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这日。
鲁科多率领步军营兵士在荣国府抄家,雷厉风行,手段老辣。
他既已坐实了邢夫人与贾琏房里人雨梅“欺隐官产、对抗朝廷”的重罪,便当即下令,将面如死灰的贾琏、抖成一团的雨梅锁拿了,甚至连怯懦安静、与世无争的贾赦庶女迎春,亦未能幸免,被一同押往乱成一团的贾赦院中,与邢夫人等一干人犯集中看管,等候发落。
消息如野火般迅速烧至荣庆堂。
贾母本来正盼着今日这场抄家祸事早些过去,忽又闻得此等噩耗,唬得魂飞天外。她竟不知,邢夫人与那狐媚子雨梅藏匿家财,如此大胆,闯下这泼天大祸!这已非抄没部分家产所能了结,或是倾覆整个荣国府的灭顶之灾!
值此生死存亡关头,贾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心中哀叹:“无论如何,要求得元春出面,请那郡公爷救一救岌岌可危的荣国府!”
她深知,如今能帮荣国府说得上话、挽回一二的,唯有隔壁的袁易了。当下也顾不上更衣,只匆匆命人抬了一顶小轿,颤巍巍上了轿,心急火燎地往隔壁郡公府而去。
此时袁易正在“立身斋”中,照常听师傅林如海授课。
忽然,元春神色慌张、面带尴尬地走了进来,也顾不得林如海在场,便急声道:“四爷,林先生,荣府老太太匆忙过来,说……说那边府里出大事了!邢氏和琏二哥房里的雨梅,因藏匿家财,被抄家的鲁大人当场拿住,如今琏二哥、迎春妹妹皆被拘押。老太太此刻想要求见四爷……”
元春言罢,已是眼眶泛红,既是担忧娘家,又觉在夫君与林如海面前颇失体面。
林如海听罢,不禁脱口叹道:“糊涂!真真是糊涂啊!”
他身为贾母之婿,又与贾政素来交好,对荣国府自是存着一份关切。眼见贾赦一房竟如此不肖,接连闯祸,罪上加罪,心中自是痛惜。
袁易神色平静,只眉头微蹙,略一沉吟,吩咐道:“请老太太到内厅相见。”随即起身,对林如海道:“先生也一同去见见吧。”
袁易、元春、林如海一同来至内厅,不多时,贾母被鸳鸯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脸上不见血色。
贾母一见袁易,也顾不得林如海在场,竟推开鸳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郡公爷!臣妇……臣妇给您磕头了!求您大发慈悲,救一救我们荣府吧!那起不省事的孽障,闯下这塌天大祸……如今琏儿、二丫头都被拿了,眼看就要家破人亡了啊!”说着,便叩下头去。
袁易只轻轻抬了抬手,道:“起来罢,坐下说话。”
元春将贾母搀起,扶到椅上坐下。
贾母坐定,将邢夫人、雨梅藏匿家财,鲁科多发现,贾琏、迎春被拘等情,说了一遍,哀恳道:“郡公爷,那邢氏、雨梅,自作孽,不可活。只求您……只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看在元春的面上,好歹想个法儿,保一保咱们荣府,并将琏哥儿和迎春那苦命的丫头救下来……他们实是无辜被累的啊!”
袁易听罢,面色沉静,道:“那邢氏此番所为,形同作死!贾琏虽非主谋,然雨梅乃其房里人,藏匿的又是他名下财产,他难辞其咎,加之他本是罪臣贾赦嫡子,处于风口浪尖,不知避嫌,反而生出此事,无疑是罪上加罪!”
