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深秋,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宫苑之中,梧桐叶落。
满地金黄,更添几分萧瑟。
未央宫内,药香与熏香的气息交织。
却依旧难以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皇帝刘备的病,如同这日渐寒冷的天气。
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使得整个帝国的中枢,都笼罩在一片隐忧之下。
这一日,
太常羊衜,这位掌管宗庙礼仪的老臣。
领衔一众礼官,于东宫求见监国太子刘禅。
羊衜须发皆白,面容肃穆。
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太子殿下,臣等有本启奏。”
“如今时值深秋,万物肃杀,正是行‘秋狝’之礼之时。”
“古制有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天子诸侯,依时讲武。”
“以示不忘战备,亦合天地生杀之机。”
“然……然陛下圣体违和,不能亲临。”
“按礼制,当由太子殿下代行其事,以全古礼。”
“安社稷,慰民心。”
“望殿下允准。”
刘禅端坐于书案之后,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天性不喜弓马狩猎,更偏爱在宫中读书、与近臣谈论典籍。
或者……私下里玩玩蹴鞠。
然而,他也深知。
自己身为监国太子,在此非常时期。
许多父皇的职责必须由他承担,这关乎朝廷体统和皇室威严。
他沉默片刻,压下心中的些许不情愿,声音平和地应道:
“太常及诸卿所奏,合乎礼法。”
“孤……准奏。”
“便依古制,行秋狝之礼。”
“一应仪程,由太常寺与卫尉衙门协同办理。”
古代天子不管钟不钟爱狩猎,到时间都得去狩猎。
因为春蒐夏藐,秋狝冬狩是古来礼制。
春蒐,就是说——
春天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
因为春天是动物繁殖的季节,不能伤害动物幼崽和怀胎的动物。
夏藐则是指夏季猎取残害庄稼的野兽。
夏天是庄稼生长的旺季,要保护庄稼不受动物的糟蹋。
秋狝是指猎杀伤害家禽的动物。
秋天,家禽要长大了。
要保护它们不受野兽的侵袭,减少损失。
所以秋天的狩猎,主要是猎杀猛兽。
至于冬狩,则是围猎的意思。
也是四季围猎的狂欢时节。
不加区分,任何猎物都可猎取。
“臣等领旨!”
羊衜等人躬身退下。
既定下日程。
刘禅便命卫将军赵云,点选五百精锐羽林卫。
扈从前往洛阳城外的皇家猎苑。
出行之日,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刘禅身着戎服,骑在一匹温顺的御马之上。
虽努力做出威严之态,但眉宇间总少了些父皇刘备那种久经沙场的锐气与杀伐果断。
赵云身骑白马,银盔银甲。
虽年事已高,却依旧精神矍铄,目光如电。
他亲自护卫在刘禅身侧。
关兴、张苞等年轻将领,则摩拳擦掌,显得颇为兴奋。
队伍行至猎苑深处,林木渐密。
忽见前方林间空地,有几只麋鹿正在低头觅食。
形态优美,毛色光亮。
关兴、张苞见状,立刻热血上涌。
下意识地便欲拍马挺枪上前猎杀。
“且慢!”
赵云沉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策马挡在二人之前,目光扫过那几只明显是母鹿的猎物,解释道:
“秋狝之礼,自有法度。”
“此时非为冬狩,旨在猎杀肥硕之兽以充庖厨、祭宗庙。”
“秋狝,重在祛除害兽,保护稼穑与家禽。”
“此乃母鹿,正当繁衍之龄。”
“岂可妄加杀伤,有伤天和,亦违礼制?”
“当寻那些危害乡里之豺狼虎豹为宜。”
正如前面所说,皇室狩猎,可不单纯是为了玩乐。
它更是严格遵循一种礼制。
为天下人做表率。
秋天的狩猎目标,是针对祸害家禽的猛兽的。
关兴、张苞虽性情勇猛。
但他们对赵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极为敬服。
闻言,立刻勒住马缰,赧然道:
“赵将军教训的是,末将等孟浪了。”
刘禅在一旁听着,心中对赵云更是敬佩,暗忖:
“赵叔不仅武艺超群,更兼通晓古礼。”
“明辨是非,真乃国之栋梁。”
众人于是收敛了猎杀鹿群的心思,继续向山林更深处搜索。
专意寻找那些真正危害百姓的猛兽。
经过一番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岩穴附近,发现了目标——
两只毛色斑斓、体型矫健的豹子!
