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埃米纳(下)

    埃米纳被关了起来,她没有被投入监牢,而是被囚禁在了她原先的房间连同她的侍女和仆妇,大门紧闭,上了锁,门外又有卫兵看守。

    或许是因为她终究还是伊本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有个弟弟叫做萨拉丁,伊本对萨拉丁的忌惮由来已久。

    当初埃米纳历经艰险才终于回到霍姆斯,而伊本见到埃米纳的时候还在感叹于她的忠贞才智——她的刚烈与坚韧可以让任何人动容,但伊本很快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想到了萨拉丁,他们打过仗,埃米纳是他的妻子,是萨拉丁的姐姐,在任何一方都可以说是另外一方的人质,但她依然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萨拉丁与埃米纳之间的姐弟之情已经不剩多少了。

    他试探着写信给萨拉丁,若是埃米尔的归来是萨拉丁的示好,他也不是不愿接受——萨拉丁的回答让他沮丧又愤怒。

    他迁怒于埃米纳,认为她着实是个见识浅薄,行事鲁莽的女人,而现在这个女人却用最珍贵的粮食去换取那些叛逆者对她的感恩。

    “你应该知道一下水和食物的重要性。”伊本这么说,而后就离开了。

    他用断绝食水的方式来惩罚埃米纳。

    幸好一察觉到伊本的用意,埃米纳就行动了起来,她叫侍女们翻出了房间里所有的食物。幸好和所有的贵女一样,她在房间里也常备着蜜饯,坚果以及一些“库纳法”(将面糊筛成细丝状煎至金黄,搭配奶酪层和糖浆),还有一银壶的水,她们先将不耐储存的东西吃掉,蜜饯和坚果等容易储藏的食物则重新包裹,藏在更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她们没有放过任何东西,即便几枚布满灰尘的椰枣——它们落在床下不知道有多久了,变色、干瘪,尝起来发酸。

    还有放在床榻边用于装饰的波斯菊花。

    “波斯菊花是可以吃的。”埃米纳的乳母这样说,在所有人还在迟疑的时候,她就它们捡了起来,塞到自己的嘴里,又将花瓶中的水用棉布过滤后倒入银壶。

    即便如此,在被迫喝了这些水后,也有两个侍女出现了腹泻的症状。

    说到腹泻,她们的门既然没有被打开过,当然没有人为她们处理污物。

    于是侍女们索性提着便桶,走到窗前去往下倾倒,一个年幼的侍女甚至开玩笑的说,如果伊本能够正好从窗前走过就好了,她可以准确的将粪便倾倒在他的头上。

    这句话让埃米纳莞尔,但她也意识到伊本或许不会杀她,却不会对她身边的人容情。

    这也是为什么他将这些侍女和她关在一起的缘故。

    他要让埃米纳做选择,要么自己吃掉所有的食物——若是如此,她就要看着这些忠诚的侍女全都活活饿死在她眼前。

    要么分享仅有的一点食物,但若是埃米纳死了,这些人还是不能活。

    埃米纳坚持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她不再犹豫,走到门前,保持着一个虚弱的姿态,用低微的声音叫来了门前的卫兵,告诉他们说,去请伊本来。

    她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悔恨自己的不逊,希望能够得到自己的丈夫和主人的原谅。

    伊本姗姗来迟,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她们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了夜幕低垂,伊本走进房间的时候,埃米纳就敏锐的嗅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他喝了酒,违背了先知对撒拉逊人的教导。

    埃米纳的神色顿时冷肃了下来,但只是一瞬间,随后她便换上了一副温顺的面孔,她匍匐在地上,用额头碰触着伊本的脚,口中念诵着卑微的话语。

    伊本先是因为她的屈服而断断续续地发笑,随后他又满怀疑窦地低下身去,仔细观察埃米纳的脸色,他没能在埃米纳的脸上找到什么端倪,于是便沉吟着观察房间里的其他人。

    但他并不能确定是否应当“宽恕”埃米纳,于是伊本想要进一步的测试她,看看她是否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已经拔掉了一部分尖刺,而埃米纳的表现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她拒绝了伊本的要求——写信给她的弟弟萨拉丁,叫他带领军队来支援大马士革。

