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了庵桂悟本以为既然朱厚照当场答应了,就算为了面子,也只得硬着头皮堕入自己的计策中。
他也能感觉到这次的挑拨,似乎有些太过顺利了。
当头的几个重臣们竟然没人开口点出其中的问题,或者主动给天子寻个台阶下,帮着含糊掉此事。
至于其他中品官员会不会坏事,了庵桂悟则一点也不担心。
今天这样盛大的场合,但凡有点眼力价的,只要大佬们不开口,他们可不会跳出来当现眼包的。
只是没想到。
眼看了庵桂悟的手段要成,甚至足以给他的出使生涯添上一段佳话,却没想到那鬼畜裴元一来,就赤裸裸的点破了其中的算计。
而且那裴元还在三言两语间,依靠着坦诚面对,把天子的笑话,变成了朝臣的笑话。
天子会犯错吗?
会的。
任何人都会犯错,天子犯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看似将朱厚照挤兑住的无解之局,其实有个最简单的解法,那就是让朱厚照体面的把说出来的话吞回去。
如此一来。
天子勇敢的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面对难堪的处境,而且还胸襟宽广的接受谏言,那么,这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可是天子越表现得心胸宽广,勇于纳谏,那些在之前默默无声的大臣们,就越是显得不是蠢就是坏。
可以说,朱厚照以皮毛的损失,直接把那些想要借机打压他的大臣架在了火上烤。
不少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都觉察到风向不对。
一个锦衣卫武官,竟然敢坑了众人一把,而且还敢抢了他们谏言的活儿,这件事岂有此理?!
众人愤愤之下,就想要出手。
只是当目光习惯性的掠过各自的大佬,却见大佬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工部尚书李遂更是夸张,直接坐在席上摇摇晃晃的打起盹来。
给事中和御史们微微凝神,随后纷纷醒悟。
这种尴尬的时候,当然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啊!
正德八年一开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还牵扯到外藩使臣,今日的事情很可能就会在历史上大书特书。
就算不大书特书,也一定会给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时候跳出来说个只言片语,不管说的对不对,那妥妥的会顺带被历史上记一笔。
说不定还会详细写明其中的前因后果。
可只要现在不吭声,别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这件事就跟自己没关系。
不实锤的事情,只要翻了篇,以后谁知道自己在场?
证据呢?!
想明白了此事的给事中和御史们纷纷暗自感慨,大佬们真是太有高度了,太有觉悟了。
这么一想,他们也不敢作声了。
今日可是大朝贺,翰林们都全员在角落猫着呢。
万一以后这帮孙贼修史书的时候,写完这件事,再多加一句某某御史随即弹劾裴元巴拉巴拉巴拉。
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眼瞅着蛮夷使者套路君王没吭声,裴元出来干了自己该干的活儿,结果自己这时候跳出来了?
而且弹劾的居然是裴元?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和那倭国老和尚是一伙儿,这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当成奸臣锤?
“嘶——”
理清了其中利害的给事中和御史们纷纷再次打量裴元,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小千户,竟然在帮天子甩锅的同时,还提前封住了自己的走位!
那倭国正使了庵桂悟见这裴元当廷大闹一场,竟然满场寂然,鸦雀无声,一时也有些不敢置信。
再想想当日曾听过的,这裴元之前还当着天子岳父的面殴打天子的小舅子,结果那国丈夏儒只能忍气吞声,借酒消愁。
了庵桂悟有些不明觉厉,只得主动道,“老僧实无此心,千户莫要多想。老僧以为……”
裴元不等了庵桂悟说完,就油了他一脸,“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了庵桂悟抹了抹脸,不由愤怒的扬声道,“莫不是裴千户不敢和许将军对敌,才故意东拉西扯?”
说着,还故意看了许泰一眼。
许泰虽然是个情商低的万人嫌,但是他又不傻。
这日本和尚刻意挑拨的事情,连天子都自承有过了,他岂会给人当枪使?当即冷哼一声,理也不理的回了自己席案上。
裴元听了了庵桂悟此言,大笑道,“你不必说这种话。我听说你想见识大明的英雄?”