一公一母,似乎正在洞穴附近休憩。
“在那里!”
有眼尖的军士低呼。
那公豹极为警觉,立刻发现了靠近的人群。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弓起身子,龇出獠牙。
挡在母豹身前,眼神凶悍,充满了威胁之意。
“好个护侣的畜生!”
张苞性如烈火,见那公豹如此凶猛,反而激起了好胜之心。
“看某家来会你!”
他大喝一声,催动战马,挺起长枪。
便朝那公豹冲去。
那公豹极其敏捷,纵身一跃。
竟避开了张苞的冲刺。
反而扑向旁边几名试图包抄的羽林卫。
爪牙并用,险些将一名士兵掀下马来。
场面一时惊险万分。
张苞见状大怒,觉得在太子面前失了面子,吼道:
“孽畜找死!”
他拨转马头,再次冲锋。
这次瞅准时机,长枪如毒龙出洞。
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刺入了公豹的脖颈!
那公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挣扎片刻,便倒地气绝。
然而,就在众人注意力被公豹吸引的瞬间。
那只母豹却趁机化作一道黄色的影子。
迅捷无比地窜入旁边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让它跑了!”
关兴扼腕,但随即自信地道。
“无妨,它逃不远!放猎犬!”
随行的军士立刻放出十余条训练有素的猎犬。
猎犬嗅着母豹留下的气味,狂吠着追入林中。
刘禅、赵云等人则率队紧随其后。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猎犬便将那只母豹围堵在了一处乱石嶙峋的山坳里。
那母豹腹肋剧烈起伏,显然已是疲惫不堪。
它背靠岩石,面对步步紧逼的猎犬和人群。
依旧龇牙低吼,挥舞着利爪,做困兽之斗。
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绝望。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护佑之意。
赵云看着那母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他深知,既已认定为害兽,便不能留情。
否则,后患无穷。
他沉声道:
“罢了,既已围住,便给它一个痛快。”
“莫要再徒增其苦。”
说罢,他自马鞍旁取下他那张著名的宝雕弓。
此乃天子所赐,象征着无上的荣耀。
接着,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动作沉稳如山岳。
只见他拈弓搭箭,双臂微一用力。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嗖——噗!”
箭矢精准地没入了母豹的心脏部位。
那母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生息。
“赵将军神射!”
周围军士爆发出阵阵喝彩。
刘禅也由衷赞道:
“赵叔宝刀未老,难得今日有此闲情逸致,亲自出手。”
赵云收弓,微微欠身:
“殿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此分内之事耳。”
军士们上前,熟练地将母豹尸体拖出。
准备剥皮取肉。
按照惯例,猎获的猛兽,其皮毛、骨骼、乃至某些器官。
或可入药,或可制器。
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上前,负责解剖。
然而,当他剖开母豹的腹部时,却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呼:
“这……这母豹……竟怀有身孕!”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围拢过来。
只见那母豹的子宫之内,赫然有几个已然成型,却未能存活下来的豹胎!
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某种生命消逝的悲凉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难怪……难怪那公豹如此拼命护它……”
关兴喃喃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张苞也挠了挠头:
“这季节,按理说并非豹子孕育之时啊……真是奇了。”
众人这才恍然,之前公豹那超出寻常的凶猛、
并非仅仅是野兽的暴戾,更多的是为了保护孕育后代的伴侣。
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压在了部分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
那名负责解剖的军医,仔细查看了那胎盘之后,眼中忽然放出光来。
他快步走到刘禅与赵云面前,躬身道:
“太子殿下,赵将军!”
“此母豹之胎盘,非同一般!”
“乃是极为罕见之上等补品!”
“医书有载,豹胎性温。”
“大补元气,滋养精血。”
“于虚损羸弱之症,有奇效!”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正需此等珍物进补!”
