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贾赦院的查抄,如疾风骤雨一般。
因不当场细细清点入册,只将一应箱笼、物件、地契、账册等尽数查封搬运,不到一个时辰,场面喧嚣、鸡飞狗跳的查抄便已近尾声。
鲁科多此刻却皱起了眉头,他负手立于院中,目光扫过那些箱笼,心中纳罕。
按他预想,贾赦身为荣国府长房袭爵之人,院中积聚的金银珠宝、古玩珍奇,即便不及府库丰盈,也定当十分可观。
岂料眼下所见,虽也有些器物摆设,但黄白之物、珠玉宝器,比预想中少了太多,竟显得寒碜。
此中缘由,实则有三。
其一,贾赦不管荣国府府产,进项有限,他又不善经营,只知挥霍,家底并非外人想象那般厚实。
其二,抄家的兵士纷纷顺手牵羊,浑水摸鱼之下,自然又少了。
其三,邢夫人提前将能挪动的体己钱财,并贾赦不少值钱的金银珠宝,藏匿了起来。
正当鲁科多拧眉疑惑之际,一名属下近前禀道:“大人,这院里主母房内,抄检出的金银、首饰、细软,着实少得蹊跷,颇不相称。”
鲁科多闻言,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他冷哼一声,迈步走向被驱赶至院子角落、瑟缩成一团的女眷人群。
这群人包括了邢夫人、许多花容失色的姬妾美婢,以及以王善保家的为首的一干仆妇婆子。
众女眷早已惊恐不安,一个个钗环歪斜,云鬓蓬松,衣衫不整,模样狼狈。她们见鲁科多这位气势汹汹的大官径直走来,更是吓得噤若寒蝉。
鲁科多目光如刀,直接钉在邢夫人脸上,厉声喝问道:“邢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藏匿家产,对抗朝廷王法!说!将那些金银细软藏于何处了?”
邢夫人本就做贼心虚,被这当头一喝,直吓得三魂去了两魄,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声音发颤,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大人明鉴……我……我怎敢……”
鲁科多见其模样,心中更是笃定。
他不再逼问邢夫人,转而扫视着一群惊恐万状的姬妾、美婢、仆妇、婆子,故意提高了声调,语气森冷,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尔等听真了!本来,依照圣上旨意,此番只抄没家财,你等一干女眷,或可遣散,或可由族中安置,尚不至将尔等官卖为奴。
然则,这邢氏竟敢藏匿财物,此乃欺隐官产、对抗朝廷之重罪!
若有人知情,即刻从实招来,本官或可念其举发之功,网开一面。若待本官亲自查将出来,哼,到时尔等有一个算一个,皆以同党论处,一并枷号收监,官卖为奴,甚至性命难保!何去何从,尔等自己掂量!”
这番话如同霹雳,在众女眷头顶炸响。
邢夫人听得“官卖为奴”、“性命难保”等字眼,面无人色。
王善保家的亦是惊恐不已,因藏匿财物之事,正是邢夫人吩咐她亲手去办的,若被查出,她首当其冲!
就在死一般的寂静与恐惧中,忽见一个年纪甚轻、颇有几分姿色的姬妾,猛地抬起头来,她脸色煞白,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邢夫人,颤声道:“大人!她……她藏了许多钱财细软!奴婢……奴婢可以作证!”
这年轻姬妾名唤绿柳,近日因见邢夫人鬼鬼祟祟藏匿东西,便也偷偷将自己的一点体己想找个地方藏起,被邢夫人当场发现。邢夫人非但将她痛骂一顿,竟还将她那点可怜的体己强行夺了去,说是“充公”,实则中饱私囊。
绿柳因此怨恨邢夫人,此刻又惊又怕,唯恐被邢夫人牵连,落得官卖为奴的凄惨下场,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索性便豁了出去,抢先告发。
鲁科多目光锐利如鹰隼,盯了眼开口的绿柳,又冷冷瞥向邢夫人。
邢夫人乍闻绿柳竟敢当众揭发自己,先是惊得魂飞魄散,待反应过来,一股混杂着恐惧与暴怒的邪火直冲顶门,指着绿柳便破口大骂:“你这作死的小娼妇!黑了心肝的下流种子!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在此胡吣,血口喷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她虽骂得凶狠,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底气全无,色厉内荏。
鲁科多见状,转头对一个兵士吩咐了一声“掌嘴”。兵士会意,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抡起蒲扇般的巴掌,照着邢夫人的脸便狠狠掴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显得格外刺耳。
邢夫人昔日是堂堂荣国府长房的大太太,诰命在身,何等尊贵体面?如今竟落得被一个兵士当众掌嘴的境地!
