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早。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
寒风掠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几片枯叶。
更添几分肃杀与寂寥。
李翊并未乘坐他那显赫的驷马安车。
只着一袭深色常服,披着厚重的裘氅。
在数名便装侍卫的跟随下,步履沉稳地走向皇宫深处。
他的眉头微锁,目光比这天气更为沉郁。
怀中揣着的,是陆逊详细记录的、关于京城权贵奢靡之风的调查报告。
其内容触目惊心。
行至皇帝寝宫之外,当值的小黄门岑昏早已候在门廊下。
见李翊到来,脸上立刻堆起谄媚而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笑容。
快步迎上,躬身细语道:
“奴婢参见李相爷!相爷万福金安!”
“只是……只是陛下今日龙体仍觉沉重,精神不济。”
“方才服了药睡下,实在不便见客。”
“相爷您看……是否改日再来?”
“奴婢定当……”
李翊停下脚步,目光如古井无波。
只是淡淡地扫了岑昏一眼,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
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让岑昏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老夫有要事,需即刻面见陛下。”
李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汝,速去通传。”
岑昏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肝胆俱颤。
几乎要瘫软在地,哪里还敢再有半分推诿?
连忙颤声应道:
“是……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这就去通传!相爷稍候!稍候!”
说罢,连滚爬爬地转身。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入了寝殿之内。
寝殿内,药香浓郁,几乎化不开。
刘备半倚在龙榻之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曾经叱咤风云的雄主,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
他听着岑昏结结巴巴的禀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声音虚弱而沙哑:
“李相……他已半隐于朝。”
“若非关乎国本之紧急要事,绝不会此时来扰朕清静……”
“让他进来吧。”
“诺……诺!”
岑昏如蒙大赦,连忙退出去请李翊。
李翊步入寝殿,步履无声。
他来到榻前,看着刘备那衰败的容颜,心中不由一酸。
先行礼,然后轻声问道:
“陛下……今日圣体,可觉安好些了?”
刘备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摇了摇头,声音断断续续:
“好?呵……躺在……这榻上。”
“大半年……动弹不得。”
“如同……朽木……朕已感觉……生命……如同沙漏。”
“一点点……在流逝……恐怕……”
“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话语中的悲凉与无力,让李翊陷入了沉默。
殿内只剩下刘备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轻响。
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弥漫在空气中。
良久,
刘备才再次开口,气息微弱:
“李相……此来……究竟何事?”
李翊收敛心神,知道此刻不是伤感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份奏报。
却并未直接呈上,而是沉声禀奏道:
“陛下,臣近日微服,察访京中情状。”
“见……见诸多公卿权贵,及其子弟,沉湎于奢侈享乐。”
“铺张浪费之风,日甚一日。”
“其居所僭越,车服逾制。”
“宴饮无度,竞相攀比。”
“所耗资财,触目惊心!”
他详细描述了袁胤府中引水行船、刘琰家宴席穷极山海。
以及诸多权贵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的景象。
最后总结道:
“陛下,我朝如今,虽海内一统,国力蒸蒸日上。”
“然此等奢靡之风,若任其蔓延,危害极大!”
“其一,权贵子弟,生于安乐,长于富贵。”
“未经历练,却已堕落至此。”
“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他日如何能成为国家栋梁?”
“此乃自毁根基,遗留后患无穷!”
“其二,京都之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贫富悬殊,已如天渊。”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臣恐长此以往,民怨暗生。”
“届时社会矛盾激化,将动摇国本,危及社稷啊!”
“此风若不狠刹,恐酿成大患!”
刘备静静地听着,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
显然是在努力集中精神。
待李翊说完,
他沉默了许久,才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
“李相……所言……朕……何尝不知?”
“然……朕如今……头脑昏沉.”
