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着无边无际的荒漠,举目四望,没有火光,没有人声,更没有房屋或者是高塔,他们所看到的更像是一片凝固的大海,灰色的波浪上下起伏,翻卷不定,草木上的露珠折射出泡沫般的微光。
但只要你抬头仰望天空,观察星辰,就能知道,距离日出已经不远了,而等到太阳升起,阳光投入帷幔,从烈酒和女人的怀抱中醒来的霍姆斯总督必然会立即发现他妻子的背弃与叛逃。
不仅如此,她还带走了他最有价值的人质。
而依照这个男人所表现出来的性情来看,他必然会暴跳如雷,不惜一切的要抓回他们。到那时,从大马士革的城门中如同马蜂般一拥而出的骑兵,必然会如同洒落的珍珠一般迅速散开,四处搜索。
所以他们不能继续走在大路上。
大路是罗马人在这片灰黑色的荒野中切开的一道伤痕,在星月的照耀下,有如白缎,任何一点污渍都会被人轻而易举的发觉。
不用多说,大卫也知道,若是那些骑兵找到了他们,最大的可能,不是将他们重新带回大马士革,而是就地斩杀,他们的头颅将会被带给霍姆斯总督伊本,在经过传阅和夸耀后,再被装在鎏金的铜盒里,作为一份礼物传送给不远万里而来的十字军。
这将是一个羞辱,也会是个警告。
只是离开了大路,走入荒野之后,也并不见得安全,一路上总有隐隐绰绰的黑影跟随着他们,不知道是狼群还是盗匪。
而在看似平坦的地面上,荒草中可能隐藏着尖锐的碎石,淤泥下也可能隐藏着噬人的暗流,被残枝败叶隐藏起来的可能会是个空洞,也有可能一柄断折的武器,这些东西都有可能伤到马蹄,让马儿跌倒,再让骑士跟着倒霉。
雪上加霜的是的黎波里伯爵的病情在恶化,虽然之前经过了撒拉逊学者的治疗,他的体温暂时下去了,他们也留下了一些药丸,但那些药丸似乎没能能起到应有的作用——他再一次开始发热。
大卫将他的父亲背负在身上,用绳索将彼此牢牢的捆绑在一起,但背负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骑马行军是件多么痛苦而又艰难的事情,不曾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也无法描述的出来。
大卫就觉得自己仿佛背负着一座山丘,又像是背负着一桶滚水,雷蒙的头颅耷拉在他的颈侧,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几乎能将他的脖子烫伤,他满怀忧虑,又知道不可能在此时停留,只能咬着牙跟上队伍。
莱拉的坐骑是一匹灵巧,如同小鹿般的牡马,她身体轻盈,骑术高超,因此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只是片刻后,她又迅速返回,停留在大卫的身侧,上下打量着伏在自己儿子脊背上的雷蒙。
她和其他人都是被塞萨尔派出来的,当然也都是塞萨尔的人,(其中甚至有两个撒拉逊人),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对雷蒙有任何好感——不管是雷蒙对他们的主人所做的,还是对大马士革所做的恶。
就是在一刹那间,大卫的身体突然一歪——幸好莱拉就在身旁猛地抓住了雷蒙的胳膊将他用力向上一提,大卫才不至于和自己的父亲一起重重摔落。
“他在发热。”莱拉说。
即便隔着粗糙的亚麻衣服,她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皮肤正在发烫。
“这样不行,”她说:“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休整。”
但大卫没有说话,他回头望了望他们的来路,从这里依然可以依稀看到大马士革的寺庙前矗立的宣礼塔,还有那圆形的穹顶,它现在正被月光所笼罩着,呈现的是一种暗沉而又柔和的棕褐色,但等到太阳升起,它就会变得璀璨而又明亮。
但这样的美景也意味着他们的末日。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叫他们丢下自己先行返回塞萨尔的身边。
但他随即也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句荒诞之言。
莱拉却无暇顾及大卫的顾虑。她虽然很讨厌雷蒙,但知道大卫同样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年轻人,没有继续为难他,而是命令众人转向一座丘陵,它的背风处生长着几棵低矮的橄榄树,正好形成了一个不易令人察觉的庇护所。
然后他们从马匹携带的行李中找出了几匹丝绸,这种丝绸的颜色与图案是大卫从未见到过的,他有些无法理解——丝绸帐篷从来就是用来炫耀用的,实用性完全无法与牛皮或是棉布相比。
