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七日哀悼(下)

    看到瓦尔特神情古怪,塞萨尔就猜到他是误会了。

    瓦尔特以为这也是安娜公主公开或者是私底下带来的嫁妆之一。

    这当然不可能,公主安娜只是皇帝投下用来迷惑法兰克人和大皇子阿莱克修斯的,钓鱼的人根本不会在乎鱼饵会不会被鱼撕扯吃掉,怎么可能将这种无比犀利的武器交在自己的女儿手中?

    这些“希腊火”出自于塞萨尔之手,他从大马士革回到亚拉萨路后,不但正式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那二十万枚金币也被鲍德温分文不动,整整齐齐的交还了给了他,这让他在行事上有了很多便利。

    而他在为鲍德温寻找治疗麻风病的可能时,也在大马士革的图书馆中,偶尔看见了一些有关于希腊火的记载——希腊火的主要材料应当是石油脑,混合以硫磺,沥青,松香和树脂,除了容易燃烧之外,还能够让它们容易漂浮在水上,或是附着在敌人的身上……

    虽然撒拉逊人大致已经分析出了希腊火的用料,但始终没有调配出来,或者说,威力还是不够,而且如何在它喷射出青铜虹吸管的时候就将其点燃,也始终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自从他来到了这里,还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希腊火,也曾询问过希拉克略,得到过天主赐福的骑士遇上希腊火,是否能够与之对抗,并且安然无恙地返回。

    答案令人失望,得到了赐福的骑士,也会在战场上受伤甚至丧命,而希腊火就有如地狱升腾到地上的火,它就如锋利的刀剑,沉重的锤子,巨大的箭矢一般可以对骑士造成威胁,甚至更多。

    塞萨尔并不知道希腊火的配方,即便是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但一个医生不可能对那些易燃易爆的物品陌生——他不但熟悉这些东西,还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燃烧,爆炸,又会对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试着调配了一些,但那时候他并未想过要把这些浅显的成果公之于众——拜占庭人与十字军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若是有一天,他在战场上遭遇了希腊火——他必须知道自己的力量与眷顾是否能够抵御这些高温和高热。

    只是他没想到,最初的火焰会燃烧在这里,这个时候。

    大火燃尽的时候,天边正露出犹如薄纱般的晨曦,海面也不再阴沉,这是第五天的黎明,也是葬礼后的第三天,城门位置的石砖在逐渐冷却,但黑色之中还是泛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红色。

    瓦尔特正打算命令人们将真正的攻城槌推上去,但突然之间他摆手示意扈从暂时不要动作——圣殿骑士抬起左手,遮蔽了一下骤然强烈起来的天光,便喜悦地说道:“有人出来了。”

    因为城门已经被堵住,又被高温焚烧了好几个小时的原因,城内的使者不敢也无法从原先的地方出入,只能命令士兵将自己从城墙上吊下来。

    瓦尔特相信,只要里面的人没有彻底地失去理智,掉下来的那个人只会是求和的使者,而不会是个前来挑衅的蠢货。

    他猜对了,如果只是派人强攻,即便死伤无数,城堡里的人也未必会感到绝望,但敌人用到了希腊火——这种对于拜占庭帝国的人,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中的寄托和信仰的东西,他们就彻底的崩溃了。

    他们不再去想塞萨尔是否就只有这么一些希腊火,也不去想,即便城墙倾塌,他们也可以退缩到内城墙内以及塔楼中继续垂死挣扎。

    这个被放在吊篮里放下城墙的使者是领主最小的儿子,与如今的塞萨尔年纪相仿,也正在十五六岁的好时候,面容清秀,举止端庄,神情中犹带着一份稚气,甚至会在塞萨尔阅读信件的时候,他还会偷偷的打量对方,似乎很难理解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如何能够成为掌控他们整个家族命运的君主。

    塞萨尔看完了信,在场的塞浦路斯人都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们已经看到了之前几个家族的结局,塞萨尔分的很清楚,那些可能只是知情,却保持了沉默的家族,只会被流放和驱逐——但允许他们带上一部分财产。

    但若是被卷入了这场阴谋,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的,又或是在塞萨尔派出了使者后,依然悍然与他为敌的整个家族中,首恶必须被处死,其他成年男性也需要接受审判和定罪,只有妇孺和儿童可以获得赦免,即便获得赦免,他们也要永远的离开塞浦路斯并且双手空空。

    最为不幸的是,这个家族兼具了后两者的所有特征,塞萨尔给出回答后,这个年轻人面色煞白,他十六岁了。当然也已经成年了,他不认为可以得到宽恕,但还是坚定的站在地上没有跪下去求饶。

    “我知道了,这就是您的回复吗?我会把它带给我的父亲。”

    “还有一件事情,或许你已经知道,之前我宽恕了所有的女性。”

    “是的,您是个仁慈的人。”

    “但这里或许会有个例外。”

    使者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塞萨尔。

    “怎么,你不知道么,你的家族中有几位夫人做了叛变者的内应,她们杀死了同样服侍公主的几个侍女,而后为大皇子阿莱克修斯打开了门。”

    使者张了张嘴,他或许想要辩解——或许他想说,大皇子阿莱克修斯终究是公主的兄长,他要见自己的妹妹无可厚非……但那些死去的侍女……

    “您想让她们去死吗?”

