不断加强中央集权,使皇权与朝廷能凌驾于各家之上。”
“如此才好平衡各方势力。”
甄宓心思最为缜密,她最先反应过来,美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夫君方才言道,只能‘共存’,或使其‘相互牵制’……”
“妾身明白了。”
“您的意思,莫非是想……”
“主动扶持几家品性尚可、懂得分寸的家族。”
“使其能够长期兴旺,与我家及其他几家形成鼎足之势。”
“相互制约,相互依存?”
“然后,再凭借科举制度,源源不断地将寒门英才注入朝堂。”
“逐步稀释、削减旧有世家之影响力?”
李翊眼中露出赞赏之色,颔首道:
“……然也,正是此意。”
“一两个世家独大,必成国之大患。”
“然若有数个势力相仿之强大世家并存,彼此竞争,互相监督。”
“反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吏治清明与国家进步。”
“因其谁也难以彻底压倒对方,便需在政绩、人才、德行上竞相表现。”
“以争取皇权与舆论之支持。”
“如此,形成一种动态之平衡。”
麋贞也恍然大悟,接口道:
“所以……夫君是希望通过让我李家与其他有潜力之家族联姻。”
“主动缔结几个较为稳固的联盟,从而催生出数个可长期并存、互相牵制的强大世家集团?”
李翊坦然道:
“……不错。”
“此乃以毒攻毒,以世家制世家之策。”
“虽非完美,却是当下最为可行之方略。”
甄宓回到最初的问题,追问道:
“那……夫君心中,属意将仪儿嫁往何处?”
“关家、张家、赵家,皆是功臣宿将,家风严谨。”
“亦或是……刘家?”
她语气微顿,“以我李家如今之势,即便与皇室联姻,亦非不可能之事。”
李翊缓缓摇头:
“……目前尚未有定论。”
“此事关乎仪儿终身幸福,亦关乎家族长远布局,需慎之又慎。”
“老夫虽有此意,然最终,仍会尊重仪儿自身意愿。”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坚定。
“然,其选择范围,必须限定于贵族圈内。”
“老夫绝不容她,爱上一介平民布衣。”
众夫人闻言,皆陷入了沉默。
她们知道,李翊的思想在许多方面已然极为开明进步。
唯独在“门当户对”这一点上,他有着近乎固执的坚持。
这并非单纯的虚荣或势利,而是源于他对这个时代权力结构深刻的认知。
以及对家族长远安危与影响力的现实考量。
在他看来,跨越阶层的婚姻。
在当下环境中,难以带来稳固的联盟。
反而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风险与动荡。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良久,
李翊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举目望向席间尚未撤下的美酒。
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对几位夫人笑道:
“今日,治儿晋升,家门有幸,算是一个好日子。”
“平日里,老夫约束尔等,少近杯中之物,今日便破例一回。”
他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女。
“去,将去岁西域进贡的那几斛葡萄酒取来,与诸位夫人共饮。”
很快,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盏中,注入了宛如琥珀般的嫣红琼浆。
李翊率先举杯,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亦纷纷举杯相应。
杯盏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暂时驱散了因朝局、家事带来的凝重气氛。
酒至半酣,李翊已带了几分醉意。
几位夫人见状,相视一笑,一同上前。
柔声软语,搀扶起他。
在摇曳的烛光与淡淡的酒香中,一行人并未如往常般各自归院。
而是默契地向着李翊与袁莹的主院卧房走去。
这一夜,
在这帝国权力巅峰的家族内部,暂时抛开了外界的风云诡谲。
只余下家人间的温情与难得的放松。
对于李翊而言,这或许是在谋划千秋家国事之余,片刻的喘息与慰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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