但要说用来炫耀,那也太难看了,丝绸经过染色,但那是一大块一大块斑驳暗沉,凌乱不堪的色块,黄色、褐色和暗绿色,像是扭曲的虫子或是果实。
莱拉将它们披在马匹身上,连接起来就形成了一个轻便但还算牢固的小帐篷。
两个人协助大卫将雷蒙送入帐篷,而后自己也裹上了这种色彩奇特的丝绸在外面守候,“我要赶回到主人身边。”莱拉说,“让他来接应你们。”
说完,她跳上自己的马儿飞驰而去。
大卫只感觉到一阵筋疲力竭。这时候不可能生火,有个随从给了大卫一个水囊,一些冰糖,一些肉干,大卫喝了口水,又给自己的父亲喂了点。
随后,他嚼碎肉干和冰糖,放进父亲的嘴里。
雷蒙双目紧闭,一开始的时候,甚至无法自己咀嚼,待水和纯粹的糖分流入喉咙,他又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拼命地抓住了大卫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抓取肉干和冰糖,发黄的牙齿咬住大卫的手掌,顿时让他升起了一股欣喜之情。
“父亲,父亲,您好些了吗?”
他低沉而又紧张的询问着,等待了好一会儿,大卫听到了一声犹如天外纶音般的呼唤。
大卫欣喜若狂的俯下身去,“父亲?”
雷蒙说了几句话,但大卫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或者说他难以理解话语中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从怀中摸出了莱拉留给他的东西。
那样东西看上去很像是枣干或者是肉脯,事实上是塞萨尔用一种东方来的植物炮制而成的药物,在遇到被围困、追捕,或是需要隐秘行动无法获得食水的时候,可以把它拿出来,放在口中含服或者是嚼服,可以让他们的身体短暂地获得滋养和补充。
莱拉以及跟随她来到大马士革的人都有这个,一些人已经用了,另外一些人则是忍受不了那些居民们所受的折磨,将自己的那份让了出去,莱拉将自己的这份留给了大卫,也是希望雷蒙至少在他们到来之前还能苟延残喘,毕竟一个活着的的黎波里伯爵和一个死了的的黎波里伯爵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概念。
莱拉给的东西正如大卫期望的那样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用,大约一刻钟后,雷蒙醒了,他虽然醒了,但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这具躯壳,他疑惑的东张西望,直到看见了大卫,才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大卫?大卫?我的儿子,我们在哪里?为何……我浑身疼痛?”
“我们已经逃离了大马士革,父亲,从那个可怕的撒拉逊人手中逃了出来。现在我们正在城外的荒野之中,等着塞萨尔来救我们呢。”
他若是不提起塞萨尔的名字还好,一提起塞萨尔的名字。他的父亲阴鸷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两眼圆睁,胡须翘起,露出了一副就连大卫都感到陌生的神情。
“天杀的,你说谁?!”
如果不是他还在病中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想必这是一声如同雷霆般的咆哮:“他来救我们?他是谁?他有什么资格来救我们?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
“父亲……”大卫完全呆住了。之前他虽然知道他的父亲不怎么喜欢塞萨尔,但如此激烈的咒骂,这样可憎的神情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父亲身上呢?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一直是沉默寡言,稳重冷漠的一个人。
他是阿马里克一世最信任的兄弟,一向以威严,公正和不讲情理而闻名于大臣之中,骑士们对他充满了信仰和畏惧,民众们则把他看做一个可信而又勇武的君王。
而他现在的姿态却像是一个未能占到几个铜子儿的便宜而在地上打滚的泼妇。
“把他赶走,把他赶走!”
雷蒙咬牙切齿地晃头:“不要让他来,不要让我见到他!”他又突然架住了大卫的手臂:“去杀死他!
大卫,他是你的敌人,他会抢走你的王冠,快,快去杀死他,别让他活着回到亚拉萨路,让他的血流在大马士革的荒野中,让饥饿的豺狼吃掉他的尸体,快,快去拿起你的剑。
大卫!”
