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姜念封爵,今日元春回荣国府探亲,显得格外体面。
元春因此高兴,自荣国府回到姜家新宅,面上犹带三分喜色。
晚膳时,元春竟主动提出与姜念一起喝酒。虽说姜念不爱喝酒也很少喝酒,见元春有这种雅兴,他不会推辞。
几杯酒下肚,元春便双颊飞霞,眼波流转间添了妩媚。
姜念见她兴致颇高,心中也自欢喜。
是夜,罗帐低垂,元春竟比此前姜念回京那夜更主动。云鬓散乱之际,那双平日里执笔抚琴的纤纤玉手,今夜却格外大胆。
事毕,姜念正欲歇息,忽听枕边人轻声道:“那件月白长衫……可是秦家那位姑娘的手笔?”
她已发现姜念昨日带回的包裹里装的是件做工精巧的月白长衫。
姜念闻言一怔,索性坦然道:“正是。”
帐内一时静极,似闻彼此呼吸与心跳。
元春青丝铺满绣枕,又问道:“大爷与她……可是定了情了?”
姜念略一犹豫,终是如实相告:“正是。待她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满了后,要纳她过门的。”
虽说他本没打算现在就将他与秦可卿之事告诉元春,但既然元春现在问了,他便不想在此事上对元春扯谎。
元春没有诧异,因提前推测到了这个答案。
元春也不恼怒,反将螓首靠在了他的肩头:“听闻那秦姑娘生得极美,我明日想请她过来做客,瞧瞧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品,可好?”
姜念一顿:“可。只是你莫要为难她。”
“大爷放心,我对她可没有恶意。”元春轻笑,呵气如兰,“难道在大爷心里,我竟是那等容不得人的妒妇不成?”
姜念抚过她如瀑长发:“你不是,也希望你将来也不是。”
……
……
秦家。
这日清晨,秦可卿正在西厢房里对镜梳妆。只略施薄粉,挽了个家常的慵妆髻,身上穿着月白裙衫,竟也能显出几分妩媚来。
瑞珠在一旁收拾针线簸箩。
忽见彭继忠家的急急忙忙掀帘而入,连礼数都忘了,张口便道:“姑娘,姜家的奶奶打发人来了!”
秦可卿手中玉簪一顿,第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待到反应出“姜家的奶奶”是何人,却又难以置信:“何人?”
“就是姜大爷的夫人!”彭继忠家的拍了下手,“来的是贺大娘,正在二门外候着见姑娘呢!”
秦可卿不禁怔住,镜中映出了她略微泛白的脸色。
他的夫人为何打发贺大娘来见我?莫非是知晓了我送了他长衫?甚至知晓了我与他定情的事儿了?
强自镇定后,秦可卿方起身,亲自去二门垂花门迎接孟氏。一则孟氏不比寻常下人,其丈夫贺赟乃五品龙禁尉;二则此番是元春遣孟氏来的;三则秦可卿与孟氏相熟。
秦可卿执着孟氏的手,入了内院,进了西厢房。只觉孟氏掌心温暖干燥,自己掌心却微凉。
瑞珠快速备下香茶细点。
孟氏见秦可卿殷勤,便吃了一口茶,笑道:“姑娘这茶好。”
秦可卿强笑道:“不过是寻常之物。”
寒暄片刻,孟氏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们奶奶意欲见一见姑娘,特命我来请姑娘去咱们家做客的。不知姑娘今儿几时得闲?”
秦可卿心头突突直跳,想起宁国府倒塌的往事,又思及自己与姜念的私情,一时间竟如坐针毡。
略微犹豫后,秦可卿便声如蚊蚋地说道:“烦请贺大娘回禀夫人,既是夫人垂爱,不敢推辞。夫人今儿巳时初刻若得闲,我便登门叨扰请安。”
孟氏笑道:“我家奶奶说了,不拘什么时候,横竖今儿专候姑娘。姑娘既说巳时初刻,那你便巳时初刻过去,我不必再向奶奶请示的了。”
待送走孟氏,秦可卿回到西厢房,瑞珠急急掩上门:“姑娘真要去?”
