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黄沙漫天。
当刘理一行人马,历经数月跋涉。
穿越了敦煌郡外那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广袤戈壁与沙漠。
终于,望见那座矗立于绿洲边缘、土黄色城墙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巍峨的西域长史府治所——
它伫立在丝路要冲。
仿佛文明世界在西域的最后一座灯塔,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人困马乏,风尘仆仆。
刘理一行人,早已不复离开洛阳时的光鲜。
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抵达目的地的兴奋与对未来的期冀。
得知朝廷钦差、三皇子殿下亲至。
西域长史张缉不敢怠慢,率领长史府一众属官、将领,早早迎出城外。
张缉年约三旬,面容精干。
眼神锐利,颇有其父、前凉州已故刺史张既之风。
他身着符合规制的官服,虽久居边陲,礼仪却一丝不苟。
“臣,西域长史张缉。”
“恭迎三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一路风霜,辛苦了!”
张缉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态度恭谨。
刘理在陈泰与诸葛恪的搀扶下翻身下马。
虽然疲惫,但依旧保持着皇子的威仪。
他虚扶一下,温和道:
“……张长史不必多礼。”
“孤奉朝廷之命,前来西域,日后还需长史多多襄助。”
他的目光扫过张缉身后那些肤色黝黑、神情各异的属官。
以及更远处那些好奇张望的西域各族民众。
心中对这片即将长期生活的土地,有了最初的实感。
入城之后,稍事休整。
刘理并未沉浸在抵达的松懈中,而是立刻进入了状态。
他在临时充作行辕的官署正堂召见张缉,开门见山地道:
“张长史,孤初来乍到,欲悉西域情状。”
“请将长史府近年之户籍、田亩图册、税赋记录、商旅往来及关税收入等一应文书账册,取来与孤一观。”
张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没想到这位皇子殿下如此雷厉风行,且切入点如此务实。
但他并未犹豫,立刻躬身道:
“殿下勤政,臣钦佩。”
“相关文书账册早已备齐,请殿下过目。”
随即命属吏将一箱箱沉重的简牍、簿册抬入堂内。
接下来的数日,
刘理几乎足不出户,埋首于浩繁的文书之中。
陈泰与诸葛恪从旁协助,三人时常挑灯夜战。
仔细核对各项数据,不时向张缉及其属官询问细节。
张缉则是有问必答,态度配合。
对于西域各地的部族分布、水源争夺、商路治安、乃至大国小国之间的微妙关系。
皆能娓娓道来。
显见其在此地经营多年,确实下了些苦功的。
核查完毕,刘理合上最后一卷竹简。
西域毕竟是蛮荒之地,尽管纸张在中原已经相当普及。
但西域仍然是多用竹帛。
刘理揉了揉酸涩的眉心,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敬仲果然大才!”
“西域情况复杂,远超孤之想象。”
“然观此户籍,流民渐附。”
“税赋记录,虽不丰盈,然逐年稳步增长。”
“商旅往来,亦较前朝活跃甚多。”
“足见长史治理有方,于这蛮荒之地,能维持此等局面,实属不易。”
“孤定当具表上奏朝廷,为长史请功。”
张缉闻言,神色不变,只是再次躬身:
“殿下谬赞,此皆臣分内之事。”
“赖陛下天威,及朝廷支持,臣不敢居功。”
然而,
赞赏之后,刘理的举措便开始让一些长史府的旧人感到了不安。
他随即宣布,任命散骑侍郎陈泰为西域长史府主簿。
总揽文书机要,稽核财政。
任命骑都尉诸葛恪为西域长史府司马。
负责军事训练、防务巡查及军械管理。
这两个职位,皆是长史府的核心要职。
原本由张缉的亲信担任。
如今被刘理带来的心腹直接接手,意图不言而喻。
一时间,长史府内暗流涌动。
张缉门下一位心腹从事,按捺不住。
趁无人时,他向张缉抱怨道:
“长史大人!三皇子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甫一至,便核查账目。”
“看似褒奖,实为立威。”
“旋即又安插亲信,占据要津,这分明是要架空大人您啊!”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人您在此经营数年。”
“上下皆服,岂能任由他如此肆意妄为?”