了庵桂悟悻悻道,“确实如此,只不过裴千户你曲解了老僧的意思。”
裴元笑道,“你想见识我大明的英雄,想必不是为了自己想开开眼界,就要我大明的大将在你面前争斗吧?”
了庵桂悟自然不敢接这话,只能顺势说道,“也为了让远方之国的百姓,了解天朝人物,是何等器量。”
裴元见了庵桂悟落入自己的话术,当即笑道,“可本千户有一事不解。你等纵然见识了我和许都督争锋,可是远方倭人既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许都督,又怎知道我等是何等本领?”
了庵桂悟一愣,一时接不上裴元的这话,“这、这……”
裴元笑道,“本千户倒有个好办法。”
了庵桂悟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询问道,“敢问千户有什么好主意?”
裴元道,“我听说,你们这次前来朝贡,有大群的武士相从,何不让本千户与他们较量?如此一来,有你们熟悉的人作为比较,自然就能知道本千户的能耐。”
了庵桂悟闻言,微微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
他已经知道今天的事情弄巧成拙,怕是要得罪大明的上上下下了,巴不得早些寻个台阶下。
当即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这次与老僧同行而来的两位土官,一为细川胜康,一为大内宗设,都是我们日本国内刀法精湛的高手。”
“千户若是有意,可与他们较量一番,也好让我们远方之国,见识下大明的英雄人物。”
说完,了庵桂悟再次看向朱厚照,“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朱厚照听闻又有热闹可看,不由大喜。
但他记着刚才的事情,笑呵呵的看了装吃东西的杨廷和一眼,又把目光从其他阁臣身上跳过,对杨一清道,“天官以为如何?”
杨一清谨慎的回答道,“臣与裴千户素不相识,不明其中利害,陛下可以询问锦衣卫指挥使。”
朱厚照哈哈一笑道,“不用问了,朕觉得行,朕相信裴爱卿。”
说完,对了庵桂悟和裴元道,“那就打一打吧。”
裴元听了此言,却盘算起来。
原本他还打算仗着力大身强,好好挫一挫对方的威风。
但是他妈的刀术精湛是什么鬼?
老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忧国忧民,哪有时间锻炼武艺。
何况,就算自己要以力破巧,但要是与细川胜康或者大内宗设打的太过狼狈的话,也不免失了自己震慑倭人的本意。
裴元心念电闪着,很快有了主意。
于是向了庵桂悟问道,“那不知老和尚打算让何人出手?”
了庵桂悟道,“细川胜康如何?”
裴元询问道,“这么说细川胜康就是你们这一行人中刀法最好的了?那大内宗设呢?”
了庵桂悟也不隐瞒,先认下了前一事。
说道,“细川胜康确实是使团中的武艺第一人,大内宗设与之仿佛,稍微次之。”
裴元听了笑道,“该不会我打赢了细川胜康,那大内宗设不服;我打赢了大内宗设,细川胜康又不服吧?”
了庵桂悟闻言,当即否认道,“绝对不会如此。”
裴元却不理会,继续自顾自道,“就算我打赢了这两人,说不定还有别的阿猫阿狗的不服呢……”
裴元说完,像是沉思了一下,目光又看向了庵桂悟,“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把所有人都叫来,一个个上吧。”
“本千户先一个个打过去,然后先打大内宗设,再打细川胜康,必让你们心服口服,知我大明之不可犯。”
了庵桂悟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惊骇问道,“什么?!”
裴元盯着了庵桂悟重复了一遍,“本千户说,要你把使团里的武士们都叫来,本千户要一个个打过去,包括你那什么大内宗设和细川胜康。”
了庵桂悟怒道,“老僧身为日本国使,你安敢戏弄我?”