    “我只想让她们为了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但她们是女士。”一个男人若是决定叛乱,那么只能说他做好了被斩首,绞死或是五马分尸的准备,但多数时候,女性(这里仅限于贵女),无论多么惊人的罪名,她们最终都只会被送入修道院,或是被囚禁在某个地方,由她的家族看管。

    但塞萨尔只是温和的看着他:“你们不愿意把她们交出来也行,你知道安娜去世的时候几岁吗?”

    使者很显然的愣了一愣,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塞萨尔很快就为他揭晓了谜底,“安娜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二十五岁都不到。既然如此,你们的女眷,超出这个岁数的人,一概会被处死。”他用那种温和的口吻说道,仿佛在吩咐人去折下一支玫瑰。

    “安娜今后不再能够看到的景象,听到的音乐,见到的景色,她们也不该拥有——”他点了点头,说:“去吧,把这个要求带给他们。”

    这下子就连瓦尔特也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知道这个孩子时常被人诟病过于软弱,这并不是一个骑士应有的品质,很多人都说他应该去做一个教士。

    而瓦尔特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面,就是他来恳求瓦尔特,不要因为与阿马里克一世的冲突与矛盾,白白让城堡中的工匠和农夫成了他们的牺牲品。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孩子居然“蒙恩”,成为了一个骑士,着实是魔鬼在捉弄众人,他应当得到“赐受”,然后成为一个修士才对。

    成为一个修士也同样可以为天主而战,而人们也不会对他的仁慈说三道四。但身为骑士却依然顽固地守着如同修士的底线时,他又当如何应对旁人的偏见与指责呢?

    瓦尔特做骑士很久了,他当然也曾经看到过一些年轻的扈从,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战场上的血腥,而决定不再晋升的,他们可能会退回到城堡的马厩中去做一个马夫,也有可能去做一个铁匠,甚至有人直接去做了修士,不是那种武装修士,而是只负责祈祷和治疗的那些。

    他以为塞萨尔也会是这种人,但战场上塞萨尔虽然依然无法如同圣殿骑士般的轻慢生命,却也是一个合格的骑士与臣子,他保护了一些人,也杀死了一些人。只是瓦尔特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在这里做出这样冷酷的决定。

    瓦尔特从来就是一个粗鲁而又直白的人,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

    塞萨尔沉默了一会儿,“女人与男人并无什么区别,除非她确实是个天生的痴儿,但若是如此,她们就不可能犯罪。

    而我判定一个人有罪与否,从不认为应当与他或是她的性别有关。”

    这个想法与现在的观念简直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对于贵女们,人们一向相当放纵,这些被认为头脑有如动物和孩子的女性并没有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力,她们必须接受父亲,丈夫和儿子的摆布,甚至只是国王指定的一个监护人,但相对的,被剥夺了权力之后,她们也不必承担责任。

    即便是在拜占庭也是如此,最坏不过进修道院,当然,若是被送入修道院后,莫名其妙的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塞萨尔并不这么认为。二十四岁,在此时,她们可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们也有姐妹,也有母亲,也有女儿,而她们对安娜却没有产生丝毫的同理心——在毒死那些侍女的时候,也不曾犹豫,她们或许受到了胁迫,但这不意味着她们无需付出代价。

    瓦尔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你可以把她们卖给突厥人或者是埃及人。”

    “我永远不会将任何人卖做奴隶,而且……拥有生命和失去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让一个人活着,无论怎么活着,有时候就是最好的嘉奖,而非惩罚。”

    瓦尔特知道自己是没法改变塞萨尔的想法了,就像是塞萨尔坚决不使允许他们用拉丁人或是希腊人的方式去处决犯人——罪人的惩罚不是斩首,就是绞刑,如果对方要求使用毒药自尽,他也答应。

    “我都不知道你是慈悲还是残忍了。”瓦尔特咕哝道。

    不过无论是瓦尔特,还是塞萨尔,他们的做法都可以让塞浦路斯安静好一段时间。

    对于此时的人们来说,他们并不会因为你的宽恕而感恩戴德,痛改前非,恰恰相反,他们只会认为你的宽仁是愚蠢,或是傲慢。

    第一次作恶没有受到惩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酝酿下一次。

    而等到天色大明,愿意投降的人走出城堡后,那几个犯下了罪行的女性也被押送到塞萨尔面前,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走到他的马前,跪下来求他饶恕自己,发誓愿意终生服侍他,或是进修道院……

    而另一个年长些的女性则在高声叫骂:“拉丁人的暴政!”