“也该让他知晓,这西域之事,非有大人支持,他寸步难行!”
张缉静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一枚用于计算税收的算筹。
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抬眼看向那义愤填膺的从事,缓缓道:
“汝可知,这位三皇子,在京城之中,素有‘贤王’之名?”
“其能力品性,连陛下亦多次称许。”
“更遑论,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之消息,你我都已知晓。”
“若……若他日陛下万岁,太子继位,你道这位三皇子是何等身份?”
“他乃是太子一母同胞之亲弟!”
“届时便是尊荣无比之亲王,地位超然。”
“我等边陲小吏,安能与之抗衡?”
“岂非以卵击石乎?”
那从事一愣,犹自不服:
“可……可难道就任由他将大人您多年心血,轻易攫取。”
“我等只能俯首听命吗?”
张缉放下算筹,站起身,走到窗边。
望着外面土黄色的城墙和远处无垠的沙海。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看透世情的清醒:
“西域……确系建功立业之所,然亦是苦寒莽荒之地。”
“你我在此,虽掌一方权柄。”
“然风沙砺面,远离中原繁华。”
“妻儿不得团聚,其中艰辛,外人岂知?”
“不瞒你说,我早有心思。”
“盼能积攒些功绩资历,早日调回京畿。”
“如今三皇子亲至,他若真能在此有所作为。”
“整顿西域,开疆拓土。”
“这泼天的功劳,难道会少了我这西域长史的一份吗?”
“届时,凭借此番资历与辅佐皇子之功。”
“我调回京城之愿,岂非更易实现?”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从事:
“再者,你扪心自问。”
“难道你便愿终身困守于此,与这黄沙驼铃为伴。”
“老死异乡,让子孙后代亦扎根于此等蛮荒之地吗?”
这一问,
如同重锤,敲在了那从事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最终哑口无言。
脸上愤懑之色渐渐被思索与一丝无奈的认同所取代。
张缉见他神色,知他已明白其中利害。
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既如此,便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意气。”
“传令下去,长史府上下,需全力配合殿下行事。”
“不得阳奉阴违,怠慢推诿。”
“殿下之命,便如我之命!”
有了张缉的明确表态和主动放权,刘理接收西域长史府权力的过程异常顺利。
陈泰与诸葛恪迅速进入角色。
凭借着过人的才干和刘理的全力支持,很快便将长史府的政务与军务梳理得井井有条。
虽偶有旧吏暗中观望或些许不适,但大局已定。
这一日,
刘理在官署正堂召集了目前长史府的所有核心成员。
包括张缉、陈泰、诸葛恪以及主要属官将领。
他环视众人,神色肃然,朗声道:
“诸公,孤奉皇命而来。”
“除却梳理政务,稳固都护府之外,尚有一要务。”
“关乎西域长远之安定,亦关乎我大汉在西域之根本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西域之地,邦国林立,强弱不均。”
“强者如龟兹、车师、于阗等。”
“拥兵自重,时有兼并之心。”
“弱者如鄯善、疏勒、焉耆等。”
“则朝不保夕,需仰我鼻息。”
“然,天朝之策,在于平衡。”
“绝不容西域出现一强独大、统一诸国之局面!”
“故,吾辈之责。”
“在于团结诸弱,以制衡强权。”
“借力打力,消弭潜在之威胁,。”
“西域永为我大汉之藩篱,而非肘腋之患!”
他走到悬挂于墙上的西域地图前,手指点向其中一处:
“据报,近来龟兹国仗其实力,屡屡侵扰邻邦。”
“鄯善、疏勒、焉耆三国深受其害,此前入京求救之使者,便是明证。”
“龟兹野心,已昭然若揭。”
“若任其坐大,则西域格局必将打破,丝路亦难安宁。”
“故,遏制龟兹,乃当前第一要务!”