“一日之中……清醒之时,不过……两个时辰……”
“浑身乏力,手不能持物,足不能下地……”
“整顿吏治,遏制奢风……”
“此等需要……雷厉风行、耗费心力之事……”
“朕……实在……是有心而无力了……”
他喘了几口气,努力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李相……若觉此事……关乎国运……”
“便……便放手去做吧……朕……信你……”
“准汝……全权处置……”
得到这句近乎托付的授权,李翊心中并无喜悦,只有更深的沉重。
他深知,刘备的身体状况,恐怕比想象的还要更糟。
他躬身道:
“老臣……领旨。”
“陛下安心静养,保重龙体为要。”
说罢,缓缓退出了寝殿。
离开皇宫,李翊并未回府。
而是立刻命亲随:
“速去太医署,请华佗元化先生过府一叙,要快!”
不多时,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华佗便来到了偏殿。
李翊屏退左右,直接问道:
“元化先生,此处并无外人。”
“汝需与老夫说实话,陛下之龙体……”
“究竟……有无康复之可能?”
华佗闻言,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医者面对不治之症时的无奈与凝重:
“相爷垂询,佗不敢隐瞒。”
“陛下年逾古稀,本是气血渐衰之龄。”
“加之早年征战四方,风餐露宿。”
“体内暗伤积累,早已埋下病根。”
“如今年迈,气血衰竭,五脏功能皆已大不如前。”
“尤其……尤其前番因吴王之事,陛下急怒攻心,吐血伤身。”
“致使肝气郁结,气血运行更为不畅……”
“此乃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所能速效也。”
李翊目光锐利,追问道:
“如此说来,便是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华佗沉吟片刻,方谨慎言道:
“若……若想为陛下延寿,或有一法。”
“然……难于登天。”
“讲!”
“唯有……让陛下彻底舍弃这万千烦恼,忘却国事家事。”
“效仿古人,寻一清静之地。”
“寄情山水,寻仙问道。”
“使心神彻底放松,无拘无束,或可……延缓生机流逝。”
“此乃从心神调理入手,使身心得以释放,或有一线生机。”
华佗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自己也觉得此法渺茫。
“荒谬!”
李翊断然打断,眉头紧锁。
“此绝无可能!”
“帝国正值新旧交替之关键时节,岂能无陛下坐镇?”
“且不论陛下有无此决心舍弃一生心血开创之基业,即便有——”
“天子弃国修道,皇室颜面何存?”
“朝廷威严何在?天下又将如何震动?”
“此议休要再提!”
华佗苦笑道:
“……相爷明鉴。”
“故而老臣才言,难于登天。”
“且即便真能如此,亦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陛下之沉疴,能否真有起色,亦在未定之天数。”
李翊默然良久,深吸一口气。
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却是最不愿面对的问题:
“那么……以你之见。”
“陛下……还能支撑多久?”
华佗面露难色,踌躇不敢言。
李翊沉声道:
“元化先生,此非寻常问诊。”
“实是”关乎帝国安危,社稷存续!”
“这汉室江山,是老夫与陛下,及众多老兄弟。”
“栉风沐雨,浴血奋战,方有今日!”
“老夫有责任守护它!汝必须如实告我,不得有丝毫隐瞒!”
感受到李翊话语中的沉重与决绝,华佗终于不再犹豫。
他垂下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
“既如此……佗便直言了。”
“以陛下目前之状况,体内生机已如风中残烛……”
“恐怕……最多……撑不过……今年冬天。”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话从天下第一名医口中明确说出时。
李翊仍觉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
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老夫……知道了。”
“有劳元化先生。”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佗明白。”
华佗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书房内只剩下李翊一人。
窗外,夜色已然浓重。
他独自坐了许久,直到烛火噼啪声将他惊醒。
他知道,必须开始布局了。
他起身,吩咐道:
“召集府中诸位夫人与公子、小姐,至正厅议事。”
然而,当家人陆续聚集到正厅时。
李翊扫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人。
“泰儿何在?”