她被打得一个趔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疼。
这突如其来的羞辱与疼痛,让她瞬间懵了,呆立当场。
鲁科多声音冰冷如铁:“蠢妇!到了这般时候,还敢撒泼放肆?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要老实交代,还是非要等本官动大刑,将你那龌龊勾当查个底儿掉?现在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留你一条活路。
若再冥顽不灵,那便是‘欺隐官产,对抗朝廷’的重罪!到时候,便是你想做个寻常奴婢,都是痴心妄想,也不知会发配到何处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为奴为婢,甚至性命难保!你可想清楚了!”
邢夫人捂着迅速肿起的脸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在鲁科多森然的目光逼视下,她心理防线几近崩溃,带着哭腔道:“我……我冤枉啊大人……我只是……只是将自己当年的嫁妆悄悄收了起来……那本是我自己的东西啊……”
她还想狡辩,只承认藏了自己的嫁妆。
在大庆,女人的嫁妆是得到承认和保护的。
然而实际上,面临抄家时,女人的嫁妆常会一并抄没。
此番,邢夫人的嫁妆就不会得到承认和保护。
因为此番是钦案,三法司从严议罪,泰顺帝亲自定罪,并未对邢夫人的嫁妆网开一面。何况,贾赦与邢夫人夫妻多年,邢夫人的嫁妆与贾赦的公中财产有所混同,一时间难以举证清楚。再者,此番鲁科多负责抄家,兵士们如狼似虎,分明是要一概抄没,哪里会管你嫁妆不嫁妆的?邢夫人又是续弦,无儿无女,又无强大靠山,拿什么维护自己的嫁妆?
绿柳方才被邢夫人那般辱骂,又见邢夫人狼狈模样,心中既怕又恨。她知道自己既已开口,便与邢夫人结下了死仇,若此番不能将邢夫人彻底扳倒,日后但凡有一线生机,邢夫人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念及此,她把心一横,尖声道:“大人明鉴!她撒谎!她不光藏了自己的体己,还将老爷房里许多贵重的金银珠宝,偷偷运出去藏了起来!我亲眼所见!”
邢夫人听绿柳又这般告状,气得目眦欲裂,也顾不得脸上疼痛,状若疯虎般便要扑上去撕打绿柳:“我让你这贱人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鲁科多见状,勃然大怒,竟亲自一脚踹在邢夫人身上。
邢夫人“哎哟”一声惨叫,摔倒在地,疼得蜷缩成一团,哭泣哀嚎。
鲁科多看向绿柳,脸上挤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语气也放缓了些:“嗯,你是个懂事明理的,知道孰轻孰重。这蠢妇犯下如此重罪,已是无可救药。你既能大义举发,如实陈情,本官必会记你一功,免你官卖之罪,或许还能给你寻个妥善去处。”
他这话看似是对绿柳说,实则目光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姬妾美婢、仆妇婆子,声音陡然又转厉:“至于其他之人,若再知情不报,便视作邢氏同党!待本官查实,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官卖为奴,甚至性命难保!”