张缉闻言,眉头微蹙,出列谨慎地问道:
“……殿下明鉴。”
“然……动兵之事,非同小可。”
“若无朝廷明发之虎符敕令,西域长史府无权擅自调动兵马,出境作战。”
“此乃朝廷法度,若然违背。”
“恐……恐遭朝廷责罚,于殿下清誉亦有损。”
他这番话,看似是提醒法度,实则是再次划清界限。
表明若刘理欲行险着,他无法以长史身份提供官方军队的支持。
刘理看了张缉一眼,心中了然。
但却并不动怒,只是平静地解释道:
“……敬仲所虑,孤已知之。”
“离京之前,孤已得父皇与内阁授意。”
“朝廷并不直接出兵,然准许西域都护府整合诸国之力。”
“以藩属之兵,行靖边安邦之事。”
“此乃‘以夷制夷’之上策,既可达成目的,又可节省朝廷耗费。”
张缉沉吟道:
“殿下既有朝廷方略,臣便放心了。”
“然……西域三十六国,语言各异,风俗迥然。”
“所奉神明亦不相同,彼此之间,恩怨纠缠。”
“绝非我长史府一纸文书便可驱策。”
“欲整合其兵,非派遣得力干员。”
“亲赴各国,陈说利害。”
“展示天朝威德,不足以成功。”
“此……实乃一件极其艰辛,且耗时日久之苦差啊。”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脱。
显然是想看看这位皇子殿下是否真有亲力亲为的决心和勇气。
刘理岂能听不出张缉的弦外之音?
他微微一笑,目光坚定,慨然道:
“既知是苦差,岂可委于他人?”
“孤既来此,便已做好栉风沐雨、跋涉险阻之准备。”
“说服诸国,整合联军之事,孤……愿亲往!”
张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道:
“殿下身先士卒,不避艰险,臣敬佩不已!”
“既如此,臣便在长史府中,静候殿下佳音。”
“并确保后勤粮秣,以为殿下后援。”
“恭祝殿下,马到功成!”
会议散去,刘理与陈泰、诸葛恪一同走出官署,准备出行事宜。
骑在马上,刘理望着远处被风沙模糊的地平线,忽然问道:
“元逊,依你之见……”
“方才张敬仲那番话,有几分真心?”
诸葛恪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分析道:
“殿下,张缉此人,精明务实,善于自保。”
“其言看似关切,实则多半不信我等能成事。”
“所谓‘苦差’,不过是其推诿之辞。”
“他乐得坐守城中,看殿下奔波劳碌。”
“若成,他坐享其功。”
“若败,他亦可推脱干净。”
“其心……绝非与殿下同心同德。”
刘理点了点头,目光愈发锐利:
“……孤亦作如是想。”
“他既小觑于我,我便偏要做成此事。”
“让他看看,何为天家气魄,何为中兴之志!”
“传令下去,休整一日。”
“后日清晨,随孤西行,先往焉耆!”
两日后。
刘理只带了三十余名精锐护卫,以及陈泰、诸葛恪等。
轻车简从,离开了长史府。
向西进入茫茫戈壁,朝着焉耆国的方向进发。
张缉率众送至城外,望着那一行消失在风沙中的背影。
目光复杂,低声自语:
“三皇子……但愿你不是一时意气。”
“这西域,可不是纸上谈兵之地啊……”
经过数日艰苦跋涉,刘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位于天山南麓绿洲中的焉耆国。
焉耆王早已得到消息。
以西域最高礼节相迎,王宫前铺上了华丽的地毯。
乐队奏响胡乐,美貌的侍女献上葡萄美酒与瓜果。
盛宴之上,刘理直接道明来意:
“大王,龟兹恃强,屡犯邻邦。”
“西域不宁,非天朝所愿。”
“孤此来,意欲联合西域诸国,共组联军。”
“以抗龟兹,保境安民。”
“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焉耆王闻言,脸上露出既欣喜又为难的神色。
他放下酒杯,叹道:
“尊贵的天朝殿下肯为我等小国做主,小王感激不尽!”
“焉耆愿倾尽全力,听从殿下调遣。”
“我国之兵,殿下可随意指挥。”
“然……”
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
“殿下欲整合西域诸国之兵,恐非易事。”
“非是诸王不愿,实是……实是有难言之隐啊。”
“哦?有何难处,大王但讲无妨。”刘理追问。
焉耆王压低了声音:
“……殿下有所不知。”
“那龟兹王狡诈,多年来,利用其强势。”
“或以武力胁迫,或以财货利诱。”
“控制了西域诸多小国的王子为质,羁留于其国都延城。”
“诸王投鼠忌器,虽对龟兹暴行愤懑,却不敢公然反抗。”
“唯恐质子受害,国本动摇。”
“故而态度摇摆,难以决断。”
“小王之国,亦曾有王子被掳,至今生死未卜……”
说着,焉耆王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刘理与陈泰、诸葛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顿时明了。
原来症结在此!