他疯狂的嘶吼着,而大卫已经浑身颤抖,他难以相信这些话竟然是他的父亲说出来的,他只觉得在这个躯壳中的“东西”是个魔鬼,是的,应该是个魔鬼。
他确实听说过,有些人在变得极其虚弱的时候,魔鬼就会趁虚而入。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他再三的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只要把父亲带回亚拉萨路,请求宗主教希拉克略为他做一台弥撒,施行驱魔仪式,喂给他些圣水,他就会好了。
实在不行,在真十字架下的照耀下,什么样的魔鬼能够继续肆意妄为呢?
大卫张开口,大口的呼吸着,听着那个他父亲体内的魔鬼还在胡言乱语,煽动他去杀死自己的血亲和朋友。
他的手胡乱的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找到自己的短剑。他并不是想要杀死雷蒙,只是想用剑柄往他的脖子上来那么一下,把他敲昏过去。
而就在此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了急切的声音,“大人!有盗匪!”
这可真是再糟糕不过的局面了。
大卫转过身去,正打算抬起手来,却见雷蒙在歇斯底里了一番之后,两眼翻白的倒下了。
大卫连滚带爬的上前试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只是昏过去了,顿时松了口气。而后他猛的跳了起来,抓着短剑冲向外面,在外面的只有四个人,加上大卫,只有五个人。
盗匪居然是一小队头戴皮帽的突厥人,幸运的是,他们只是流窜在大马士革城外的盗匪,而非从城内出来的追兵。
不幸的是,他们约有十几个人,而且各个手持弓箭,挂着钉头锤和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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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在莱拉的指引下,率领着一队骑士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到了尾声。
事实上,在五个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够威慑到这群盗匪的就只有大卫了,另外四个人都是普通人,只不过凭着对大马士革的了解成为了塞萨尔的耳目,他们并不擅长战斗,只能勉强保证帐篷中的雷蒙不受战斗余波的侵扰。
即便如此,也有两个人受了重伤,若不是随塞萨尔赶来的教士立刻扑上前救治,为他们疗伤,他们只怕活不成。
当然了,受伤最重的还是大卫。他之前受了撒拉逊人霍姆斯总督的多番折磨,原本凭借着就是自己的意志和决心能够坚持到这里。
之前他就已经精疲力竭,之后几乎也没有得到多少休息的机会,马上就要迎战一群强悍的盗匪。虽然这些盗匪之中并没有被选中的人,也让他伤痕累累,血流如注,他一见到塞萨尔,一感觉到那熟悉的力量拂过自己的身体,就立即放松的昏厥了过去。
教士们急忙为他治疗,等到白光升起的时候,他们再次查看了大卫的情况,并向塞萨尔点了点头,表示大卫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塞萨尔这才放下心来。他带来的骑士已经将残余的盗匪抓戮殆尽,而正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教士却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他的情况很不好,我们要为他做临终圣事了。”
他从马背上的行囊中翻出圣油——这是每个教士在出征的时候必带的东西,而后还有经书和十字架,圣水等物,他走进帐篷,但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
“他要见您,殿下。”
塞萨尔走进了帐篷,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还是濒死的人都会萎缩,他记得雷蒙曾是一个高大的人,他的阴影曾经覆盖在大卫,鲍德温和塞萨尔身上,但现在看来,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只穿着一件粗陋的亚麻袍子,披着一件羊皮大氅。
雷蒙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看见了——
在即位之后,鲍德温四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身边的人,无论是老师、姐妹还是妻子——妻子,他结婚了吗?不,没有,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注定了不可能有子嗣的麻风病人,他始终孤身一人。
那个拜占庭的公主给阿马里克一世生下的也只是一个女儿,并非儿子。
他冷眼旁观,看着鲍德温的身体迅速的衰弱下去,从还能勉强骑马到行走也勉强,再到只能躺在抬轿才能去到他想要的地方,后期更是思维混乱,言语不清,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溃败气味,简直就如同屠宰场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他总是戴着面具,戴着手套,用长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当他偶尔抬起手来,露出手套与衣袖之间的缝隙,又或者是头巾跌落,人们就能看见他身上那些可怕的疮疤和溃烂。
到最后,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他叫来了他的姐姐,但亚比盖与希比勒依然没有儿子啊,骑士们早已对这个羸弱的国王,有着诸多不满,哪怕他曾经赢过。