“若能将此胎盘小心取下,交由宫中庖人。”
“以秘法清炖,制成‘清炖豹胎羹’,进奉陛下。”
“或可……或可对陛下圣体康复,大有裨益啊!”
赵云闻言,顿时大喜过望!
他一生忠于刘备,听闻有此物可能对主公病情有帮助,如何能不激动?
他立刻转向刘禅,语气恳切地道:
“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陛下病重,殿下正可借此物,以表孝心!”
“若能使陛下圣体稍安,则殿下孝名播于天下,亦是我等臣子之夙愿!”
刘禅听了,也是心中一喜。
他虽不擅权谋,但孝心却是纯挚。
想到能有办法让父皇好转,立刻点头道:
“赵叔所言极是!快!!”
“命医官小心取此胎盘,用冰鉴保存。”
“即刻快马送回宫中,交与尚膳监。”
“令其精心烹制为羹汤,不得有误!”
“诺!”
军医领命,小心翼翼地将那犹带温热的胎盘取下,妥善处理。
于是,
秋狝的队伍带着猎获,也带着一份承载着太子孝心与臣子期望的“灵药”。
返回了洛阳城。
然而,就在刘禅兴冲冲地准备将这碗“孝心”呈给父皇的同时。
深宫之内,刘备的寝殿中,却弥漫着另一种悲凉的气氛。
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跪在龙榻前,声音低沉而颤抖地禀报:
“陛……陛下……刚……刚从交州传来急报……”
“罪人刘永……在……在流放途中,感染瘴疠。”
“已……已于旬日前,病殁于岭南道上了……”
病榻上的刘备,原本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他挣扎着,竟用双臂支撑着,半坐起身来。
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锦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深刻的脸颊皱纹滑落。
滴在明黄色的被褥上,洇开一片深色。
“永……永儿……去矣……”
“他终于……还是去了……”
刘备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一个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之痛。
一直在旁侧侍奉汤药的义子刘封,见状连忙上前,柔声宽慰道:
“父皇请节哀,保重龙体要紧啊!”
“那……那刘永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罪有应得。”
“父皇您已仁至义尽,实不必再为此等逆子伤神,损耗心神。”
刘备缓缓摇头,老泪纵横,泣声道:
“封儿……你不明白……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罪孽。”
“他……他终究是朕的儿子啊……”
“是朕……是朕这个做父亲的,疏于教导。”
“未能及早察觉他心中之郁结与扭曲……倘若……”
“倘若朕能多分些心思在他身上,多些关怀,少些苛责。”
“或许……或许他便不会在那歧路上,越走越远。”
“直至……万劫不复……朕……”
“朕心中有愧啊……”
这番话语,道尽了一个帝王的无奈与一个父亲的深沉自责。
刘封心中却不以为然,觉得刘备过于感情用事。
但他不敢表露,只能继续劝道:
“父皇为天下计,日理万机,已是殚精竭虑。”
“于子女教育,亦从未懈怠。”
“是那刘永自己心术不正,辜负圣恩,岂能怪罪父皇?”
“陛下切莫过于自责。”
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才又睁开。
对刘封吩咐道:
“不管怎么说……他……他也是你的弟弟。”
“人死罪消……”
“封儿,你……你抽个时间。”
“替朕……替朕去一趟岭南,看看你弟弟……”
“最后……替他……收拾一下。”
“莫要让他……曝尸荒野……”
话语中带着一丝恳求。
刘封一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岭南交州,那是何等遥远蛮荒之地?
烟瘴弥漫,路途艰险。
来回至少需数月之久。
自己好歹也是皇室义子,颇有地位。
为了一个已被废黜、罪有应得的皇子,专程奔波万里。
实在是费力不讨好,毫无价值。
他心中百般不情愿。
但看着刘备那哀戚而期待的眼神,又岂敢忤逆?