诸葛恪立刻起身,对刘理拱手道:
“殿下,若如此,则形势险恶。”
“龟兹握有质子,便等于扼住了诸国之咽喉。”
“我等欲整合联军,必先解决此事。”
“然龟兹国势强盛,延城更是龙潭虎穴。”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不若从长计议……”
刘理抬手止住了诸葛恪的话。
他目光炯炯,非但无惧色,反而升起一股豪情:
“元逊不必多言!”
“岂不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已知问题所在,岂能因险而退?”
“龟兹握有质子,我便亲往龟兹,会一会那龟兹王。”
“看他究竟有何等手段,敢挟制诸国,挑战天朝威仪!”
他转向焉耆王,坚定地道:
“大王,孤意已决。”
“将继续西行,前往龟兹!”
焉耆王闻言,又惊又佩,盛赞道:
“殿下真乃神人也!豪气干云。”
“小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当即下令,“来人!为天朝殿下备上五十峰最强健的骆驼。”
“满载清水与食粮!”
“再将西去龟兹之路途险要、水源地点、以及需躲避之沙暴区域。”
“详细绘成图册,献与殿下!”
“殿下切记,西行之路,水贵如金。”
“沙暴无情,务必小心谨慎。”
“否则……恐有去无回啊!”
刘理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绘在羊皮上的简陋地图。
向着焉耆王郑重一揖:
“多谢大王厚赠与提醒!”
“孤,记下了。”
“待孤从龟兹归来,再与大王把酒言欢!”
次日,迎着初升的朝阳。
刘理一行人再次踏上征途。
五十峰骆驼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驮着生存必需的物资和一份沉重的使命。
向着西方那片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险的龟兹国境,坚定地走去。
黄沙漫漫,前路未知。
但刘理的眼中,只有坚定与决然。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
辞别焉耆王。
刘理一行人驱赶着五十峰满载物资的骆驼,再次投身于茫茫戈壁之中。
西行的道路,较之东来,更为艰险。
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掌,裹挟着沙砾。
无情地抽打着队伍。
天地间一片昏黄,目不能远视。
白日里,烈日将沙丘烤得滚烫。
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到了夜晚,寒气却又刺骨钻心,仿佛能将人的血液冻结。
他们循着焉耆王所赠羊皮地图上模糊的标记。
艰难地寻找着那些可能早已被风沙掩埋或改道的零星水源。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干渴、疲惫、风沙的磨砺。
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意志。
嘴唇干裂出血,皮肤被晒得黝黑脱皮。
就连那些健壮的骆驼,也开始显露出疲态。
然而,刘理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他的目光坚定,未曾流露出一丝退缩之意。
陈泰与诸葛恪紧随其后,看着殿下那虽显消瘦却愈发挺拔的背影。
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亦咬牙坚持。
第三日傍晚,
当最后一道沙梁被翻越,一片广阔的绿洲如同镶嵌在黄褐色巨毯上的翡翠。
骤然映入眼帘!
阡陌纵横,渠水潺潺。
高大的白杨树与茂盛的果园点缀其间。
而在绿洲的中心,一座以黄土夯筑、规模宏大的城池巍然耸立。
城头飘扬着陌生的旗帜,那便是龟兹国的都城——库车。
相较于沿途的荒芜死寂,库车城内外充满了生机。
驼铃叮当,商队往来如织。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
贩卖着瓜果、毛皮、地毯以及各种西域特色的手工艺品。
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各族人群穿梭其间。
人声鼎沸,胡语、汉语、乃至更遥远国度的语言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繁华。
虽然无法与洛阳的恢弘精致相比。
但在这西域腹地,已堪称一方雄城,气象非凡。
刘理并未急于前往王宫求见龟兹王,而是下令在城中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胡人客栈住下。
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不明龟兹国内部具体情况之前,贸然亮明身份,并非上策。
安顿下来后,刘理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汉商服饰。
只带着陈泰与诸葛恪,如同寻常旅人般,漫步于库车城的街市之上。
看似随意地观察、倾听。
他们找到一处售卖瓜果的摊贩。
那摊主是个面色红润、眼神淳朴的龟兹中年男子。
见刘理三人是中原人相貌,态度竟十分热情友好。
“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从中原上国而来?”
