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安西将军府内,朱儁从床榻上悠悠转醒,只觉得脑袋昏沉发胀。
哦,他想起来了。
昨夜设宴款待雒阳的贤士大夫宴饮,席间与一众名士相谈甚欢,还为嫡次子朱符定下了与城门校尉司马防嫡女的婚约。
一念及此,朱儁不禁想要大笑。
不曾想到,他一介江左寒士,竟能与河内司马氏这等名门结为姻亲。
只可惜朱符如今在交州苍梧郡担任郡守,否则这小子定然也会感到高兴的,更感慨妻子前年病逝,未能亲历这份喜悦,也无法见到朱符与河内司马氏贵女成婚。
朱儁揉了揉太阳穴,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来到正堂准备用早膳。
偌大的正堂冷冷清清,与昨夜觥筹交错、高朋满座的喧闹景象判若云泥。
妻子前年病逝后,这两年繁忙也没有续弦,只有两名妾室还在凉州慢慢悠悠往雒阳赶,嫡长子朱皓也在扬州吴郡任郡守,偌大的府邸,如今只剩他一人,一股萧索孤寂之感悄然爬上心头。
不过无妨,今夜他还邀约了许多名士宴饮。
朱儁低声自语,驱散这丝不快。
而且嫡长子朱皓的正妻去年产子后,身体日渐虚弱病逝,正好借此机会为皓儿也寻一门好亲事,寻个士族嫡女结亲。
如今他贵为二千石安西将军,两个儿子亦是二千石郡守,父子一门三人二千石!
若无意外,他定能亲眼见到孙辈成长,届时即便孙辈资质平平,也可凭他与两个儿子的余荫得授二千石之职。
连续三代人担任二千石官职,那么他会稽朱氏也就跻身世代二千石的士族之列了。
当然,这样的新晋士族根基尚浅,还需与那些传承经学的世族联姻,再请求得到家学传承,如此方能真正跻身经学传家的名门之列,如此会稽朱氏方能长久不衰!
想到会稽朱氏未来的锦绣前程,朱儁心情愈发舒畅,饮下一口温热的肉羹,一派踌躇满志之相。
“家主,”家老悄然步入堂中,躬身禀报,“宫里的高常侍来了,是来传达天子诏书的。”
朱儁眉头微蹙,放下碗箸,,虽然不知道天子有什么旨意,但还是准备亲自迎接高望。
只是朱儁刚刚起身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便停住了脚步,站立在原地背负双手,令家老去将高望引入正堂。
家老看向朱儁,表示这样怠慢天子的心腹是否不妥,但朱儁却不这么认为,他心中自有计较。
高望虽是天子近臣,又是贤宦,可终究是宦官,他若是要让会稽朱氏成为士族,怎能亲近宦官呢,这会遭到他的士人朋友的鄙夷的,会稽朱氏难免也要被人诟病亲近宦官,徒惹非议。
家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朱儁面色一沉,呵斥道:“速去!”
家老不敢再赘言,默默退下。
片刻后,他将高望引至正堂门外,高望一路行来,未见朱儁出迎,面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步入堂中,高望展开手中诏书,声音平稳无波,道:“安西将军朱公伟接旨!”
朱儁看着站在堂上的高望,摘下冠帽,伏地跪拜,以表示对天子的敬意,道:“臣朱公伟接旨。”
“朕闻戏亭岁荒,稼穑不登。卿膺命入蜀,代行天罚,锋镝将交,岂容顾瞻?今徙卿食邑于杜邮亭,厥土膏腴,仓廪可实。盖欲安卿家室,解后顾之虑,俾专征伐,克成不世之功。其深体朕怀,勉旃!勉旃!”
朱儁闻言大喜!
戏亭位于京兆尹,戏亭位于京兆尹渭河与黄河交汇的平原,绝对是丰饶之地。
戏亭是否歉收他不清楚,更不在意。
大汉的列侯没有对于封地的治理权,朝廷会将每年食邑所得直接以俸禄的形式在每年年末的时候发放给列侯。
但天子应当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诓骗他这位即将入蜀征战的主将。
况且杜邮亭隶属于西都长安辖下,曾经是前汉时期的宫廷禁苑旧址,土地膏腴自不必说,其背后象征的政治意义和宠信也是与当初高望封建章乡侯如出一辙!
看来天子对他这两年在凉州的辛苦戍边,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那他这两年在凉州吹风吃沙不算白干!
高望面无表情,待朱儁谢恩起身后,便依礼将诏书递到他手中,一言一行极度公式化,没有一句多余的恭贺之词,转身便走。
朱儁对此浑然不在意,只是将诏书小心收起。
一旁的家老却忧心忡忡,低声道:“家主,高常侍似乎……有些不悦。”
这位高常侍身为天子幼时便随侍左右的近臣,虽然他从不贪墨财物,也不接受外官的拜帖、赠礼,然而传达恩旨后,总会道一声贺喜。
但他不会与人深交,他的交际圈似乎除了天子外,就只剩下过继来的儿子和几个干儿子。
然而今日这般沉默离去,显然是心中不快!
“他不悦又能如何?”朱儁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慢,道,“天子虽然宠信于他,却是英明之君,焉能受这阉宦的蛊惑?”
朱儁瞥见家老脸上仍有忧色,目光中不由带上了几分不耐。
念及对方是跟随多年的亲信,终究没有出言苛责,只是觉得此人思想未免过于陈旧畏缩。
如今的会稽朱氏是即将崛起的新士族,正该昂首阔步,何须再这般瞻前顾后?
忽然,朱儁又想起一事,轻笑一声,道:“去,将今日某未曾亲迎那阉人致使其心怀不满之事散播出去。也好让那些名士们瞧瞧,某朱公伟是何等的风骨与气节!”
家老心中暗叹,他知道家主对他已生嫌隙。
他很想提醒朱儁,若是平日里见到高望不以礼相待也无妨。
然而今日高望是作为传诏天使,代表的乃是天子威仪,并非仅仅是一个宦官的身份,怠慢传诏天使绝非为明智之举。
但当家老鼓起勇气决定开口劝谏之时,却听朱儁兴致勃勃吩咐道:“今夜宴饮,务必准备周全。建公公(司马防)喜坐羊绒垫;子龙公(申屠蟠)性情简朴,备竹席即可;子琰公(黄琬)好食稚鹿肉……”
朱儁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宾客喜好,神色间颇为自得。
家老听着,心中却是一惊。
家主竟能如此详尽地记下每位名士的喜好!
这让他不禁想起,当今天子亦是这般熟记臣下性情,家主这是在效仿天子?
他暗自摇头,只觉是东施效颦。
天子乃君父,礼贤下士是君王气度。
而朱儁与这些名士同殿为臣,如此刻意逢迎,反倒显得谄媚。
如此谄媚……您究竟是天子的安西将军,还是士人的安西将军?
况且,家主回京已十四日,朝廷本意应是让他尽快南下筹备征伐南中之事,如此滞留京中不务正业却广结士人,实在大为不妥!
然而,看着穿着一身华服的朱儁,正用一把玉梳精心打理着颌下须髯,满脸都是对今夜晚宴的期待,家老最终只是默默垂下眼帘,将满腹的忧虑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眼前这位志得意满的安西将军,已不再是当年因他的劝谏而喜的家主了。
他不会再听得进自己的谏言了。
罢了,他今年六十岁了,该歇息了。
明日他便向家主辞行,归乡养老吧。
(25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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