如今他也已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罪人了。他们没有理睬鲍德温临终的遗言,而是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将他的儿子送上了亚拉萨路的王位,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卫的身上同样留有佛兰德斯家族的血脉,他又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强壮,那样的意气风发,前程无量,的黎波里与亚拉萨路联合在了一起。
而之后,亚比该死了,希比勒作为他的遗孀拥有了安条客。
然后他让大卫与希比勒结婚,终于,仅有的三个基督徒国家得以合三为一,成为了一个无比庞大并且强盛的国家,他的大卫将会是这个最神圣的神圣之处最为崇高的国王。
但转瞬之间,他眼前的景象又变了,身着冕袍头戴王冠的不再是他的儿子大卫,而是他,他的身边则是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希比勒,她的腹部高高隆起,里面是他们的孩子,他依然爱着大卫,但大卫只可能是的黎波里的主人,而且他这枝老而弥坚的树枝上结出的新果实,才会是将来的亚拉萨路国王。
当他策马走出王宫的时候,他所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碧绿如同大海的橄榄林,绵延如同山岭的商队,还有比麦穗和果实更多的,忠诚无比的民众,以及伫立在他们之中的骑士和他们的扈从。
当然还有士兵,无法计数,如同荒野中砂砾般密集繁多的士兵,他的旗帜被高高举起。他的名字与耶稣基督并存,他率领着他的军队,一路打过了大马士革,霍姆斯,哈马和阿颇勒,还有那些属于异教徒的丘陵、平原和高山,他一直走到了大地的尽头。
他所建立的功绩比曾经的亚历山大大帝还要伟大与壮观,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为他牵马坠镫,法国国王为他穿鞋,英国国王为他披袍,奉上了皇帝冠冕的是君士坦丁堡、罗马和亚拉萨路的教皇与牧首,他们是那样的恭敬,不是他向他们下跪,而是他们向他下跪。
他从胸膛中发出了一声痛痛快快的大笑,
他才做了一个美梦,现在仍然有些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直到他看见了塞萨尔,他的瞳孔猛烈的收缩着,几乎颤抖成了针尖大小。他的口中发出了狂乱的呼啸,更是拼命挥动着双手,似乎要驱赶眼前的人。
“魔鬼!魔鬼!你这个可怕的魔鬼!”随后他又仓皇的左右张望起来,“大卫呢?”他没有看到大卫,大卫应该守在他的身边才对,更大的恐惧呼啸而来,卷走了他仅有的理智:“大卫,大卫呢,大卫在哪里?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教士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
不说大卫与塞萨尔的关系称得上融洽,甚至可以说是朋友,他们还同在亚拉萨路国王的麾下做臣子和骑士,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他怎么会以为塞萨尔会对大卫不利呢?
他应该感到高兴,若是塞萨尔来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大卫必然可以安然无忧,何况刚才还是他自己要求见塞萨尔的。
“求求你,求求你,把大卫还给我吧。无论父辈有着怎样的罪孽,都和这个可怜的孩子无关!”
塞萨尔垂下眼睛,而帐篷中的气氛陡然变得紧绷起来,教士意识到自己可能已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放过大卫。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教士惊慌的看向塞萨尔,只见塞萨尔微微的合了合眼睛,点了点头,他连忙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帐篷,在外面难以平静,只能不停的用手拍打着胸膛,但对于同伴的询问,他却是一言不发,甚至还拉着同行的教士走得远了点。
塞萨尔走到雷蒙身前,而后盘腿坐了下来,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沉静,仿佛并没有听到什么惊天骇地的大秘密。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你发誓吧,你发誓我就告诉你。”
“你要我发什么样的誓?”
“我,我不强求你……去伤害鲍德温,但我要你发誓在鲍德温死后,你不得与大卫争夺亚拉萨路国王的王冠——不仅如此,若是他们提出了其他的人选,你也要站在大卫这边,支持他,推着他,让他坐上王座。”
塞萨尔抬起头来,他似乎想笑又按耐住了,随后又投去了一个尖锐的眼神,“我不会发誓的。”他俯下身注视着雷蒙浑浊的双眼,“我已经找到了治疗鲍德温的方法,他会变得健康,长命百岁,结婚生子,他的血脉将会生生世世的流传在这最神圣的神圣之处,他的名字将会响彻整本史书,每个人提起他都要尽其所能的赞美与称颂。
至于大卫,大卫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
虽然他有你这么一个父亲,不过这可能也是他仅有的污点了,我保证他,将来无论他立下了怎样的功勋,我们都不会剥夺,或者是无视,他会是的黎波里伯爵,也一样拥有梅尔辛,他会继承你的一切,我们并不会从中阻挠,但同样的若是他犯了错,我们也不会予以宽恕。”
“不,你不能那么做,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吗?