秦可卿缄默不言,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鬓边一缕散发不知何时垂了下来,活像她此时理不清的心绪。
瑞珠嘟囔道:“那位若是存心为难姑娘,可如何是好?”
秦可卿摇了摇头,开口道:“观贺大娘言行,不似来者不善。若要为难,也不会遣贺大娘请我去了。”
说完,她起身打开衣柜,纤纤玉指在一件件衣裳间游移,却一件都没挑中,转头对瑞珠道:“从樟木箱里取那件天水碧的罗裙来。”
瑞珠抿嘴一笑,暗道:“那件天水碧的罗裙,可是姑娘珍爱的衣裳,总也舍不得穿的,今儿却要穿了。”
她却不觉奇怪。
……
……
秦可卿将至姜家新宅的消息,如一阵风似的刮遍姜家各处,姜家下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西厢房里,莺儿正为薛宝钗梳头,手中犀角梳狠狠刮过青丝,嘴里嘟囔:“那瑞珠最是个轻狂的小蹄子,她主子能好到哪去?”
玻璃镜里映出薛宝钗平静的眉眼:“休要嚼舌根!”
“姑娘就是好性儿!”莺儿忽转身,打开一个樟木箱,从箱底捧出一件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今儿姑娘必得压她一头。”
薛宝钗本不是爱妆扮的人,常是素雅的妆容服饰。眼下莺儿捧出的这件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本是她压在箱底的衣裳,因嫌花哨了,只穿过两回。
然此时,薛宝钗默许了莺儿的举动。
莺儿取茉莉花露润了薛宝钗的青丝,梳成时兴的发髻,又从妆奁里拣出一支攒珠累丝金凤步摇。然后打开胭脂匣子,挑了点玫瑰膏子,在掌心化开了,轻轻拍在薛宝钗颊边,让薛宝钗白皙的脸颊添了三分艳色。
“姑娘瞧瞧。”莺儿欢喜道,盯着薛宝钗,像是盯着自己的杰作。
薛宝钗见镜中人云鬓高耸,金钗灿灿,倒有几分陌生。下意识抬手要卸去那支攒珠累丝金凤步摇,手却被莺儿拦截在半空。
“今儿姑娘与奶奶及那秦姑娘同堂,大爷或要见的。”莺儿低声道。
薛宝钗一怔,被拦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抚了抚衣襟上的褶皱。
……
……
秦可卿是要强的性子,在她看来,这次去姜家见元春,是一次与元春、薛宝钗的暗中较量,而且,姜念或许会见到“三美同堂”的一幕。
于是,秦可卿精心打扮了一番。
因还处在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她倒也不便打扮得艳丽,穿的是自己珍爱的天水碧罗裙,发间簪一支羊脂玉兰花簪并两朵素银珠花,面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茉莉膏子。
这般打扮,既不张扬,又衬得她极美。
心里倒是有些可惜的,她知道自己若作艳丽妆扮会更美。
相比于淡雅,她更适合艳丽。
秦家与姜家新宅虽仅百步之遥,终究闺阁体统要紧。彭继忠备好了青绸马车,瑞珠搀着秦可卿上了车。那车帘落下时,秦可卿指尖微微发颤——此一去,便是要见那位主母了。
巳时初刻,秦可卿准时到达了姜家新宅。
东耳房里,元春正翻阅着账册,听得姚氏来报,不紧不慢地合上账册,对姚氏吩咐了几句。
遵照元春的吩咐,姚氏先去书房向姜念禀报了一声。
姜念闻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从笔架上取出一支湖州上等狼毫笔,准备练习书法……
姚氏接着去西厢房请薛宝钗与元春一同迎客。
薛宝钗听得邀请,对镜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鬓角,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姚氏又去叫孟氏接秦可卿进来。
孟氏得了令,忙至宅门相迎。只见秦可卿扶着瑞珠的手下车,行动间裙裾不乱,美若天仙,通身气度也不亚于豪门里的姑娘。
……
……
薛宝钗方出西厢房,抬眼便见元春已立在正房檐下,见这位主母今日也精心妆扮了,衣着华贵,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唇若点朱,娇艳欲滴。
元春也登时察觉到薛宝钗今日精心妆扮了。
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心照不宣地浅浅一笑。
香菱特意跟着元春,见薛宝钗的妆扮,眼睛都不禁睁大了,又往二门处瞟,分明是等着看这场好戏。
薛宝钗刚走到元春跟前行完礼,便见孟氏领着秦可卿进了垂花门。
众人齐望去,但见一位佳人款款而来,莲步轻移,若凌波微步,虽是一身淡雅,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袅娜与妩媚。
元春心中暗赞:“果然好个标致人物!”