    “我已经为回到你身边耗尽了我和弟弟的情分。”埃米纳说道:“他说过,如果我执意回到你身边,我们就是敌人。”

    “我只要三千人。”

    伊本失望的站了起来:“看来你得到的教训依然不够多。

    你以为你有依仗,你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事实上我知道你曾经失贞,在你从埃及回到霍姆斯的时候,就在大马士革的城外,虽然你要求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但我知道你曾经被一个基督徒骑士玷污。”他无视埃米纳摇摇欲坠的身体与愈发暗沉的眼睛,继续说道:“虽然你将这个秘密隐藏的很好,但总有善良的人愿意告诉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埃米纳,虽然我现在不会杀死你,但当有一天我会和萨拉丁在战场上重逢,我会把你埋进坑洞里,然后让他第一个拿着石头来砸你,你是我的耻辱,也是他的耻辱。

    埃米纳,你会迎来一场公正的审判。”

    埃米纳浑身颤抖,她的乳母连忙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向前,希望她能够去求得伊本的宽恕。但埃米纳站住了,她看着门重新在她面前关上,摇了摇头:“没用。”

    无论伊本是借题发挥,还是当真以为她的贞洁已经受到了损害,他们的婚姻已经完了。

    埃米纳抬起头来,她的面孔上已经褪去了愤怒带来的血色和失望带来的白色,重新回到了如同月色般的沉静之中,她披好在拉扯中掉落的头巾,走到一旁的箱子旁,她跪下,打开箱子,手指在那些精美的饰品中一一掠过,最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而在她尚未转过身来之前,就听到房间里的侍女突然发出了几声惊叫声,虽然低微,但已经惊动了门外的卫兵,他们立即打开门冲了进来,在房间里四处搜索,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他们凶狠地抓起了埃米纳的乳母——埃米纳终究还是他们主人的妻子——即便她们的主人已经发誓要将她休弃,他们也不敢轻易去碰触她。

    “我们听见了尖叫。”一个卫兵冷冷的说道,同时他手上的弯刀装作无意地微微提起,抵住乳母的胸膛:“是什么人进来了吗?”

    “这里可是高塔之上,”乳母颤抖着声音回答道,“什么人可以从这里进来呢?是一只蝙蝠,很大的蝙蝠,它从窗口冲了进来,盘旋了一周后又飞走了。”

    卫兵不太相信地丢开乳母,让她跌倒在地上,而后又搜查了整个房间,但除了惊慌失措的侍女和主人的妻子之外,他们什么也没能找到。

    或许真是一只蝙蝠。

    埃米纳看着卫兵们重新退了出去,关上门,门外又传来了上锁的声音,乳母气得脸色发白,随后她看向侍女中的一个,又是恼怒,又不由得叹服于这个刺客的大胆。

    是的,在埃米纳回身去找那些信物的时候,从窗口突然掠进了一个人——一个白发的阿萨辛刺客。而埃米纳曾经和自己的乳母说过这个人,虽然说最终救了她的是一个基督徒的骑士,但若要说最初的恩人,还是要落在这个阿萨辛刺客身上——她是一个白发的女人,也是有名的绮艳——拉齐斯都曾经是她的幕下之宾。

    她当真是飞进来的,至少由她们来看是如此,甚至没有碰触到窗外墙壁上的污物。她犹如一阵微风,一阵花香般的落入了这个房间。而在侍女们无法控制的发出尖叫的时候,她就已经从容的捡起一块头巾披在了自己的头上,盖住了那显眼的白发以及半张面容。

    虽然卫兵知道有一些侍女一起被关在这个房间里,却没有太过在意她们的数量,他们大概也想不到那些为了躲避他们,仓皇的东躲西藏的侍女中的一个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刺客。

    这或许就是男人根深蒂固的固有认知,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哪怕发现了刺客,只要她是个女人,他们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

    埃米纳注视着莱拉,莱拉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是吧?”刺客问道,“要我去杀了他吗?你脖子上的那条项链就足够。”

    埃米纳没有丝毫犹豫解下了脖子上的项链,递给莱拉,但她的要求并不是让这个阿萨辛刺客去杀了伊本,霍姆斯的总督伊本身边同样有得到先知启示的“学者”。

    而且,伊本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他只是那些苏丹和哈里发推出来的棋子罢了,赢了固然好,但输了,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能算是一个损失——就像是她的弟弟萨拉丁。