那个出卖了你的祖父约瑟林二世,让你的父亲约瑟林三世在敌人的堡垒中长大,他甚至不曾再次见到亚拉萨路和埃德萨,你不想为他们复仇吗?”
事实上,塞萨尔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毕竟任何阴谋,无论它设置的有多么天衣无缝,羚羊挂角,但有件事情是你始终无法遮掩得了的,那就是获利者,从获利者身上查,总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十字军很快就会攻下大马士革,而后是霍姆斯、哈马、阿颇勒,而鲍德温已经许诺,我会得到他以及十字军的支援。
收复埃德萨或许那需要一点时间,一年、两年或者是三年。
但埃德萨沦陷的时候是44年,如今也只不过过去了四十年,辗转一代人而已,我相信我还是能够找到一些证据,甚至于证人,无论那个隐藏在黑幕中的罪魁祸首想的是什么,是想要掩盖过往的罪行,还是要斩草除根。
我都会将这一切翻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会让他懊悔、痛苦、无处逃遁,也无法得到一个平静有尊严的死亡,他会在人们的奚落和嘲笑下悲惨的死去,他的血流在尘土之中,犹如他的荣誉坠地,再也无法捡回。
他的子孙都会因此而蒙羞。当然,如果他还有子孙的话。”
这番话已经说的雷蒙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当然会感到恐惧,虽然塞萨尔说会公平的对待大卫,但他怎么也不会信,人是会变的。
他自己就是如此,他曾经是一个正直的少年人,又是一个忠诚的臣子,他侍奉阿马里克一世,全心全意,虽然他们时有矛盾,但他从来也没有违逆过国王的旨意,而他的野心萌生只在一瞬间,之后他就愈发的控制不住自己,只想着更进一步,更进一步,直到登上人世间的巅峰。
而塞萨尔和鲍德温,尤其是塞萨尔,他多么的年轻啊,年轻到令人嫉妒,命运留给他的时间还有足足几十年,而他还是个孩子时,便能够将权谋玩弄的炉火纯青,轻而易举的博得了国王、主教以及整个亚拉萨路城民众的好感,最后更是获得了无数人的忠诚和追随。
像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等他真的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直接一跃而成为国王的时候,他难道真的会对大卫高抬贵手吗?
不,他不会的,哪怕他最初可以做到他所承诺的,但难道他就要让大卫在这种战战兢兢,动辄得咎的状况下,度过今后的半辈子吗,他绝对忍受不了。
雷蒙猛烈的挣扎了起来。
“不会的,你不会的,你做不到的……”
“你知道我做得到。”塞萨尔停顿了一下,这是个秘密,但这个时候说给这个可怜又可恶的人听,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我的感望圣人并不是圣哲罗姆。”
雷蒙的眼珠甚至要瞪出了眼眶。
“我并不知道祂是谁,但我从未曾得到过祂的名姓,”塞萨尔低头注视着雷蒙,“你觉得祂会是谁呢?”
雷蒙面如死灰。
“你会忏悔吗?”
“忏悔?不,我不会向你忏悔的。我不!”