薛宝钗则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秦可卿行至阶前,先向元春行礼:“给夫人请安。”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起身又与薛宝钗彼此见礼。
三美立在檐下,恰成个微妙局面:元春雍容华贵如牡丹,秦可卿、薛宝钗今日则都似是一半牡丹一半海棠,一半雍容华贵一半袅娜妩媚。
更微妙的是:元春是姜念的夫人,薛宝钗即将为姜念的妾室,而秦可卿则已与姜念定情。另外,宁国府的倒塌与秦可卿密切相关,而秦业的死与薛宝钗密切相关……
三女一台戏。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仿佛在为这场戏助兴。
香菱看得呆了,莺儿与瑞珠则悄悄向对方瞪眼。
抱琴还算镇定,毕竟曾随元春在皇宫与畅春园见过大世面。
元春对秦可卿笑道:“妹妹快请里面坐。”
说着,率先朝着东耳房走去。
薛宝钗故意落后半步,见秦可卿也是这般打算。二人脚步一滞,倒显出几分尴尬。元春回首,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
……
元春引着薛宝钗、秦可卿进了东耳房,径自坐在紫檀榻上。
地下左右各设一张搭着撒花椅搭的楠木椅,各一副脚踏,中间隔着一个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薛宝钗与秦可卿各坐一椅。
三人恰成个“品”字形。
这耳房本就不甚宽敞,此刻更显局促。抱琴侍立元春身侧,莺儿与瑞珠分别站在自家主子身边。孟氏立在门边,香菱凭借姜念大丫鬟的身份及元春的喜爱,在屋内也有一席之地。
其他人则都待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莺儿与瑞珠这对冤家,适才在院内见面时便悄悄彼此瞪眼,进了东耳房,更是逮着机会就暗自较着劲。偏生二人主子都在跟前,又有元春坐镇,不敢造次的,只能用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香菱却将这一幕看得真切,险些笑出声来,忙用帕子掩口。
相比而言,元春、薛宝钗、秦可卿就要高级了,或者说,都会演戏的,元春显得甚是亲和,薛宝钗显得甚是端庄,秦可卿则显得甚是恭谨。
元春只与秦可卿聊些家常闲话,故意不提姜念与秦可卿定情,不提宁国府和贾珍之事,甚至回避了秦业之死。
三美争芳,竟争出了一派和睦!
……
……
书房内。
姜念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他立于紫檀书案前,手中的湖州上等狼毫笔悬于泾县曹氏贡宣之上,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汁自笔尖滴落,在珍贵的泾县曹氏贡宣上晕开一团乌云,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忽地挥毫写下半句杂言古诗,笔走龙蛇间,竟是一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写罢掷笔,那湖州上等狼毫笔在砚台上弹跳两下,滚落案边。
姜念负手踱至窗前,能隐约听到东耳房方向的动静,却是见不到此时东耳房内的情景,只能凭借想象——元春端坐主位,威仪天成;薛宝钗雍容含笑,不露锋芒;秦可卿低眉顺目,却暗藏机锋。三姝皆是玲珑心肝,水晶肚肠,此刻不知正打着怎样的机锋。
他实在好奇那三位美人三个金钗凑到一起是怎样的情景。
转身回到书案前,低头看着适才写下的半句杂言古诗,墨迹未干。
他略一犹豫,又重新执起了湖州上等狼毫笔,补足了下半句: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首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杂言古诗,将情人比作短暂易逝的“春梦”“朝云”,暗喻多情本质是虚幻的自我沉溺。
然,当姜念补足了这首杂言古诗,口中却轻声叹了一句:“屁!”
叹完,他便整了整衣襟,走出了书房,朝着东耳房走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