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耳房外,围着几个人,包括了晴雯、金钏、玉钏、琪儿、琴儿等。
晴雯正与金钏咬耳朵:“也不知大爷会不会来瞧瞧……”
话音未落,忽见檐下人影晃动,晴雯回首,唬了一跳——竟是姜念缓步而来。
晴雯呆愣住了。金钏忙扯了玉钏退至一旁。琪儿、琴儿两个粗使丫鬟缩成鹌鹑似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通报元春。
姜念迈步进了东耳房,正见满室芳华。
元春忙从榻上起身,裙裾微漾如碧波荡漾,含笑道:“大爷来了?”
薛宝钗与秦可卿几乎同时起身行万福礼,一个步摇轻晃,一个玉簪轻荡。二人抬头时,目光不约而同在姜念脸上打了个转,又迅速垂下。
三姝并立。
抱琴、莺儿、瑞珠、封氏、香菱,倒像众星拱月般围着这三轮明月。
屋内霎时静极。
抱琴手中的茶壶嘴儿“咕咚”冒了个泡,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莺儿与瑞珠又趁机互相瞪了一眼,赶紧别开视线。
姜念将秦可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将薛宝钗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感叹“果然是三美争芳”,旋即对元春笑道:“我与秦姑娘相识,她今日既来做客,我来打个照面。”
元春笑道:“大爷请坐吧。”
姜念却摇了下头,道:“打个照面便是了,你们且说话,招待好秦姑娘。”声音比平日清朗三分。
说罢转身便走,似带起了一阵风。
脚步声渐远。
屋内三人却仍望着门口出神。
三人都不禁暗想:“今儿没白精心妆扮,果然他来亲眼见了三人同室的景况!”
也都不禁好奇:“他心内觉得谁更美?”
……
……
秦可卿在姜家待了两刻钟便离开了。
自姜家回到秦家,方踏入西厢房,瑞珠便忙不迭地掩了房门。
秦可卿坐在梳妆台前,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想着心思,镜中映出她未化浓妆却仍显艳光的容颜。
瑞珠沏了香茶递上,嘴里忍不住道:“姜大爷那位夫人生得竟与那位薛姑娘有几分相似呢,她二人虽都标致,只是要论天然风流,可都及不上姑娘的!适才大爷进来,看姑娘时分明比看那二人多了一会子!”
这话让秦可卿心里受用,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却说道:“那位夫人雍容华贵,薛姑娘端庄矜持,都是好的。”
瑞珠又道:“可惜了。若非姑娘仍在孝期,若是姑娘妆扮华丽,那二人更会被姑娘比下去的。不过姑娘天生丽质,便是一根稻草簪着也好看。”
秦可卿闻言将茶盏放下,水面浮着几片茶叶,随着她放杯的动作轻轻一荡,恰似她此刻泛起涟漪的心湖。
她又不禁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内暗想着:“论身世,他那位夫人比我强了忒多,就连那薛姑娘都比我强,好在论美貌,她们二人都不及我的。”
正是:
归来对镜细端详,暗较芳姿谁更强。
不是女儿多计较,只缘情字最牵肠。
瑞珠又道:“待姑娘将来过了门,名分上自然越不过那位夫人去,可至少也该比那薛姑娘高出一等才是。”
秦可卿缄默不言,心里则认同瑞珠的说法。
……
……
展眼已是五月初六,刚过了端午。
姜念由莱州回京,已有二十天了,这二十天他都没有当值。
倒也奇怪,泰顺帝封了他云骑尉,且授了御前侍卫,却让他免当值。
或许泰顺帝打算仍直接派皇差给他吧,只不知下次再派皇差给他,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六这日,乃是姜念纳薛宝钗为妾室的日子。
姜家新宅装饰了一番,虽不比此前迎娶元春时那般隆重,却也处处透着喜气。廊柱上缠着红绸,被夏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倒像薛宝钗今日羞怯时绞动的红帕子。