    塞萨尔不曾动容,而人群里,一个身份显然最为尊贵的女性与他对视:“您这样做,公主也不会活过来,而您会因此受到众人的唾弃,您有那样的好名声,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样说的时候,她一直紧紧地盯着塞萨尔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点迟疑,但没有,她找不出一星半点动摇的痕迹,最后,她也只能微微一笑:“真是活见鬼了,怎么就让她遇到了您这样的人呢?”

    说完,她快步上前,一把拉起了那个少女,与那个年长的女性(现在她也沉默了)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好吧,”她厉声喝道:“愿赌服输!只希望您将来也不要后悔!”

    瓦尔特看着她们转身离去,甚至比那些男人们更为坚决和果断:“现在我要相信你的话了。”他摇着头对塞萨尔说。

    “等等,大人!”

    一个声音突然仓皇的从他们身后传来,众人都不由得面露愕然之色,他们起初还以为来人是为了这些女士,但匆匆赶来的那位却只是瞥了她们一眼。

    “您不能杀死那些教士!”

    塞浦路斯大主教穿戴整齐,从高帽到长袍,外面的斗篷,圣带一应俱全,这个累赘透顶的打扮,让他差点在下马的时候摔了一个倒栽葱,幸好旁边的骑士及时的把他拉住。

    却见他面色通红,磕磕绊绊的奔向了塞萨尔,“您……,您不能,那些教士……他们都是……都是一些与世俗无关的人……请您放了他们吧!”

    塞浦路斯大主教的姗姗来迟是有原因的,他以为,就算塞萨尔的怒火将会席卷整个塞浦路斯,教士们的安危依然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毕竟他们是服侍上帝的人,而不是服侍地上君主的人,他们有着超脱的地位,就算是犯了罪,应当由教会来惩处,而不是凡俗的领主。但他没想到的是,但凡有被那桩阴谋牵涉到的教士,塞萨尔也都一个不留的提出来杀了。

    他们的恐吓与哀求,没能起到一点的作用,十字军们不会在乎这些教士——他们服务于罗马教会,正统教会的教士对他们来说就是异端中的异端,塞萨尔的一视同仁,他们不但不觉得是逾越,反而觉得本应如此。

    塞浦路斯大主教所能求的,也只有塞萨尔。

    塞萨尔这些日子来对塞浦路斯大主教抱有足够的尊敬,但有些时候确实不能够对人太宽容。一旦宽容,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谋取更多。“我只是在惩戒罪犯,”他平静的说道,“我可以重复一遍,在我眼里,罪犯就是罪犯,无论他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别,又是怎样的职业?”

    “职业?您将服侍上帝也视做一种职业吗?”

    塞浦路斯的大主教愤怒的喊道,“您是在挑起两教之间的争端,你是有意这样做的——此时在城堡中的若是一些罗马教会的教士,你也会这样做吗?”

    塞萨尔没有回答,他身边都是十字军骑士,罗马教会的武装修士,他正直,却不会轻易的授人以柄。

    “我从不为难人。”他客客气气的与塞浦路斯大主教说道,“我甚至可以给您一次成圣的机会。”他望了一眼十字军们带来的攻城器械,可惜了,这些大家伙居然没能派上什么用场,“您看到那旁的投石机了吗?我叫他们加个皮兜,把您放在里面,将您投入城堡,这样您就可以和那些教士同登天堂了,这是一个好机会。

    我相信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也不会吝于给你一个圣人的名号,您觉得如何?”

    塞浦路斯大主教张圆了嘴,瞪大了眼睛,因为之前塞萨尔一直对他十分的温和,又允许他主持公主的葬礼,他以为……

    仿佛在瞬息之间,他周身的气焰便消失了,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小老头:“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当然,你可以,他们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是的,是的……他们都是一些罪人,罪人是无法为天主服务的,”他的眼珠转来转去,在发现自己不可能说服得了塞萨尔后,又想到了另一个主意:“我会开除他们的教籍。”

    这下子就连瓦尔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塞浦路斯的大主教还真是能屈能伸。当他无法威胁到塞萨尔的时候,就马上想到了这个好主意。

    牵扯到这桩阴谋中的教士人数不少,如果任由他们被处死,他的威望毫无疑问的会遭到打击。

    但如果他以谋害了公主的罪名将他们逐出教会,塞萨尔所处死就只是一些普通人,他也就无需为此担忧了。

    塞浦路斯大主教有些紧张的看着塞萨尔,只见塞萨尔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他立即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

    “那么我回去了。”

    没人回答他,他只能咕哝着,在侍从的帮助下重新翻上马背,垂头丧气的消失在了明媚的晨光中。

    第六天,所有的叛乱地区都已得到平定,塞萨尔举行了一次公开的审判,后来塞浦路斯的人们都说,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多身着丝绸的人被挂起来——其中甚至还有贵族女性和教士。

    他们为此深深担忧,充满畏惧,害怕新领主的怒火会波及到自己——能够出逃的人都出逃了,而无法或是不愿意离开塞浦路斯的人则战战兢兢地等着灾难降临。

    但第七天,他们的新领主就登上了船,回到亚拉萨路去了。

    而他回来后,要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塞浦路斯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第七天的时候,哀悼就结束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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