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当下,又有一个姬妾战战兢兢地告发:“大人!大人开恩!奴婢也招!太太……邢氏她确实藏了许多家财,有她自己的体己,也有老爷房里的金银宝贝,她……她是吩咐王善保家的和她男人王善保一起去办的。”
这一下,如同堤坝决口,真相再也遮掩不住。
真相随即大白,原来,邢夫人吩咐王善保夫妇,将家财藏匿在府外某处房舍,由王善保看管。
邢夫人闻言,瘫倒在地,心知大势已去,浑身发颤。
王善保家的也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邢夫人藏匿家财的房舍,就在宁荣街附近。鲁科多既已得了准信,当即点齐一队精干兵士,亲自率领,直扑那处所在。
到得地方,见院门紧闭,鲁科多使个眼色,便有兵士上前敲门。
里头看守的王善保,闻得外头动静不对,刚想从后门溜走,被早已埋伏的兵士逮个正着,如同捉鸡一般捆翻在地。
现场查获两个樟木箱子,上着铜锁。
兵士劈开锁头,掀开箱盖,顿时一片珠光宝气耀人眼目,箱中尽是黄澄澄的金锭、白花花的银锭,亦有各色珠宝首饰……
鲁科多验看完毕,冷笑一声,命人将箱笼抬出,押着王善保,复又折返荣国府。
鲁科多又率人闯入荣国府大门,径往贾琏所居院落,要查抄其名下财产。
说起贾琏院中光景,早已非复当年。昔日王熙凤在时,何等泼天富贵,权柄在握?后来因王熙凤之故,连带贾琏的家私遭过一次抄没,已是伤筋动骨。再后来,王熙凤被休,贾琏又将狐媚子雨梅带回府中,雨梅名义上是贾琏的房里人,其实倒像是管着贾琏房里的奶奶。
雨梅听闻贾赦案发,会牵连贾琏,家产难保,又听闻邢夫人暗中藏匿家财的小道消息,便也起了效仿之心,偷偷将贾琏房中本就不多的金银细软、值钱物件,转移藏匿起来。
故而贾琏名下,实则已是个空架子。
鲁科多带人闯入贾琏院中,见屋内陈设虽还勉强维持着体面,然一经搜查,抄出的现银、首饰竟寥寥无几,与贾琏府邸公子身份殊不相称。
鲁科多刚经历了邢夫人之事,见此光景,岂有不疑之理?当即沉下脸来,将贾琏、雨梅并一干丫鬟仆妇悉数拿下,当场审问。
雨梅见这阵仗,吓得魂不附体,加之鲁科多一番威逼利诱,言及若不自首,查实后便是重罪云云。雨梅便涕泪交流,将藏匿家财之事和盘托出。
一旁的贾琏听得此言,真如五雷轰顶!自己竟被这枕边人如此坑害!
一时间,惊恐、愤怒、悔恨交织涌上心头,贾琏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狠狠扇了雨梅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作死的贱人!我贾琏真是瞎了眼,当初怎就被你这祸水迷了心窍!若不与你勾搭,若不将你带回这府里,何至于有今日!”
言罢,顿足捶胸,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贾琏虽非主谋藏匿,但雨梅乃其房里人,所为皆为其名下财产,他这“治家不严、纵容妾室对抗王法”的罪名是如何也逃不脱的。更何况,他本是罪臣贾赦嫡子,处于嫌疑之地,本当格外谨慎,配合官府,如今反倒出了这等事,无疑是罪上加罪。
如此一来,邢夫人与贾琏,本都只是被贾赦牵连的“罪属”,如今却双双因“欺隐官产,对抗朝廷”的重罪,摇身一变成了“新的主犯”!
泰顺帝本已免了贾琏流放之刑,只抄家产,对于邢夫人,也并未打算将其官卖。如今见此二人竟如此不知死活,胆大包天,于是下旨严惩。
邢夫人沦为奴仆,且发配军营,终身服苦役。
贾琏则判流放之刑,且反过来又牵连其父,泰顺帝特意指明,将贾赦流放至东北极为苦寒之地,将贾琏流放至西北极为荒凉之处,令其父子天各一方,受尽磨难。
另外,贾赦院内一众姬妾美婢、仆妇婆子,几乎尽数官卖为奴,就连贾赦的庶女迎春、庶子贾琮,都受到了牵连!
王善保夫妇亦遭严惩,其中,王善保家的随邢夫人一同发配军营服苦役。
一场抄家,竟因这贪念与愚蠢,演变成更大的惨剧。
荣国府长房一脉,至此可谓倾覆。
也亏得贾元春是袁易的夫人,袁易是皇子、郡公,又圣眷正浓。否则,此番随着邢夫人、贾琏又犯下重罪,整个荣国府多半会遭受株连,后果不堪设想……(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