为了让薛宝钗不至于太委屈,姜念本打算在家中摆两桌酒席,请一些客人,明堂正道的。结果,有一些人得知他今日纳妾,竟主动要来,两桌酒席不够,又添了两桌,其中两桌招待男客,两桌安置女眷。
夜晚,宾客散尽的姜宅重归宁静。
西厢房内红烛高烧,照得满室生辉。
窗棂上贴着双喜剪纸,被光照得发红,被风拂得轻颤。
薛宝钗端坐在雕花梳妆台前,玻璃镜中的人儿粉面含春,眉目如画。但见那已经开过脸的面庞:莹润如新雪初霁,皎洁似玉壶冰心,修齐的鬓角更添风韵,褪去汗毛的颈项愈显凝脂光泽。
开脸是自古以来的习俗。女子出嫁时行净面之仪:剃除面颈细毫,修葺云鬓边幅,更易头上发式。此乃一生独行之典,礼成则肌理生辉,玉容愈皎,自此脱闺阁,入妇人之列。
此时,薛宝钗望着镜中显得有几分陌生的自己,不禁回想起与姜念的往事,想起当初在江宁秦淮河上与姜念初见,想起当初自己去江宁姜家向姜念道歉,想起姜念在大运河上巧遇并救了薛家,想起自己寄居姜家一年多的种种情景……
想着想着,薛宝钗让莺儿取来了两副花笺,上头各有一副柳絮词,她的指尖抚过两副花笺上熟悉的字迹,尤其喜欢第一首: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正看着时,忽听珠帘响动,姜念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脸上微红,陪客人喝了些酒,但喝得不多。
薛宝钗忙从绣墩上起身,罗裙轻摆间带起一阵香风。她方要行礼,却被姜念扶住手腕,那掌心温度传来,令她脸颊也微红起来。
“你们且出去。”
姜念对香菱、莺儿二人道。
香菱、莺儿相视一笑,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不忘将门扇掩紧。
雕花梳妆台上,两幅花笺在烛光下泛着微光——薛宝钗故意没收起来,想在今日这个特别的日子,让他重温对他们二人而言颇有意义的两副花笺。
姜念走到雕花梳妆台前,拿起两副花笺看了起来,指尖抚过两首柳絮词的墨迹,当初挥毫写这两首词的情景都恍如昨日。
“送你的这两首柳絮词……”姜念凝视着薛宝钗,声音比平日低哑三分,却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难为你还留着。”
薛宝钗垂首,耳畔明珠坠子轻轻晃动,在腮边投下细碎光斑:“怎可能不留?”
话音方落,忽觉发间一凉,玻璃镜中映出姜念修长的手指,正将一支羊脂玉并蒂莲簪插在她的云鬓。这玉簪通体无瑕,只在花心处嵌着两粒殷红珊瑚珠,恰似并蒂莲结出的莲子。
薛宝钗抬眼,正撞进姜念含笑的眼眸里。
“送你的!”姜念笑道。
窗外有风钻进来,吹得案上红烛摇曳。烛泪缓缓滑落,在烛台上积成小小的珊瑚树。
姜念忽又从身上取出一副花笺,含笑道:“我还特意又备了一副花笺送你,上头有我写给你的第三首《临江仙·柳絮》。”
薛宝钗甚是惊喜,眼中秋水微漾,忙接过花笺,徐徐展开,显露她熟悉的字迹:
“秦淮河上初邂逅,风拂青丝缘生。心湖乍乱漾微痕。情根何曾变?白首不离分。万缕柔情终不悔,任它日月浮沉。韶华同酿酒方醇。并肩织锦瑟,朝暮共烟津。”
这是他送她的第三首《临江仙·柳絮》了。
这一回,他借写柳絮表达了他与她的情事,并突出相守的主题。
“秦淮河上初邂逅”,是他与她初见。
“烟津”既指世俗烟火,又暗含渡口意象。他与她是在秦淮河上初见,又在大运河上结成了一对。
正是:
三幅花笺载深情,秦淮烟雨润今生。
不是柳絮随风舞,只愿缠绵化锦绳。
薛宝钗沉默中将第三首《临江仙·柳絮》仔细看了三遍,再难自持,竟忘情扑入了姜念怀中:“大爷这词……”她将花笺紧贴心口,“我……喜欢得紧。”声音已带了哽咽。
姜念抚着她如云青丝,嗅到发间茉莉清香,柔声道:“今日摆了四桌酒席,明堂正道的,加上一支羊脂玉并蒂莲簪,以及这第三副花笺,第三首《临江仙·柳絮》,你还觉得委屈么?”
薛宝钗仰起绯红的脸,眼中星光点点,咬了咬唇,娇声道:“有你这般心意,我……不委屈了!”