    萨拉丁在约旦河谷一战后,遭到了许多人的指责,他们认为他不但没有去和基督徒打仗,反而因为那些愿意奋勇作战的人遭到的失败而惩罚他们,着实不应该,更别说他之后还后撤回了埃及,将大马士革拱手奉给了基督徒。

    但埃米纳看的很清楚,她离开萨拉丁,并不是因为那些人对弟弟的污蔑,而是出于一个妻子和母亲的忠贞,想要回到自己的丈夫身边罢了。

    她知道那些人抱怨连连,只不过是因为萨拉丁没有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与基督徒在大马士革两败俱伤,又被法蒂玛王朝的那些余孽乘机反扑,重新沦为一只丧家之犬。

    他们宁愿看到法蒂玛王朝再次出现一个懵懂无知的幼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生存着,也不希望看到撒拉逊人的世界中崛起一位如同努尔丁这样的雄主。

    毕竟萨拉丁可以说是继承了努尔丁的遗志,要叫整个撒拉逊世界统合起来——这样才能对抗十字军。但统一则意味着他们就再也无法继续做他们的总督、埃米尔、苏丹甚至是哈里发了——哪怕现在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就是个傀儡,他仍然不喜欢萨拉丁——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多可怕?!

    而且,不管怎么说,萨拉丁原本是库尔德人,而库尔德人最早是突厥人和撒拉逊人的雇佣兵。

    “你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但你或许可以帮我,或者说是帮你的主人去做一件事情。”

    莱拉微微有些惊讶,“什么事情?或者说,你知道我的主人是谁?”

    “能够收容一个阿萨辛刺客的人不多——你的主人是塞萨尔,是吗?”

    莱拉之前她没有听说过阿萨辛有叛逃的刺客,或许是有过,但因为无人收容,又被阿萨辛暗地里处理掉了,才不为人所知——毕竟,阿萨辛刺客为了完成任务,连信仰都可以改变,谁知道对方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也听说过锡南的名字,也知道他在竭力维持叙利亚地区的阿萨辛的存在以及重要性——她的丈夫甚至雇佣过阿萨辛,但在让她看来,阿萨辛就像是一把沾上了血污,并无法洗掉的刀子。

    但随着刀刃上沾满的血腥让刀锋越来越钝,也让雇佣者难以控制这把刀时,阿萨辛必然迎来覆灭。

    她曾经想要感谢莱拉,却因为无从寻找她的踪迹而失败。但随后她又从一些人的口中听说了莱拉,似乎已经叛离阿萨辛并且来到了塞浦路斯领主的身边,为他效力的事情。

    莱拉的白发很显眼。

    “是的,我正在为他工作。”

    “那么你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毫无理由的。”

    “我的主人派我来探查大马士革城内的情况,虽然真正的战争不会因为两三个细作所提供的情报而有什么变化?但他至少要知道城内现在的状况,还有那些被关押起来的基督徒……”

    “伊本让我失望,而最失望的并不是他怎么对待我,”埃米纳冷静的告诉了莱拉一个重要至极的情报:“伊本想要杀死所有的基督徒。”

    “所有人?”莱拉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所有人,在你们开始攻城的那一瞬间,他或许会他们绞死,将尸体挂在城墙上,也有可能砍下他们的头颅,用投石机将他们的身体扔出城外,以威慑和嘲笑那些基督徒。”

    莱拉的脸上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空白。

    但仔细想想,刚愎自用的伊本确实会做出这种事情。

    最初的时候,十字军与撒拉逊人的战斗从来就是毫不容情的。像埃米纳所描述的情况经常发生,但随着十字军在这里得以立足,他们也成为了阿拉比半岛众多诸侯的一部分。

    渐渐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再那样剑拔弩张,虽然口上喊着信仰,但事实上,更多的战争出自于利益——无论是撒拉逊人的战士,苏丹还是基督徒的骑士和领主,只要没有在战场上被当即杀死,或者是因为伤重不治而亡,被囚禁的人多数都能够在缴纳了一笔赎金后被释放。