李翊眉头微蹙,看向四子李泰的生母吕玲绮。
吕玲绮见丈夫面色不豫,心中忐忑,连忙解释道:
“夫君,泰儿……”
“他午后便出去了,说是与几位好友小聚,饮酒论诗……”
“饮酒论诗?”
李翊冷哼一声,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如今京城奢靡之风甚嚣尘上,老夫正欲大力整顿!”
“他倒好,顶风而上,跑去与那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
“是何人府上?”
吕玲绮见李翊动怒,更是惶恐,替儿子辩解道:
“夫君息怒!泰儿年幼。”
“或许……或许并不清楚其中利害,不知者不罪啊……”
“不知?”
李翊语气更冷,“身为李家子弟,岂能如此不晓事!”
他不再理会吕玲绮,转向次子李平,命令道:
“平儿,即刻点齐一百府中武士,随我出府!”
“去将那逆子给我找回来!”
“儿臣领命!”
李平见父亲盛怒,不敢多言,立刻转身去安排。
很快,一百名精锐的相府护卫已集结完毕。
人人劲装佩刀,肃立待命。
李平回来复命时,李翊已披上外氅,沉声道:
“罢了,老夫亲自与你同去!”
“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好友”,敢在此时邀我儿子宴饮。”
父子二人走在清冷寂静的街道上,身后跟着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护卫队伍。
李翊问道:
“可知泰儿去了何人府上?”
李平低声回答:
“据门房说,是……是去了侍中何晏的府邸。”
“何晏?”
李翊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可是那大将军何进之孙?”
“正是。”
“哼!”
李翊闻言,嗤之以鼻。
“何进本乃屠猪贩酒之庸才,倚仗裙带而得势,终致祸乱宫闱。”
“其子孙辈,更是趋炎附势、徒具衣冠之小人!”
“除了倚仗祖上余荫,在京中招摇过市,可有半分才名政绩?”
李平谨慎应道:
“……父亲所言极是。”
“然何家毕竟曾是外戚之首,树大根深,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
“当年……陛下初定洛阳时……”
“何家也算识时务,出过些力。”
“故而陛下登基后,亦对何晏等人有所封赏,擢其为侍中。”
李翊不再多言,但面色愈发阴沉。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何府门前。
但见朱门高墙,门前石狮狰狞。
虽已是夜晚,府内却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灯火通明,显然宴饮正酣。
两名何府门卫见这许多人马簇拥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前来。
虽见其衣着朴素,但不敢怠慢。
上前拦住,语气还算客气:
“诸位止步!此乃何侍中府邸。”
“不知诸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可有名帖预约?”
李翊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卫,只淡淡说了四个字:
“老夫,李翊。”
“李……李相爷?!”
两名门卫如同被雷击中,瞬间脸色煞白。
腿肚子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结结巴巴道:
“不……不知是相爷大驾光临……”
“小……小人该死!”
“只是……只是我家公子吩咐了,今夜宴饮。”
“不许……不许外人打扰……这……”
“相爷……可有名帖预约?”
李翊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上前一步。
一把推开那虚掩的、沉重的大门。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厉声喝斥道:
“放屁!老夫要见个何晏,还需预约?”
“他以为他是谁?天子吗?!”
“还不滚开!”
这一声怒喝,如同雷霆。
吓得那两个门卫魂飞魄散,再不敢有丝毫阻拦。
连滚爬爬地退到一边,颤声道:
“小……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相爷请……请……”
李翊不再看他们,对李平及身后护卫一挥手:
“进去!”
一行人如同潮水般涌入了何府。
府内果然是别有洞天。
虽是冬季,廊庑下却摆放着盛开的盆花,显然是暖房培育。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
无不极尽精巧,装饰奢华。
比之那刘琰也府邸有过之而无不及。
循着那喧闹的乐声与嬉笑声,李翊等人径直来到一处最为宽敞华丽的厅堂之外。
尚未入内,已闻到一股混合着酒气、脂粉香以及某种奇异甜腻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厅内灯火辉煌,人影晃动。
丝竹乱耳,歌姬的娇笑声与男子的放浪形骸之语交织在一起。
李翊面色铁青,猛地抬脚,“砰”地一声踹开了虚掩的厅门!