“那么你就抱着你的不甘与野心去死吧。”
塞萨尔站起身来,走出帐篷,无论雷蒙怎么叫喊,他都没有回头。
一旁的教士见他走出来了,马上就冲进去,但他立即发出了一声尖叫,雷蒙死了,他死的并不安宁,两眼暴凸,面色狰狞,双手犹如鸡爪般痉挛着,修士们匆匆忙忙的给他擦上了圣油,祈祷了一番,又自我安慰说如他这样的十字军骑士应当是能升上天堂的。
只有塞萨尔,知道他的灵魂将会坠入地狱。
永远,永远,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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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君主对黎波里伯爵的死没有什么很大的感觉。
理查纯粹是为塞萨尔的事情而讨厌雷蒙,腓力二世对这个人并不熟悉,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和一些故事。
而腓特烈一世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野心勃勃的皇帝,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失职的领主呢,大马士革不是他打下来的,好吧,就算只是为了权力,他身边的野心家也多的是——但问题是,他干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防备地丢了大马士革。
现在摆在大卫面前的也有两条路,一条就是放弃这场圣战,携带着他父亲的棺木返回的黎波里。
另外一条路就是留在大军中履行一个臣子应尽的义务。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黎波里伯爵的继承人,而是的黎波里伯爵了,是亚拉萨路国王的附庸和大臣,大卫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路。
人们都说他是要为自己的父亲复仇,但只有大卫知道父亲临终的那一夜所袒露的心迹多么的让他羞耻和恐慌。
以往的一切,虔诚的……纯洁的……崇高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轰然崩塌。
他想起那时候……面对着受害者,他的信誓旦旦,他的正义凛然,他的关怀,他的担忧,他的承诺都成了一个笑话,他深知他的父亲是一个罪人,而他是一个罪人的儿子,他留在这里,并不是复仇。
而是赎罪。
他甚至不敢正视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与塞萨尔,他无法判定他们是否知道之前的阴谋,知不知道他的父亲也参与其中,你不能说最终塞萨尔安然无恙,甚至化险为夷,是阴谋家手下留情了,他完全是凭借着自己以往累积的荣誉与功德,才总算是有了反戈一击的机会。
若是换了其他人,换了其他人……大卫都不用拿其他人来做例子,直接把自己套入其中,就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反抗的可能,但他终究还是的黎波里的继承人,即便他受了绝罚被流放到沙漠里,他的父亲也必然会派人跟随和保护。
但塞萨尔呢,那时候宗主教依然在病中,而鲍德温……他的父亲处心积虑的要将塞萨尔赶走,不正是因为他站在鲍德温身边,他们就无法对鲍德温做些什么吗?
圣城之盾是那样的名副其实。
大卫俯下身体,痛苦嘶吼,但又必须用手指塞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发出声来。
不过当巡逻的骑士走过他的帐篷时,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这个年轻人才失去了他的父亲,只有鲍德温和塞萨尔隐约感觉到了大卫的愧意和痛苦,他们也有意不去多打搅他,好让他平静的度过这段时光。
“我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时候,”鲍德温对塞萨尔说,当他意识到黎波里伯爵雷蒙和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已经不再是他的叔伯以及可信的长辈时,他也经历了好一番折磨,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马上接受至亲至亲之人对自己的背叛的。
“现在我倒希望大卫是亚比该那样的混球了,这样他或许还能轻松点。”
“唉,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塞萨尔马上打断了他。“对了,亚比该和希比勒……”
“我在开拔前就命令他们回安条克去了,他确实回去了,”鲍德温略过了亚比该的咒骂不休,虽然这次公主希比勒堪称诚恳的承认了自己所有的错误,但还是没能改变鲍德温的想法,终究还是将她和亚比该送回了安条克。
而至于他们之前的计划,宗主教希拉克略也已经准备了人去做这件事情。
希拉克略不允许他们插手,“我喜爱你们,因为你们如同白雪般纯洁无暇,虽然这是博希蒙德应得的回报,我也不希望你们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
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够知道,在很多时候阴谋或许是个捷径,但你无法通过阴谋达成你所有的目的。”
希拉克略此举也是为了两个孩子着想。
他举起手,示意两人不要再问,这件事情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啊,你们都在这里,太好了,陛下,殿下,还有宗主教阁下……”
腓特烈一世的儿子兼骑士小亨利走了进来:“父亲和理查一世发生了一些争执,您们能过去说和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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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一般而言,在攻城之前,攻城方会派出使者,要求守城方献出城市,通常来说,这个使者不会受到伤害——或许会遭到一些羞辱,但基本上生命无虞。
但大马士革城中的基督徒已经有一些遭到了杀害,他们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而伊本才失去了妻子和最重要的人质,天知道这家伙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腓特烈一世坚持要派使者,以显得堂堂正正,而理查一世觉得,做这种事情除了浪费几个骑士的性命外,毫无益处,除非他们真能说服伊本献出大马士革。
“我会让我的儿子去做这个使者!”腓特烈一世大喊道!
“我可以加只公鸡。”理查一世反唇相讥,“这样他们把你儿子放在火上烤的时候至少有个伴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