红烛高烧,那红罗帐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纹,在烛光下泛着粼粼微光。
大红锦被上“囍”字团花簇拥,被下的褥单上铺着一方洁白如雪的元帕,静待落红点染。
姜念牵着薛宝钗坐在了床沿,将佳人抱入怀中,嗅到她身上幽香浮动。往日那冷香丸的凉意,今夜竟似化作暖融融的芬芳。
他俯身为她卸去发间玉簪时,那香气愈发浓郁——原是耳后都细细熏了上好的香露。
“今日你身上好香,散发出的香气比平日要浓多了。”
他的指尖掠过她绯红的耳垂。
薛宝钗羞得偏过头去,显露颈间一抹雪肤:“毕竟今儿是喜庆的日子,莺儿说了,我该多些香气才好。”声音细如蚊蚋,却引得姜念低笑。
他早发觉她今日不同往常:眉画得略浓,唇脂也比平日艳些,连指甲都染了淡淡的凤仙花汁。
帐外烛花“啪”地爆响,惊得薛宝钗一颤。姜念趁机将她发间最后一支金钗取下,青丝如瀑泻落,拂过二人交迭的衣袖。
一方红帕子被薛宝钗攥在掌心,揉出了细碎的褶皱。
“别怕。”姜念握住她微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鼻上轻嗅,发觉她指尖还沾着墨香——是方才捧读花笺时留下的。
薛宝钗耳尖更红。
随即被他一把拉进了帐中。
红烛高照解罗衣,佳人暖香透绣帏。
烛花“啪”地爆响,盖不住帐中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忽传出一声低吟‘大爷灭灯’。
……
……
次日一早,天光初透。薛宝钗早已起身,对镜理妆。莺儿为她梳了个端庄的同心髻,簪一支素银嵌珍珠的妇人发髻,换上绣折枝梅的罗裙——既不失礼数,又不至抢了主母风头。
随即,薛宝钗行至正房的东耳房,但见元春已坐在紫檀塌上,身着缠枝牡丹纹对襟衫,发间一支赤金点翠凤钗,通身气度比往日更显威仪。
薛宝钗敛衽上前,盈盈拜倒:“给奶奶请安。”
从现在起,她要以妾室的身份将元春视作主母敬着了。
元春指尖在扶手上轻叩三下,方才开口:“起来罢。”
待薛宝钗起身,莺儿捧来一盏茶,薛宝钗双手接过,恭敬奉给了元春。
二人闲话片刻,元春命抱琴递上两个包裹,对薛宝钗道:“这是两套新衣裳并头面首饰,给你添妆用的。”
薛宝钗忙行礼道谢。
元春又忽然命抱琴去唤来小丫鬟杏儿。
董良、姚氏这对夫妇,除了有儿子董丰,还有个女儿叫董杏儿,乃是姜家的小丫鬟,丫鬟名就叫杏儿。
薛宝钗愣了一下,便揣度到元春的意思,应该是要将杏儿给她使唤了。
很快,杏儿来到了东耳房,长得不算漂亮,杏眼圆睁含怯意,桃腮微鼓带天真,两根鸦青辫子垂在耳侧。
“给奶奶请安!”
杏儿的声音怯生生的。
果然,元春指着杏儿,对薛宝钗道:“往后这杏儿便给你使唤了,你既为姨娘,身边单一个莺儿不够使了,该添个丫鬟才好。”
荣国府的赵姨娘都有两个丫鬟。
元春此举,是对薛宝钗的示好。
“多谢奶奶,难为奶奶想着此事。”
薛宝钗感动地行了个万福礼。其实心里倒并不想收下杏儿这个小丫鬟,一则有莺儿,她觉得就够了;二则她不喜欢杏儿。但既然元春将杏儿送给了她,且出于好意,她当然不便推辞的。
元春对薛宝钗笑道:“虽则你如今是姨娘了,要多讲些规矩了,然我还是喜欢与你以姐妹相称,日后你还是照旧叫我‘姐姐’,我也照旧叫你‘妹妹’,如何?想来大爷也喜欢咱们如此相称的。”
相比于称呼元春为“奶奶”,薛宝钗当然更愿意称呼“姐姐”,不过她稳沉持重,道:“多谢奶奶的好意,然按礼数,我还是称呼‘奶奶’为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