巨大的声响让厅内瞬间一静!
所有目光都惊愕地投向门口。
但见厅内景象,可谓不堪入目:
何晏、邓飏、丁谧等七八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有的甚至赤着上身,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数名歌姬舞女亦是衣不蔽体,惊慌地躲到一旁。
地上杯盘狼藉,酒水横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那种奇异的甜香。
何晏似乎服食了某种药物,神志最为不清。
他醉眼朦胧地指着李翊,含糊不清地嚷道:
“你……你是何人?”
“敢……敢闯本公子的府邸?!”
“来……来人啊!”
而缩在角落里的李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酒醒了大半。
当他看清门口那面色冰寒如铁的老者时,更是如同见了鬼魅。
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惊恐地尖叫出声:
“父……父亲!”
“父……父亲!”
这一声“父亲”,如同冷水泼入炭火。
让厅内其他权贵子弟瞬间清醒了大半!
所有人都认出了那位权倾朝野、令人生畏的相爷李翊!
方才的喧嚣放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与恐惧。
众人皆噤若寒蝉,低头缩颈。
不敢与李翊对视。
李翊目光如刀,先扫过那瘫软在地、丑态百出的何晏。
然后定格在瑟瑟发抖的李泰身上,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站起来。”
李泰连滚爬爬地挣扎起身,踉跄着躲到李翊和李平身后。
头埋得极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何晏,仗着药力与家世。
仍有些不知死活,强撑着问道:
“李……李相爷……就算您……权倾朝野……”
“也……也不能……随便乱闯……别人的私宅吧?”
“这……这于礼不合……”
一旁的邓飏、丁谧等人听得魂飞魄散。
拼命向何晏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奈何何晏眼神涣散,根本看不真切。
李翊根本懒得理会何晏的质问。
他背着手,在弥漫着怪异气味的厅堂内缓缓踱了两步。
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停留在一小堆白色粉末和几个小巧的玉制鼻烟壶状器物上。
他指着那东西,问身旁的李平:
“此乃何物?”
李平显然对此有所耳闻,低声道:
“回父亲,此物……名为‘寒食散’,又称‘五石散’……”
“乃是……乃是京城不少公子王孙……”
“私下里……喜好之物。”
“五石散?”
李翊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了然。
他久闻此物服食后身体燥热,精神亢奋。
需寒食、冷浴以发散,故称寒食散。
实则乃是戕害身心、令人沉迷的毒物!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看那些丑态毕露的权贵子弟一眼,对李泰道:
“逆子,随我回府!”
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临走前,他对李平吩咐道:
“将地上那些污秽之物,一并带走,不得遗留。”
何晏等人见李翊要带走五石散,误以为李相爷也对此物感兴趣。
竟不知死活地谄媚道:
“相……相爷若……若喜欢此物……”
“小人……小人这里还有上好的……”
“这便……这便让人给相爷多备一份……”
李翊闻言,猛地停下脚步。
缓缓转过身,那目光如同万年寒冰。
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极致的鄙夷,狠狠地瞪了何晏等人一眼!