    因为赎金谈不拢或者是其它原因,人质甚至会被长期关押。

    譬如可怜的鲍德温二世,他曾经被一个苏丹所俘虏,十字军们正好俘获了这个苏丹所爱慕的一个公主,他们便拿着这个公主来和这位苏丹讨价还价,苏丹愿意用鲍德温二世或者是一笔金子来赎还这个公主——而鲍德温二世的战友居然在斟酌了一番后,认为金子比鲍德温二世重要,于是就先要了金子。

    鲍德温因此多受了几年煎熬的苦,但就这样,他也没被杀死。

    伊本只是为了逞一时之怒,又或是以为,只要借此击溃基督徒的士气,战胜他们,进军亚拉萨路,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他想要荣誉胜过金钱,但他应该知道,若是他如此做,一旦你们失败了,”莱拉说到这里笑了笑,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自如的说出你们这个词,“哪怕有我的主人在,基督徒们也会屠城的吗?”

    埃米纳沉默了一会,随后缓缓的浮现出了一个笑容。“他对自己一定早有安排。”她的丈夫对逃跑很有心得。

    “那么你是想让我……”

    “你们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几个,但不足以将那些人救出监牢。何况伊本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他们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并不在你们知道的那个地方。而等到你们回去传讯,十字军也只怕很难在城破之前派出军队来援救她们。

    但我这里有一只可以供我驱使的小队。”

    “是护送你回来的那些奴隶兵吗?”莱拉问道。

    埃米纳只是摇了摇头,在进城前她就遣散了他们,若不然,在霍姆斯试图招揽他们却被拒绝后,他肯定会杀了这些少年人,并且将他们的头颅挂在矛尖直到腐烂。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番,转过身来,将一枚如同钥匙般的信物交给了莱拉,并且告诉了她一个地址。“我的弟弟萨拉丁曾经做过大马士革的总督,而他的妻子更是上一位大马士革总督的爱女,她对这座城市知之甚深。”

    虽然后来因为努尔丁的猜忌,萨拉丁离开了大马士革去了埃及,但他依然在这里留下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眼线,而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萨拉丁还是给了他的姐姐最后一丝怜悯,将这个信物以及秘密人员的存在告诉了埃米纳。

    他相信埃米纳虽然对自己的丈夫十分的忠贞,但不会愚蠢的将最后的底牌双手奉上,而埃米纳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始终保持着从容态度的原因。

    原先她还想要冒下险,让一个身体最轻的侍女,沿着她们用帷幔和床单撕开后编成的细绳缒下去,到城中寻找这些人,但现在有了莱拉,就没有这个必要冒险了。

    “你们的人,加上我的人,应该可以在不惊动伊本的情况下离开大马士革。”

    更让她增添了几分信心的是伊本之前显然喝醉了,一个喝醉的人在满足的逞了一番威风后回去必然是寻欢作乐,或者是呼呼大睡。无论是哪一种,她们至少能够有上五个小时的行动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埃米纳不建议莱拉回去禀告过塞萨尔再做决定的原因。

    机会稍纵即逝。

    莱拉没有推辞,她接过了信物,扯下头巾,从窗口一跃而出,侍女们急忙挤到窗口去看,只见她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鸟般,瞬间便穿过了被月光所照耀的地方,当她的四肢展开的时候,她身上的长袍就如同蝙蝠的皮膜般展开,气流托着她,让她得以如同水银泻地似的流入了塔楼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别说是站在最高处,或是在窗前以及广场上的卫兵了,就连一直紧盯着她的侍女也差点失去了她的踪影。

    莱拉落地后,还有闲暇向她们招一招手,就闪身进了一处狭窄的巷道,瞬间便消失了。

    ————

    的黎波里雷蒙的情况很不好。

    大卫担忧的将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连续改变了好几处,很显然,作为大马士革中最有价值的货物,霍姆斯的总督对他们非常看重。

    他也知道大卫是一个骁勇善战的骑士,他甚至动过斩下大卫的一只手,或者是一只脚的想法,但被周围的人劝阻了,毕竟若是如此,只怕基督徒们不会付出那么大一笔赎金来赎走这个人,但他和他的父亲都遭受了鞭打和游行的耻辱——大卫和雷蒙都是受过赐福责人,但行刑的同样也是受到过先知教诲的战士。