裴元此言,可谓是将日本使团的武士都视作无物了。
裴元自信道,“君前无戏言,我就是戏弄你,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夸下大言。”
这会儿,满朝文武总算确定裴元不是张嘴胡咧咧了,一时忍不住哗然出声。
这裴元何等狂妄,竟然敢说要把日本使团带来的武士全打一遍。
不少颇有些勇名的武官都被周围人拽住询问,想知道这种事可能不可能。
就连许泰也被一旁的李琮问了一句,“你行不行?”
许泰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李琮一眼,口中忍不住吐槽道,“车轮战啊。”
朱厚照也感觉事情有点大条,他连忙在殿上询问道,“裴元,你可知道日本使团有多少人?就敢出此妄言。”
裴元闻言,恭敬答道,“臣知道。”
听得此说,众皆讶然。
招待外使的事情都是礼部主客司在忙吧,这裴元如何知道?莫非洪武年间的锦衣卫听床师又重现江湖了?
却听裴元道,“弘治九年,源义高的使臣在济宁行凶杀人之后,地方官员请求将贼人治罪,先帝只缩限朝贡使团入京人数为五十人,其后竟然别无他问。”
“是以臣知道,日本使团从宁波入京的只有五十人。”
刚才还在默默盘算着能出多少人的了庵桂悟闻言一惊。
他这次带着上京的人数可有两三百之多,若是人数超过五十,岂不是直接落下口实了?
了庵桂悟快速地一盘算,如果以五十为数,去掉自己这个正使以及副使光尧、居座云卫、通事沈运,还能再出四十六人。
了庵桂悟算完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可笑,真要车轮战,恐怕一般人连六个都顶不住吧?
然而朱厚照却从裴元刚才的对答中,听出点别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的重复道,“别无他问?怎么回事?”
裴元沉声答道,“不错。倭人使臣杀人之后,先帝只限缩了上京人数,避免沿途招惹麻烦,其他别无他问。”
裴元说完,顿了顿,继续道,“其后这样的情况越发肆虐,数不胜数,这些倭人明面上是来贸易的使者,暗地里却拖延时间,趁机干着贩卖私盐、倒卖人口的勾当。”
“地方官员见朝廷不管,也跟着畏首畏尾,不愿多事了。”
“臣思及此处,每每心痛。没想到先帝的、先帝的宽容,竟会生出官员的苟且。以至让差役畏缩,百姓沮丧。”
裴元这番话一说完,群臣再次齐齐卧槽。
不少之前还没把这个小小千户当回事儿的朝臣,也不由一个个打听起来。
这猛人什么来路啊?
裴元这番话说的虽然恭顺,但是他到底什么意思,哪个听不出来?
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是弘治先帝的苟且,才滋生出了地方官员的苟且,最终任由那日本使臣在大明横冲直撞。
这话就连那些给事中和御史也不敢说啊。
朱厚照的脸色再一次红一阵,白一阵。
他本要发怒,偏偏心里也是认可的。
那朝鲜使臣故意在文字上吃大明的豆腐,朱厚照都能立刻以牙还牙,让朝鲜使臣打扮成蛮夷的样子,在宴会上表演射箭。
这样的皇帝,听说那些倭人的暴行之后,焉能没有愤愤之意?
说到底,在这件事上,满朝之中最能和裴元共情的,也就是他了吧。
只不过裴元想到的是那些被外人欺凌,却申告无门的百姓。朱厚照想到的是,被踩了一脚的大明尊严。
朱厚照郁闷的难受,不耐烦的冲裴元说道,“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接着,将目光转向刑部尚书张子麟,也不理会日本使者就在面前,面无表情的吩咐道,“传旨,以后再有外藩使臣在大明横行不法,一律严查严办。”
“一个千户都觉得这种事丢人,你们刑部也不觉得臊得慌。”
张子麟默默权衡了替先帝背下这黑锅和与那猛人争辩的利弊。
果断决定还是背下这黑锅吧。
当即离席,平静躬身道,“刑部领旨。”(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