那目光仿佛利剑,刺得何晏等人遍体生寒。
瞬间哑口无言,僵在原地。
李翊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平命侍卫收起地上的五石散,紧随父亲之后。
相府护卫亦如潮水般退去。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何晏、邓飏、丁谧等一群失魂落魄、面面相觑的权贵子弟。
以及那尚未散尽的靡靡之音与奇异甜香,衬托着他们脸上的惊恐与茫然。
经此一事,他们知道。
京城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李泰,则如同待宰的羔羊,垂头丧气地跟在盛怒的父亲身后。
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
夜色如墨,寒意浸骨。
相府门前的石狮在微弱灯笼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狰狞。
当李翊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台阶之下,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李平。
以及衣衫略显凌乱、垂头丧气的李泰时。
早已得到消息、聚集在门前焦急等候的一众家眷。
心都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四位夫人。
以及李治、李安等子女,皆屏息静气。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翊并未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停顿。
径直穿过人群,向府内走去。
那张平日里或温和或威严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怒斥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吕玲绮看到爱子李泰那失魂落魄、不敢抬头的模样。
心中如同刀绞,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敢吐出。
只是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袁莹等几位姐姐。
袁莹微微摇头,示意她此刻绝不可触怒夫君。
麋贞和甄宓也皆面露忧色,却同样沉默。
众人极有默契地,在李翊身影消失在门廊后,便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仿佛从未在此聚集过一般。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对家主威严的绝对遵从。
也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无声恐惧。
唯有长女李仪,天生胆大,又素得父亲宠爱。
她悄悄落在最后,待众人散去。
才快走几步,凑到魂不守舍的四哥李泰身边。
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俏皮与幸灾乐祸:
“四哥~瞧父亲这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看你呀,今晚可是要倒大霉咯!”
“怕不是要尝尝家法的滋味?”
李泰正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闻言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他一把抓住李仪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
“好妹妹!亲妹子!”
“你……你可得救救四哥啊!”
“父亲平日里最疼你了,你帮我说说情。”
“哪怕……哪怕能让为兄捡回半条命。”
“四哥……四哥这辈子都记着你这天大的恩情!”
“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仪却挣脱了他的手,歪着头。
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四哥呀,不是妹妹不帮你。”
“父亲的脾气,你难道不知?”
“平日里和风细雨,一旦真动了怒,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瞧他方才那神色,分明是怒到了极处,只是强压着未发作罢了。”
“我若此刻去替你求情,只怕非但无用,反而会火上浇油。”
“连我自个儿都得搭进去。”
“你啊,今晚怕是难逃一劫,自求多福吧!”
李泰听得心胆俱裂,哭丧着脸,忍不住抱怨道:
“我……我不过是与三五好友,小酌几杯,吟诗作对……”
“虽……虽有些放浪形骸,却也……却也罪不至此吧?”
“父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亲率甲士前来拿我?”
“这……这未免也太……”
“哎呀,我的傻四哥!”
李仪跺了跺脚,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
“你整日里就知道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厮混,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可知父亲近日为何频频微服出访?”
“他正在暗中调查京中权贵奢靡无度之风,已决心大力整顿。”
“以正朝纲,清吏治!”
“你倒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跟何晏那等声名狼藉之辈聚众饮宴。”
“还……还弄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虽未明指五石散,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你这岂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生怕父亲找不到由头立威吗?!”
李泰这才恍然大悟,如遭雷击。
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竟……竟有此事?!”
“你……你既知晓,为何不早些告知为兄?”
“若早知父亲有此意图,为兄便是憋死在家中,也绝不敢踏出府门半步啊!”
李仪双手一摊,无奈道:
“我怎知你对此等关乎家族安危、父亲政令的大事竟毫不知情?”
“我还以为兄长们早已心照不宣,谨言慎行了呢。”
“谁让你平日里从不关心父亲在朝中所为,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
李泰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道:
“我……我岂能与你相比?”
“你整日黏在父亲身后,形影不离,自然知晓甚多。”
“为兄……为兄总要有些自己的交际应酬……”
“是是是,你了不起,你清高!”
李仪白了他一眼,转身作势欲走。
“那你就自己去应付父亲的雷霆之怒吧,妹妹我祝你今晚好运。”
“但愿明日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四哥哩!”
“别!别别别!”
“好妹妹!亲妹妹!四哥知错了!”
“四哥嘴笨,不会说话!”