    而在他们受了伤之后,并未有人来为他们治疗,他们甚至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和水,身上更是带着沉重的黑铁镣铐。

    即便被转移的时候,他们也是被搬上马车,在完全封闭的情况之下来到另一个地方的,而他们新的监牢是一座被废弃的净所——也就是撒拉逊人祈祷前做大净和小净的地方,故而这里的地面和墙面都铺设着石材,又有着坚实的墙壁,只有在最高处才有一个用来提供光照的小洞,除非是猴子,不然就算是得到过赐福的骑士也很难能够爬上去。

    何况他们将大卫和他的父亲铐在了一起——就算他们不这么做,大卫也不可能舍弃自己的父亲。只是这里又潮湿又阴冷,没有毯子,没有草垫,大卫就只能将雷蒙放在自己的身上,感受着他即逐渐滚热起来的身躯,心中焦灼不已。

    “大卫……大卫……”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在病中呓语,还在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可大卫正要感动落泪,却陡然感觉到身上的身躯一阵抽动,雷蒙又用那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着:“国王……国王万岁。”

    大卫顿时满口苦涩,他不会天真的以为父亲口中的国王,指的是之前的阿马里克一世,或者是现在的鲍德温四世——他是在父亲病倒后无法控制的说出了许多悖逆之言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一直打算着让他,甚至于自己继承亚拉萨路王位的打算。

    可他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明明是一个忠诚而又谨慎的臣子,对阿马里克一世更是万般忠诚,恪守着骑士与臣子必须遵守的道德与律法。

    他原本是个好人,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如此不可救药的变化了呢,是阿马里克一世死去的时候,还是塞萨尔成为鲍德温身边的侍从,又或者是更早——鲍德温染上了麻风病的那一刻起呢?

    大卫虽然有些笨拙,迟钝,但他也知道,一旦起了这样的野心,就意味着他父亲的想法几乎无法再得到扭转和改变了。

    而父亲来到大马士革后的种种行为也是为了证明国王的错误——是的,他并不是敌视塞萨尔,而是在敌视鲍德温,他想要证明鲍德温并没有这个资格来做亚拉萨路的国王。

    因此,即便大卫再三劝诫,他也知道其中的一些措施有利于安抚城内居民的情绪,但他还是那样做了,而结果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父亲不但没有证明鲍德温的无能,私底下的懦弱,反而向他们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是的,大卫已经知道伊本已经不打算索要赎金,而是决定将他们处死了,若不然他们也不会放着处在高热之中的雷蒙不管。

    他听到了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基督徒骑士抬头往上看去,唯一的光源被遮挡了片刻,一个小小的脑袋出现在洞口——即便是距离遥远,也依然能够辨识得出,那不是个成人,而是个孩子的脑袋。

    孩子在洞口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后扔下了什么,它径直砸在了大卫的脸上,大卫的颧骨一痛,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样东西。

    随后他再次往上望去,看到了孩子的面孔正在惊慌失措的离开那个孔洞,另一张脸露了出来,他要比之前的孩子大一些,但依然是个孩子。

    这次他甩动着一个很小的包裹,但有意抛在了距离大卫有点远,但足以让他爬过去拿到的地方,大卫激烈的摆着手,希望他们不要再继续扔东西下来,但对方还是这么做了,包裹落在了地上,大卫一手抓着原先丢下来的东西,艰难的蹭了过去,迅速的将包裹抓住藏了起来,藏在他和雷蒙的身下。

    他的动作很及时,因为随后便有看守走进来查看:“猪!”他大声骂了一声,因为大卫和雷蒙现在臭不可闻,毕竟在这里他们没有便盆,也不会有人帮他清洁身体。

    等对方离开了好一会儿,大卫才松开了紧握着的手,那里面是一枚称得上肥硕的椰枣。

    随后他又用牙齿咬开了包裹,包裹里是几块干巴巴的面饼,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以往,大卫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但他知道现在这份东西在大马士革中可以与体积相等的黄金媲美,而这些一直跟着他转移,并且偷偷给他食物的人,并不是基督徒——基督徒都被关起来了,而是大马士革人。