只得硬着头皮,躬身应道:
“儿臣……遵旨。”
“待儿臣稍作收拾,便即启程前往岭南。”
刘封心情郁郁地退出寝殿,刚至殿外廊下。
正撞见太子刘禅端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兴冲冲地走来。
“皇兄,”
刘禅见到刘封,停下脚步问道:
“父皇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刘封摇了摇头,低声道:
“回太子,父皇心情悲痛。”
“龙体……恐更是不乐观。”
刘禅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食盒:
“无妨,孤特意为父皇准备了滋补的羹汤。”
“太医说此物最是养人,或可使父皇康复。”
刘封心中有事,也无心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刘禅整理了一下衣冠,端着食盒步入寝殿。
殿内药味更浓。
刘备倚在榻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儿臣参见父皇。”
刘禅跪下行礼。
刘备微微抬眼,看到是刘禅,勉强振作精神。
先问了几句近日朝中政务。
刘禅一一作答。
虽无惊人之论,却也中规中矩,未出纰漏。
刘备听罢,微微颔首,语重心长地道:
“阿斗……这江山社稷,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上的……”
“你要……要多向你诸葛孔明请教,多向你相父学习……”
“他们皆是经天纬地之才,国之柱石……”
“你要……听话,知道吗?”
“儿臣知道了,定当谨遵父皇教诲。”
刘禅恭敬应道。
随后,刘禅献宝似的将食盒打开。
端出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炖豹胎羹”。
小心翼翼地捧到刘备面前:
“父皇,此乃儿臣今日秋狝,特意为您寻来的滋补佳品。”
“太医说,此物最是补益元气,于龙体康复大有好处。”
“您快趁热用些吧。”
刘备看着那碗色泽乳白、香气独特的羹汤,确实勾起了些许食欲。
他接过玉碗,用调羹舀起。
尝了两口,点头道:
“嗯……味道尚可。”
“吃着……倒是挺香。”
刘禅见父皇喜欢,心中大喜,连忙道:
“父皇喜欢就多吃点!”
“这是儿臣的一片孝心。”
刘备又吃了几口,随口问道:
“此乃何物所炖?朕竟未尝过此等滋味。”
刘禅不无得意地邀功道:
“回父皇,此乃儿臣今日围猎,射杀了一头怀有身孕的母豹。”
“从其腹中取出的胎盘,精心炖制而成!”
“据说,此物最是滋补!”
他话音未落,刘备拿着调羹的手猛地一僵!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
他仿佛看到了刘永那充满怨恨而又绝望的脸,与那母豹护崽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怀有身孕的母豹……胎盘……”
他喃喃重复着,猛地一阵剧烈咳嗽。
手中的玉碗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羹汤泼洒了一地!
“父皇!”
刘禅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欲要搀扶。
刘备却猛地挥手,将他推开。
眼神中充满了失望、痛心,甚至是一丝愤怒。
他指着刘禅,声音颤抖:
“你……你……朕一直以为。”
“阿斗你虽资质平庸,却是个仁厚善良的孩子……”
“那母豹腹中尚有未出世的胎儿,你……”
“你怎忍心为了口腹之欲,为了这所谓的补品。”
“便将它们母子一同杀害,摘取其胎盘?!”
“你……你的仁心何在?!”
刘备说这话时,又想起了当年甘夫人临终之时,托付自己一定要照看好永儿。
可惜他刘备还是食言了。
刘禅被父皇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
一时愕然不知所措,讷讷地辩解道:
“儿臣……儿臣只是一心想着此物能滋补父皇身子。”
“并未……并未想得那么多……”
“儿臣……儿臣知错了……”
看着刘禅那惶恐而又带着几分委屈茫然的表情,刘备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无力与悲凉。
他疲惫至极地闭上眼,无力地挥了挥手。
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
“罢了……罢了……你……”
“你先下去吧……朕……朕要休息了……”
刘禅失魂落魄地退出寝殿,心中充满了委屈与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一片孝心,为何会换来父皇如此严厉的斥责。
一名机灵的小黄门见状,悄悄跟了出来。
见左右无人,便凑到刘禅身边,低声道:
“太子殿下莫要过于忧心。”
“陛下并非真生您的气,实是……实是因方才接到急报。”
“那……那废为庶人的吴王刘永,病死在流放路上了……”
“陛下正因此事悲痛不已,殿下您刚好……”
“提到了怀胎母豹之事,触动了陛下的伤心处……”
刘禅这才恍然大悟,一拍额头:
“原来如此!父皇一向最重骨肉亲情。”
“二弟虽有大错,然骤然听闻其死讯,心中定然难过至极……”
“唉,是孤不小心,撞在了父皇的痛处上了。”
他脸上露出懊恼之色。
“这下可好,不仅没能让父皇开心,反而让他更加失望了……”
“孤现在该如何是好?”