“尝尝我们龟兹的葡萄吧,甜得很哩!”
摊主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尚能听懂的汉语招呼道。
刘理微微一笑,拿起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状似无意地问道:
“……店家汉语说得不错。”
“我等初来贵地,见此处甚是繁华。”
“不知这龟兹国,疆域几何,风土如何?”
那摊主见刘理气度不凡,谈吐文雅,更是心生好感。
一边称着葡萄,一边侃侃而谈: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龟兹国,在这西域可是数得着的大国!”
“以这库车城为中心,东边能到轮台。”
“西边能到巴楚,北边靠着巍巍天山。”
“南边接着茫茫图佗碛!地方大着呢!”
图佗碛,也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是龟兹国南边最好的天险屏障。
刘理心中暗自凛然。
这等疆域,在西域诸国中,确实堪称广袤。
也难怪其有称霸西域之心。
他继续问道:
“原来如此,果然是大国气象。”
“却不知国内人口几何?”
摊主颇为自豪地答道:
“具体数目小人说不准。”
“但听官府的人说,怎么也有十万多人哩!”
“能打仗的勇士,少说也有两万!”
“两万?!”
一旁的陈泰忍不住低呼出声,对刘理耳语道:
“殿下,一国之中,五分之一皆可为兵。”
“此等比例,远超中原。”
“蛮夷之地,果真是举国尚武,不可小觑。”
刘理微微颔首,心中对龟兹的军事潜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又问道:
“贵国兵甲如此精良,想必境内必有良匠与矿产吧?”
摊主笑道:
“……客人真是明眼人!”
“我们龟兹国,最大的依仗,便是这天山赐予的丰富铁矿!”
“这西域三十六国里头,就属我们产的铁最多,最好!”
“周围好多国家的刀剑、箭头,都得从我们这儿买铁回去打造呢!”
陈泰闻言,面色更加凝重,对刘理低声道:
“……殿下,果然如此。”
“谁掌握了铁矿,谁便掌握了武装之根基。”
“龟兹能崛起,非是无因。”
刘理问得差不多了。
心中对龟兹的国力、军力、经济命脉已有了大致的轮廓。
他感激摊主的坦诚,从怀中取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递了过去:
“多谢店家解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不料那摊主却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
“使不得,使不得!”
“客人,这金子在我们这儿,不如牛羊好使!”
“大家更认实实在在的牲口。”
刘理苦笑道:
“我等来自中原,行程万里,未曾携带牛羊。”
摊主忙道: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岂敢向客人索要酬劳?”
“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若说中原的好东西,那茶砖、盐砖,在我们这儿才是顶顶好的硬通货。”
“比金子还受欢迎哩!”
“不过客人远来,想必也未携带这些沉重之物。”
刘理见他坚持不受,心中更是感其淳朴,执意道:
“你助我良多,我岂能毫无表示?”
“总该报答于你。”
摊主见刘理态度诚恳,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
“客人若真要谢……小人听说中原物华天宝,奇巧之物极多。”
“不如……”
“就赏小人一件中原带来的小玩意儿,留个念想便好。”
刘理闻言,略一沉吟。
便从手指上褪下一枚玉质温润、雕工精美的戒指,递了过去。
“此物随我多年,便赠与店家,聊表谢意。”
那摊主何曾见过如此精致贵重的物件?
只觉触手生温,光华内敛。
顿时喜不自胜,连连躬身道谢。
却不知这乃是真正的皇室御用之物,价值连城。
待离开摊位,诸葛恪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那摊贩不过提供了些寻常消息。”
“您便将随身多年的戒指相赠,是否……”
“太过贵重了些?未免浪费。”
刘理却淡然一笑,目光扫过库车城熙攘的街景。
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超脱地说道:
“元逊,到了此地,你须明白。”
“钱财乃至这些身外之物,皆非最重要者。”
“西域之地,更重实用,更认实力。”
“一枚戒指,若能换来一丝善意。”
“一点信息,便是其价值所在。”
“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既决心在此扎根,便需舍弃一些旧日之执念。”
“放下皇室之矜贵,方能真正融入此地,成就一番事业。”
“些许财物,何足挂齿?”