李泰慌忙再次拉住她,几乎要跪下来。
“千错万错,都是为兄的错!”
“你……你素来机灵,快给为兄想个法子。”
“只要能助我度过今晚此劫,往后……往后四哥什么都听你的!”
“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四哥也想法子给你摘下来!”
李仪见他确实吓得够呛,也不再拿乔。
眼珠一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密授机宜:
“法子嘛……倒也不是没有。”
“你进去之后,莫要等父亲开口问罪。”
“立刻便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记住,不是装模作样,是要真哭!”
“声泪俱下那种!”
“一边哭,一边狠狠自责。”
“说自己鬼迷心窍,不该与何晏那等小人往来,不该饮酒无度。”
“更不该沾染那些污秽之物,辜负了父亲的教诲与期望……”
“总之,要将姿态放到最低,悔恨要表现得无比真切!”
“父亲虽严,却并非铁石心肠。”
“见你如此,或可心软几分,从轻发落。”
李泰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
将妹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记住了!记住了!”
“声泪俱下,狠狠自责……我晓得了!”
两人来到正厅之外,李泰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努力酝酿着情绪。
然后视死如归般地踏入了厅门。
厅内,李翊已然端坐在主位之上,手中捧着一盏清茶。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吕玲绮正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捏着肩膀。
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门口。
她虽不敢明着为儿子求情,却也想以此方式稍稍缓和一下丈夫的怒气。
李泰牢记妹妹的嘱咐,一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父亲。
便“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
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一边哭一边以头磕地,咚咚作响:
“父亲!父亲!孩儿知错了!”
“孩儿罪该万死啊!!”
他声音嘶哑,涕泪横流,显得悔恨无比。
“孩儿不该不听父亲教诲,不该与何晏那等趋炎附势、品行不端之徒往来!”
“不该受其蛊惑,饮酒作乐,放浪形骸!”
“更不该……更不该一时糊涂,沾染了那害人的五石散!”
“孩儿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玷污了李家的门风!”
“孩儿……孩儿愧对列祖列宗!”
“请父亲重重责罚孩儿吧!”
“便是打死孩儿,孩儿也绝无怨言。”
“只求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啊!呜呜呜……”
他这番表演,可谓是声情并茂。
尤其是那磕头的力度,丝毫没有作假,额头上很快就见了红。
李翊依旧静静地喝着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脚下哭嚎的并非自己的儿子。
倒是在李泰刚进门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跟在后面、蹑手蹑脚溜进来的李仪。
李仪见父亲目光扫来,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已被看穿,
也不害怕,反而冲着父亲俏皮地眨了眨眼。
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翊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既像是无奈,又像是早已洞悉一切。
他并未点破,继续慢条斯理地品着那盏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时间在李泰声嘶力竭的哭嚎和咚咚的磕头声中一点点流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泰已是头晕目眩。
额上鲜血混着泪水汗水,糊了满脸。
看起来狼狈不堪,哭声也渐渐变得微弱沙哑。
直到这时,李翊才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旁边的几案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
“既然人都到齐了。”
李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去,把大家都叫来吧。”
侍立一旁的仆役连忙领命而去。
不多时,
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以及李治、李平、李安等子女,再次齐聚正厅。
众人看着跪在地上、额头血迹斑斑、几乎虚脱的李泰。
无不心生凛然,垂首肃立,不敢多发一言。
李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泰身上,淡淡道:
“还跪着作甚?”
“起来,坐下说话。”
李泰早已头昏脑涨,听得父亲吩咐,想挣扎起身。
却双腿发软,一个踉跄险些又栽倒在地。
一旁的李平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他。
将他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待李泰坐定,他几乎是瘫软在椅子上。
李翊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开始了他的家主讲话:
“今日召集尔等,是有要事相告,亦是警醒。”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家人的脸,
“近日,老夫察访京中,见诸多公卿权贵,生活奢靡无度。”
“竞相攀比,僭越礼制,耗费国资民脂,已然成风。”
“此风之炽,非仅败坏社会风气,更会拉大贫富悬殊。”
“使富者愈富,穷者愈怨。”
“长此以往,民怨积累,社会矛盾激化。”
“则国本动摇,绝非危言耸听!”