那小黄门眼珠一转,献计道:
“……殿下不必过于焦虑。”
“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殿下不宜再去打扰。”
“依奴婢浅见,殿下何不去请教李相?”
“李相爷智慧超群,又是殿下的姨父。”
“定能为您排忧解难,指点迷津。”
刘禅一听,顿时觉得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对对对!找相父!孤这就去相府!”
说罢,也顾不上仪态,转身便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
那小黄门见状,急忙在后面追着喊道:
“殿下!殿下!奴婢名叫岑昏!”
“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奴婢万死不辞!”
他希望能借此机会,给未来的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而,刘禅心急救火,早已走远。
也不知是否听清了他的名字。
岑昏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期待与算计的笑容。
……
刘禅心中揣着不安与委屈,也顾不得太子仪仗。
只带着几名贴身侍卫,便匆匆出了宫门。
径直往丞相府赶去。
他此刻心乱如麻,只盼着能从那位智慧深邃、又被自己尊称为“相父”的李翊那里.
得到一些开解与指引。
刚至相府门前那对威严的石狮旁,还未及通传.
便见一人身着常服,正从府内走出,气度沉凝.
正是李翊的长子,新任骠骑将军李治。
“表兄!”
刘禅见了亲人,连忙上前招呼。
李治见是太子,颇感意外,但仍从容行礼:
“臣李治,参见太子殿下。“
“殿下行色匆匆,至相府所为何事?”
刘禅叹了口气,也顾不上许多。
便将方才在父皇寝殿中,因进献豹胎羹而遭斥责。
以及得知二哥刘永死讯,触怒父皇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治。
末了忧心忡忡地道:
“……孤本是一片孝心,岂料竟惹得父皇如此震怒失望。”
“表兄,你说孤如今该如何是好?”
“是否应当即刻去向父皇请罪?”
李治静静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
“殿下,依臣之见,此事……”
“实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啊?”刘禅一愣,“父皇盛怒,斥孤无仁心。”
“这……这还不算大事?”
李治微微一笑,语气平和而笃定:
“……殿下稍安。”
“陛下乃重情之人,骤闻亲子噩耗,心中悲恸难抑。”
“恰逢殿下进献之物,又触及‘母胎’、‘幼子’之联想。”
“故而一时情绪激动,言语难免严厉些。”
“此乃人之常情,并非真对殿下之品性有所质疑。”
“殿下只需如常处理政务,该用膳时用膳,该读书时读书。”
“该安寝时安寝,谨守本分,静待陛下情绪平复即可。”
“陛下与殿下父子连心,岂会因此等小事而真正疏远?”
刘禅将信将疑:
“就……就这么简单?”
“安心吃饭、读书、睡觉便可?”
李治肯定地点点头:
“……正是。”
“殿下细想,您居东宫之位,已十有九载。”
“陛下对殿下之性情,岂不了然于胸?”
“怎会因一时口误、一事不当,便全盘否定殿下?”
“陛下只是一时悲愤上头,过后自会明白殿下纯孝之心。”
“殿下若此时急于请罪,反复提及,反而可能再勾陛下伤心事。”
“不如暂避锋芒,以静制动。”
刘禅听了这番分析,心中焦虑稍减,觉得颇有道理,但仍道:
“表兄之言,令孤心下稍安。”
“然……孤既已至相府。”
“还是想当面请教一下相父,以求万全。”
李治却伸手虚拦了一下,道:
“殿下,恐怕要让您白跑一趟了。”
“家父……此刻并不在府中。”
“不在?”刘禅讶异。
“相父近年来已不多理具体庶务,多在府中颐养。”
“或于书院讲学,还能去往何处?”