诸葛恪与陈泰闻言,皆若有所思,默默点头。
既已摸清龟兹底细,刘理不再犹豫。
次日便命人持节杖、文书,正式前往龟兹王宫通传。
表明大汉皇子、西域事务钦差的身份。
并要求觐见龟兹王,商谈要事。
消息传入王宫,龟兹王宫中顿时一片哗然。
龟兹王端坐于铺着华丽地毯的王座上。
面色阴晴不定,对下首的众臣道:
“天朝皇子竟亲至我龟兹?”
“自汉朝重设西域都护府以来,其势日盛,不断插手各国事务。”
“此番皇子前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意在震慑我等,甚至……”
“欲干涉我龟兹内政!”
一名性情激进的大臣出列道:
“大王!汉人狡诈,其心难测。”
“不若寻个由头,将此皇子软禁于馆驿之中。”
“使其不得自由,如此——”
“便可挫其锐气,令其知难而退!”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反对。
“诶!不可!万万不可!”
“来人乃是天朝皇帝亲子,身份尊贵无比。”
“若将其软禁,无异于公然挑衅天朝权威!”
“如今汉朝刚刚灭魏平吴,一统天下。”
“兵锋正盛,国力强横。”
“绝非我龟兹一国所能抗衡。”
“若其以此为借口,兴兵问罪,我等岂非自招灭顶之灾?”
龟兹王烦躁地捋着胡须:
“既不能软禁,尔等以为该如何应对?”
那老臣沉吟道:
“为今之计,不若……避而不见。”
“只推说大王染病,或外出狩猎,无法接见。”
“时日一长,那皇子久候无果。”
“自觉无趣,或许便会自行离去。”
龟兹王眼睛一亮,觉得此计甚好。
既不得罪天朝,又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遂点头道:
“甚好!便依此计!”
“传令下去,本王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让那汉使在馆驿好生‘休息’!”
于是,刘理派去的使者吃了个闭门羹。
带回的消息是龟兹王染恙,无法接见。
刘理闻讯,并不气馁。
只是平静地对陈泰、诸葛恪道:
“龟兹王欲以拖延之术拒我。”
“然,孤既来之,则安之。”
“传话过去,便说孤在此等候大王康复。”
“大王一日不见,孤便一日不离开库车。”
此消息传回王宫,龟兹王先是惊讶。
随即不屑地冷笑道:
“这汉家皇子,倒是有几分倔脾气。”
“然,本王就不信。”
“他一个生长于锦绣丛中的天潢贵胄,能受得了我这西域的风沙苦寒?”
“看谁耗得过谁!继续晾着他!”
刘理果真在库车城住了下来,一日,两日……七日过去了。
王宫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只有几个低阶官吏每日例行公事般前来问候,言语敷衍。
陈泰与诸葛恪心中焦急,找到刘理商议。
陈泰急道:
“殿下,如此空耗下去,非但于事无补,恐士气亦会低落。”
“龟兹王分明是故意怠慢,需得想个法子,迫其相见。”
诸葛恪也道:
“……玄伯所言极是。”
“殿下,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等在此人生地疏,长久拖延,恐生变故。”
刘理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缓缓道:
“孤离京之前,曾与姨父李相深谈。”
“彼言,刀兵之锋,虽利却非至强。”
“真正可畏者,乃民心向背,乃舆论之势。”
“若能掌控民意,则话语之权在手。”
“纵是君王,亦不得不俯首。”
陈泰眼睛一亮:
“殿下之意是……发动库车城之民众?”
“正是!”
刘理颔首,“龟兹王可以无视我等,却未必敢无视其治下之民意愿。”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受过他戒指恩惠的摊主,命人将其寻来。
那摊主得知是当日赠戒的贵人相召,连忙赶来。
刘理对他道:
“孤欲在城中组建一支乐队,于各处热闹街市,宣扬天朝皇子驾临龟兹。”
“欲与龟兹互通有无,共促繁荣之事。”
“需寻些擅长歌舞乐律之人,你可能办到?”