    人们或许会感到惊奇,而大卫站在那些被自己的父亲放纵的骑士面前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是的,他们依然铭记着他的恩情,即便要冒很大的险,即便要从嘴边省下为数不多的食物,他们还是坚持不懈的趁着每一个空隙给他投掷东西。

    有些人被发现了,他们会被鞭打,或者是驱逐。有些孩子会被抓走——大卫知道他们将会成为奴隶,但他只能满怀焦灼,却无可奈何,他根本无法阻止他们。

    他救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但现在他得的回报或许已足够溢满他当初所持的杯子,而且,这原本就是他的过错。

    他哭泣着将椰枣塞进父亲的嘴里,又将干饼全部的吞咽下去,没有水,他就用舌头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这样,他的喉咙就不会那么刺痛。

    他必须那么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父亲又会被转移,这些东西藏不住。

    就在此刻,门再一次被打开了,大卫紧握着所余不多的干饼动也不敢动,而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首先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女性白发的女性。

    他当然知道莱拉,毕竟亚比该一直在喊叫着要杀死这个白发的女巫,也知道她可能已经为塞萨尔所用。

    他神情恍惚,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对方已经走近了他,身边则跟着一个身手敏捷的撒拉逊人,他迅速的靠近了大卫,检查了大卫和雷蒙身上的镣铐,而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咔的一声将紧锁起来的镣铐打开了。

    另外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帮大卫去掉了镣铐,搀扶他和雷蒙上了一辆早已等待在门口的马车——回首一瞥的时候,大卫发现巷道的角落里堆积着几具尸体。

    马车里端坐着一个女人,还有几名侍女,大卫认得她,他陪着鲍德温去向这位身份尊贵的受害者道过歉,萨拉丁的姐姐埃米纳。

    埃米纳平静地向他点了点头,他的侍女送来了葡萄酒,椰枣蒸饼,大卫想也不想端过来,大吃大喝:“给我盔甲,马和武器。”他急匆匆的说道。

    一个学者装扮的人——他也确实是个学者,在下一个转角的时候轻盈地跳上了马车,为雷蒙和大卫治疗,大卫现在腹内饱足,身上的伤势也得到了控制,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而他要的马、盔甲和衣服也都送了上来,只不过不是基督徒的,而是撒拉逊人的。

    随后大卫下了马车,此时已经有四五个撒拉逊人的战士跟随在马车边,他接过了一柄标枪,挂上了弯刀,严阵以待。

    他以为他们会迎来一场激烈的战斗,但没有,马车行驶在大马士革的主街上,路上巡逻的卫兵,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根本没出现,唯一需要烦恼的是那些流荡在街道上的雇佣兵。

    他们有的不明所以,想要上来探查,有的则直接想要大喊大叫,召唤同伴来分享意外的猎物,但无论他们保持沉默还是叫喊,得到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当场击杀,或是抹喉,或是毁颅,或是绞死,他们活着的时候无声无息,无人关心,死了时候也是一样。

    只是墙下的阴影里多了好几十具尸体。

    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城墙前,这里应当也有守卫,只是现在这里的守卫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就连火把也只剩下了一枚在燃烧,勉强能够照亮城墙下的一小块角落。

    城墙上垂下了绳索,埃米纳迅速的跳到了莱拉身上,莱拉抓住绳索,犹如猿猴般的攀援而上,轻轻松松的将萨拉丁的姐姐送上了城墙,城墙上也有人接应——随后她便从另一面被缒了下去,侍女们也是如此。

    大卫则将雷蒙捆绑在自己的身上——虽然他之前也遭过了诸多折磨,但在接受了治疗,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之后,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这对于他来说,当然也不是什么难题。

    城墙下也一样有人为他们预备了强壮的马匹,食物和水。

    在一个分岔路口告别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恍惚,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大马士革吗?

    他以为他和他的父亲这次必死无疑,而他也已经做好了受到这个惩罚的准备。

    但现在,他重新看到了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清晨的微风,他转向埃米纳,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出感激的言语。但埃米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救出你们并不是为了你们的感谢,基督徒。

    我不知道在我丈夫的统治下,大马士革还能剩下多少人,但至少看在你们得救了的份上,稍稍怜悯一些那些不幸的人吧。”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沙尘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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