李治解释道:
“殿下有所不知,正因家父如今清闲了些,反倒有了余暇。”
“近日,他正与镇南大将军陆伯言一道。”
“在京中各位公卿权贵府上……走动作客呢。”
“作客?”
刘禅挠了挠头,虽有些不解,但也并未深想。
只要相父开心便好,于是道:
“……原来如此。”
“那……孤便先回宫了。”
“表兄之言,孤记下了。”
说罢,心事稍解,转身登车离去。
李治望着太子车驾远去,目光微闪。
他并未言明,其父李翊此番“走动”,绝非寻常的访友叙旧。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东北角。
一处极尽豪奢的府邸之外,数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马车缓缓停下。
为首一辆车中,走出两人。
正是便服出行的李翊与镇南大将军陆逊。
李翊身着深色儒袍,陆逊则是一袭青衫。
皆作寻常士人打扮,但眉宇间的气度却难以完全遮掩。
令人意外的是,李翊的长女李仪。
也穿着一身利落的骑射服,跟在父亲身侧。
她明眸皓齿,眉宇间带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与好奇。
“父亲,”
李仪看着眼前那气势恢宏,甚至带着僭越之嫌的府门。
忍不住低声问道,“您如今已不多问政事。”
“为何近日却频频带着陆叔叔,往来于这些权贵之门?”
“莫非真是闲来无事,寻故交旧友饮酒叙旧不成?”
她总觉得父亲此行别有深意。
李翊看了一眼女儿,眼中流露出赞赏与考较之意。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仪儿,你观这京城气象。”
“比之数年前,如何?”
李仪略一思索,道:
“自是愈发繁盛,市井喧嚣,货物充盈。”
“百姓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是啊,”李翊颔首,随即语气转沉。
“然,物极必反,福兮祸所伏。”
“随着我朝国力强盛,海内一统,社会渐趋安定。”
“这权贵阶层,尤其是那些开国功臣之后、世家大族。”
“其享乐奢靡之风,亦日益炽盛,甚至有逾制僭越之嫌。”
“近日,御史台与地方吏官,多有密奏。”
“言此风不正,恐伤国本。”
“故为父此番,名为访友,实则是借机与你陆叔叔一同,亲眼看看。”
“这京中的奢靡之风,究竟已到了何种程度。”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戏谑看向女儿。
“顺便嘛……也为你这眼高于顶的丫头,瞧瞧这满洛阳城的青年才俊。”
“有无能入你法眼者?”
李仪闻言,俏脸顿时飞红,娇嗔地跺了跺脚:
“父亲!您又拿女儿打趣!”
“若再如此,女儿这便回去了,不陪您巡查了!”
言罢,作势欲走。
李翊哈哈一笑,不再逗她:
“好了好了,既来了。”
“便随为父好生看看这人间富贵,亦是增长见识。”
一行人遂以访客之名,进入了这座属于外戚袁胤的府邸。
一入其门,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李翊与陆逊,也不由得在心中暗叹。
这哪里是臣子府邸,分明是一座微缩的宫城!
其规模与布局,竟隐隐效仿皇宫“前堂后寝”之制。
更令人咋舌的是,
袁府竟依托洛阳水脉,私自穿引内沣之水。
在自家广阔的庭院中,开凿出蜿蜒曲折的河道。
数艘装饰华美的小舟荡漾其上,俨然一副“府中行船”的奇景!