那摊主本就对刘理心怀感激,又听说此事有利于两国交往。
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贵人放心!小人在城中认识不少乐师舞姬,此事包在小人身上!”
不过两日功夫。
一支由龟兹本地乐师和胡姬组成的队伍便组建完毕。
在刘理的授意和资金支持下。
这支队伍穿着鲜艳的服饰,敲打着热烈的羯鼓,弹奏起欢快的琵琶。
在库车城最繁华的集市、广场巡回表演。
美貌的胡姬们翩跹起舞,而随行的汉人随从则用学会的简单胡语,夹杂着汉语,高声唱喏:
“天朝上国大汉皇帝陛下之子,尊贵的三皇子殿下,驾临龟兹啦!”
“皇子殿下带来和平与贸易,欲与龟兹共享中原繁华!”
“丝绸、瓷器、茶叶、盐砖……应有尽有!”
同时,随行之人向围观的民众抛洒大量的汉朝“景元”通宝铜钱。
虽然铜钱在西域不如牛羊、茶盐硬通。
但如此数量的钱币,依旧引起了轰动。
更何况,对于普通百姓而言。
有人白送钱财,岂有不要之理?
一时间,
刘理所在之处,人潮汹涌,欢呼声震天。
刘理趁势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他本就气度雍容,此刻更显得神采奕奕。
他用尽量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好奇的龟兹民众描绘中原的富庶与物产的丰饶。
“龟兹的父老乡亲们!”
“孤自万里之外的中原而来,代表大汉天子。”
“愿与龟兹永结盟好,互通商贸!”
“你们可知,中原有滑如凝脂、灿若云霞的丝绸锦缎?”
“有洁白如玉、薄如蝉翼的精致瓷器?”
“有能解油腻、沁人心脾的香茗茶叶?”
“还有那雪白纯净、关乎民生的盐砖!”
他口若悬河,将中原的物产描绘得天花乱坠。
极大地满足了龟兹百姓对那个遥远东方帝国的想象与向往。
他最后叹道:
“然,孤至此已久,一心欲与贵国大王商议通商互利之策。”
“奈何……贵国大王似乎不愿见孤。”
“令此利国利民之好事,蹉跎至今,孤心甚憾啊!”
这番话,如同点燃干柴的星火。
早已被“丝绸”、“茶叶”、“盐砖”等词汇勾起无限渴望的民众,顿时躁动起来。
他们纷纷议论:
“大王为何不见天朝使者?”
“若能通商,我们就能用毛皮换来丝绸,用葡萄换来茶叶了!”
“这是大好事啊!大王为何要拒绝?”
“走!我们去王宫,请大王接见天朝皇子!”
人群如同滚雪球般越聚越多。
最终化作一股汹涌的洪流,汇聚到龟兹王宫之外。
他们并未冲击宫门,只是安静地,或者说,以一种沉默而庞大的压力。
聚集在那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宫墙之内。
宫内的龟兹王闻报,大惊失色,怒道:
“这些愚民!竟敢围堵王宫!”
“来人,调集卫队,将他们都驱散了!”
先前那位老成持重的大臣急忙劝阻:
“大王不可!!”
“百姓们并未闹事,只是聚众请愿。”
“若以武力驱散,必致流血冲突,民心尽失!”
“如今全国皆知天朝皇子在我国内。”
“若此时发生镇压民众之事,消息传出,不仅国内可能生变。”
“周边诸国,乃至天朝,都会借此发难!”
“届时,我龟兹危矣!”
龟兹王焦躁地来回踱步: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这些贱民胁迫于本王吗?”
那大臣叹道:
“……大王,如今汹汹民意,皆盼与天朝通商。”
“那皇子殿下手段高明,已得民心。”
“若再拒而不见,恐民怨沸腾,难以收拾。”
“不若……便顺水推舟,接见汉使。”
“且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至少,可先平息眼前之局。”
龟兹王看着宫外那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那隐隐传来的议论声。
他也深知,众怒难犯。
无奈,龟兹王只得颓然地坐回王座。
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无力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传令。”
“打开宫门,以礼迎请……”
“天朝皇子殿下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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