他详细阐述了奢靡之风的表现与危害。
从居所、车马、宴饮到声色犬马。
一一剖析,语气沉重。。
“‘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乃古之明训。”
“我李家,起于微末,随陛下披荆斩棘,方有今日。”
“深知创业之艰,守成之难。”
“绝不可效仿那些纨绔子弟,沉湎享乐,忘乎所以!”
他话锋一转,虽未直接点名,但目光再次扫过瘫软的李泰。
其意不言自明。
“明日始,老夫将正式着手,大力整顿京中此等奢靡歪风!”
“然,‘欲正人者先正己’。”
“我李家,身为朝廷柱石,百官表率。”
“必须率先垂范,严于律己!”
“凡我李氏子弟,需谨言慎行,勤俭持家。”
“远离浮华,一心为公!”
“若有违逆,休怪家法无情!”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李家人心上。
更是让李泰如坐针毡,恨不得再次跪地请罪。
随后,李翊命李平将那个从何府带回来的、装有五石散的小包裹取出,置于案上。
他指着那包白色粉末,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厌恶与警示。
“此物,名为‘五石散’,亦称‘寒食散’。”
“坊间流传,服之可强身健体,激发精神。”
“然,据医家所言,此物性烈燥热,实乃虎狼之药!”
“服食者,多为助其色欲,贪图一时之快感。”
“然其遗毒无穷,轻则损耗精元,形销骨立。”
“重则瘫痪在床,神智错乱,乃至暴毙而亡者,史不绝书!”
“尔等可知,如今京中,有多少膏粱子弟,沉迷此物,难以自拔?”
李泰急于戴罪立功,连忙挣扎着起身,躬身答道:
“回……回父亲,据……据孩儿所知。”
“京中……京中诸多权贵府邸的公子,如何晏、邓飏、丁谧之流。”
“皆……皆好此物,平日聚会,几不可缺……”
“仿若……仿若成了一种风尚……”
李翊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
“风尚?此乃亡国之兆!”
“清谈误国,名士服散。”
“看似风流,实则国力衰微之象!”
“此物百害而无一利,实乃戕害身心、祸乱家国之剧毒!”
“今日,老夫在此立下家规:——”
“凡我李氏门内,上至主人,下至仆役。”
“严禁沾染、服用、乃至私藏此五石散!”
“若有违者,无论何人,立即逐出家门,永不相认!”
“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厅内众人,包括几位夫人,皆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李翊见目的已达,便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
“好了,该说的都已说了。”
“今夜时候不早,尔等皆回去歇息吧。”
“牢记今日之言,好自为之。”
众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正欲依言退下。
一直沉默的甄宓却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问道:
“相爷……您此前不是言,要商议…陛下……”
“陛下万岁之后……”
她迟疑着,未将“后事”二字说出口。
但意思已明,“家族该如何应对之事吗?今夜……不谈了?”
李翊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缓缓摇头:
“今日已晚,且经此一事,大家心神不宁。”
“非是商议此等大事的良机,改日再议吧。”
“都回去,安歇。”
众人见家主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纷纷行礼后,默默退出了正厅。
吕玲绮担忧地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李泰。
在李平和李安的搀扶下,他也踉跄着离开了。
转眼间,偌大的正厅便只剩下李翊一人。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缓缓踱步至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吹动了案头的书页,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看清帝国未来的命运。
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
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如同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平。
整顿奢靡之风,应对皇帝可能不久于人世的变局。
教育不成器的子弟,维系这偌大家族的航向……
千头万绪,重担在肩。
这个夜晚,对于李翊而言,注定漫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