袁家毕竟是出过“皇帝”的,袁胤看来也十分懂得享受。
待穿过重重门廊,但见高堂邃宇,层台累榭。
有专门用于接待宾客、商议事务的宏阔“前堂”。
有主人居住的幽深“内室”,有专供歌舞宴饮的宽敞“乐庭”。
更有望楼、窖藏、马厩、武库等一应设施,自成天地。
厅堂之梁柱,皆以名贵的楠木、梓木建造。
其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
再施以金粉、朱砂等重彩,金碧辉煌。
脚下所踩,并非寻常砖石。
而是工艺极其复杂、以锦绣织就的地衣。
踩上去柔软无声,奢华无比。
墙壁以掺有花椒末的泥土涂抹,取其温暖、芳香,且暗合“多子”吉兆。
墙上悬挂着蜀锦制成的华丽壁衣。
门窗则垂着以齐地出产的细绢制成的帷幔、帐幄,用以分隔空间,更显神秘与尊贵。
室内的几案、屏风,多为髹漆彩绘,镶嵌着金银饰片或各色玉石,流光溢彩。
陈设之物,更是汇集四方奇珍。
来自西域的犀角、象牙、玳瑁、珍珠。
以及巨大的、造型繁复的青铜连枝灯树。
无不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与对珍奇的占有欲。
袁胤得知李翊与陆逊这两位重量级人物突然到访。
虽惊疑不定,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设宴款待。
宴席之丰盛,远超常人想象。
席间所陈,不仅猪、羊、牛、狗等常见肉食。
更有“熊蹯”(“虎筋”等难得一见的异兽之珍。
以及“猩唇”、“鲤尾”等传说中的“八珍”之味。
来自江南的“鲂鱼”和腌制蟹酱“蟹胥”,在此等宴席上,竟也只算寻常。
李翊与陆逊心不在此,只是略动了几筷,品尝了一下滋味。
便以身体不适、不宜久坐为由,起身告辞。
袁胤为表亲近与讨好,又执意请李翊试乘其新造的驷马安车。
此车由四匹神骏的塞外良马牵引。
车厢宽敞,上有华丽伞盖。
盖沿以翠鸟羽毛与明黄丝绢为饰,车箱本身则通体“金涂银饰”。
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车轮包裹着厚实的皮革,行驶起来几乎听不到颠簸与噪音。
马匹的鞍具、辔头,亦以金银打造。
镶嵌着各色宝石,极尽奢华。
出行之时,前有骑奴手持仪仗开道。
后有“鼓吹”乐队随行奏乐。
车骑连绵,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真可谓“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排场之大,远超规制。
离开袁府,李翊等人又接连数日。
拜访了数家当朝显贵。
他们不仅观察其居所陈设,更特意留意了这些权贵的夜间生活。
每每华灯初上,这些府邸之中便是另一番景象。
宴会上必有钟鼓乐队演奏雅乐,歌女曼声演唱着流行的相和歌。
舞女则甩动长袖,跳着柔美的“长袖舞”或来自巴蜀之地、充满蛮荒力量的“巴渝舞”。
更有甚者,还有“角抵”、“寻橦”、“吞刀吐火”等杂技百戏助兴,场面热闹非凡。
席间流行的“投壶”游戏,看似雅致,实则赌注不小。
而那更为刺激的“六博”棋戏。
一局之下,倾家荡产者亦非罕见。
这些盛宴往往夜以继日,通宵达旦。
烛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是所谓“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的极致享乐。
经过数日细致乃至震撼的考察。
回府之后,李翊闭门谢客,独坐书房。
对此次微服私访之行进行总结。
李仪在一旁伺候笔墨,也静静地听着。
李翊面色凝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忧虑:
“此番所见,触目惊心。”
“我朝京城权贵之奢靡生活,已非寻常富贵。”
“乃是建立在我朝当前强盛之国力,以及其对土地、商贸、人力等核心资源近乎垄断之基础上的全方位、逾制之享受。”
“此风之盛,体现在三处。”
他屈指计数:
“其一,乃物质欲望之极致展现。”
“从居所之宏丽堪比宫阙,衣冠之锦绣缀满珠玉。”
“到饮食之穷尽山海奇珍,声色之搜罗天下妙舞佳音。”
“无不追求最顶级、最稀有、最昂贵者。”
“竞相攀比,毫无节制。”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此亦是政治权力之无声炫耀。”
“其府邸规格、车骑仪仗、宴饮排场,处处在模仿、甚至在挑战皇室规制。”
“此非仅为了享乐,更是在向外界彰显和巩固其家族无可动摇之社会地位与政治特权。”
“长此以往,君臣之分野何在?”
“朝廷之威严何存?”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伸出第三指:
“其三,亦是最为致命者,此风必将导致严重之后果。”
“权贵奢靡之资,从何而来?”
“无非盘剥百姓,侵占国资。”
“此将急剧加剧社会之贫富悬殊,激化矛盾,动摇国本。”
“更将加速朝廷之政治腐败,使官员不以民生为念。”
“唯以钻营享乐为务,若任其蔓延。”
“则我大汉纵有强盛之外表,内部亦将腐朽蛀空,危如累卵!”
李仪听完父亲这番沉痛的分析,心中虽也震撼。
但仍试图从好的方面理解,她轻声安慰道:
“父亲所虑,自然深远。”
“然……女儿窃以为,京中权贵生活奢靡固然属实。”
“可从另一面观之,不也正反映出我朝确已复兴。”
“天下安定,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家财富不断积累吗?”
“若仍是战乱频仍,民生凋敝之世。”
“纵是权贵,恐亦无力如此奢靡。”
李翊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摇头道:
“仪儿,汝心性纯善,只见其表。”
“岂不闻古训‘不患寡而患不均’?”
“今之洛阳,乃帝都所在,繁华冠绝天下。”
“然你可知,城西闾左,仍有无数贫民蜷缩于陋巷。”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一城之内,贫富悬殊已如天渊之别!”
“那么放眼全国,各州郡之情形,又可想而知?”
“此种差距若持续拉大,非但不能彰显国强民富。”
“反而会不断削弱我朝之根基——民族之凝聚力!”
“使富者愈富,穷者愈怨。”
“社会矛盾层层累积,终有一日,将如地火奔涌,不可收拾!”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愈发沉重:
“更何况,如今在京中如此奢靡无度者,十之八九。”
“皆是随陛下与吾等开创基业之功臣子弟!”
“彼等生于安乐,长于富贵。”
“未尝创业之艰,却坐享其成。”
“挥霍无度,忘乎所以!”
“此风若不狠刹,则开国之气精神将荡然无存。”
“后世子孙,只知享乐。”
“何人还愿为国效力,为民请命?”
一番话,说得李仪哑口无言,心中波澜起伏。
方才那点乐观的想法,已被父亲深刻的忧患意识所取代。
李翊转身,对一直沉默记录、面色同样凝重的陆逊道:
“伯言,将我等此行所见所闻,尤其袁胤等数家逾制、奢靡之具体情状,详加整理。”
“务求证据确凿,无一字虚言。”
陆逊肃然拱手:
“逊,领命。”
“必当据实以录,不敢有误。”
李翊目光决然,望向皇宫的方向:
“待文书备妥,老夫……当亲自入宫。”
“面见陛下,陈明利害!”
“此奢靡之风,必须即刻着手,大力整顿!”
“否则,国将不国矣!”
正如李仪所言,京中奢靡之风也不是一蹴而就。
随着国家的日渐强盛,以及李翊规划的一系列政策。
齐汉政权正在高速发展。
尤其李翊高度重视经济发展,还专门设置了“国企”。
经济的飞跃,也为帝国带来了大量财富。
而这些财富,都为权贵们的奢靡奠定了物质基础。
此外,便是社会的稳定。
随着天下的一统,贵族们也逐渐失去了“奋斗”的目标。
毕竟,从前还能够喊口号。
说“吴贼”、“魏贼”未灭,你们可得给我勒紧裤腰带好好干。
可如今神州一统,万邦来朝。
大家都沉浸在天朝上国的喜悦之中。
国家如此富强,大家都找不到努力的方向了。
毕竟,过去日子艰难,你不让我享受。
如今国家富强了,你还不让我享受。
那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京中的权贵子弟也有话说的——
我父亲跟着老皇帝陛下打天下时,就已经把我这辈子要干的活全干了。
所以上班?是不可能上班滴。
你不服,去看看我父亲身上的伤疤。
那都是跟着老皇帝创业时留下的。
一条疤,就管我后半生衣食不愁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李翊才会做出如此判断。
他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重与一个老臣挽狂澜于既倒的决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