贾母闻听此言,只是哀恳。
袁易顿了顿,道:“罢了。我这就过府一趟,去见一见那位鲁大人,问明具体情况再说。能否转圜,尚在未定之天。”
贾母一听袁易肯出面,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连连道谢:“多谢郡公爷!多谢郡公爷!臣妇就在这里等着消息……”
袁易不再多言,对元春与林如海略一点头,也不更衣,便离了内厅,带着几个随从,踱步至隔壁荣国府东跨院。
东跨院一带,早已被步军营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刀枪鲜明,气氛肃杀。
守门兵士见袁易到来,忙不迭躬身行礼,飞也似地进去通传。
很快,鲁科多亲自迎了出来。虽说他如今身兼吏部、京营两大要职,位极人臣,权势熏天,颇有些骄矜之气,面对袁易,倒也不敢怠慢。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手行礼:“下官参见郡公爷!”语气虽算客气,却谈不上多少敬畏,更多是一种官场上的圆滑与谨慎,知道不宜开罪袁易。
袁易还了礼,微笑道:“鲁大人公务繁忙,是我叨扰了。听闻这里有些变故,特来一看。”
鲁科多将袁易请进贾赦的外书房,随即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从三法司如何对贾赦一案“从严议罪”,到泰顺帝如何在御前会议上权衡定夺,最终圣意如何,再说到他亲自督率抄家,发现邢夫人与贾琏房里人雨梅竟敢藏匿家财,对抗王法……
一五一十,说得详尽。
鲁科多又道:“郡公爷,此事体大,下官不敢擅专。今日只怕有暴雨,下官打算先将已抄没的财物押运回衙,仔细造册。贾赦、贾琏两房一干人犯,暂且一并关押在这院中,严加看管。明日一早,下官需入畅春园参与御前会议,届时将今日新发之情状,如实奏明圣上,恭请圣裁。”
袁易听罢,点了点头:“鲁大人秉公执法,处置得当。此事关系朝廷法度,自该如实奏明圣上,恭请圣裁。”
他此番过来,意在探明实情,并非要当场干涉司法。既已达成目的,他又说了两句,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袁易走出贾赦院的黑油大门,正要回隔壁自己府邸,忽见郡公府大门外立着几个女眷,为首一名年轻妇人,身着素净衣裙,脸上罩着一层面纱,虽看不清全貌,但眉宇间那股惊惶不安之色,难以掩饰,正是尤氏。她身边跟着金花、俞禄家的等人,皆是面色沉重。
尤氏正心中忐忑,忽见袁易从西侧荣国府方向走来,先是一怔,随即慌忙上前几步,至袁易面前,深深跪拜下去:“民妇尤氏,叩见郡公爷,给郡公爷请安!”
袁易驻足,看了她一眼,道:“起来罢。”
尤氏谢恩起身。
袁易明知故问:“你不在自己家中,在此何事?”
尤氏更是紧张,声音发颤:“回……回郡公爷的话,民妇家中方才遭了官兵,将家产查抄了去。民妇……民妇心中惶恐无依,特来求见夫人,正在此恭候通传……”说着,声音已是带了哭腔。
袁易心下了然。他已从鲁科多处得知,贾家长房的家产亦在抄没之列,此刻见尤氏这般模样,便知她是走投无路,想来求元春,乃至求自己,设法转圜。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你随我进去罢。”
尤氏如蒙大赦,忙又屈膝:“谢郡公爷恩典!”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袁易身后,迈入了气象森严的郡公府门。
门外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默然!
袁易领着尤氏,自大厅旁侧一扇小门,转入了内厅院落。此刻尤氏已将遮面的面纱取下,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
元春、贾母、林如海、鸳鸯等人在内厅檐下候着,见袁易出现,身后竟还跟着尤氏,元春与贾母俱是一怔,眼中俱是诧异之色,鸳鸯亦觉意外。
尤氏乍见贾母竟也在此,心下顿觉尴尬万分。自贾珍、贾蓉死了后,贾母便疏远了她,近日她更是与荣国府生了不小的嫌隙。此刻在这等境地下相见,真真是难堪。
尴尬归尴尬,礼数不可废。尤氏忙抢步上前,先对着元春行大礼,又转向贾母,福了一福,低声道:“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只微微颔首,此刻她心系自家祸事,也无心与尤氏多言。
袁易神色如常,引着众人进入内厅。他与元春自然上座,贾母与林如海也告了座,唯有尤氏,自知身份,又是有求而来,只垂手侍立。
贾母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尤氏在场,迫不及待问道:“郡公爷,您方才去见那鲁大人,情形如何?可能……可能有所转圜?”
袁易未直接回答贾母,看向元春:“方才我去见了鲁大人,细问之下,方知此事比预想更为棘手。原本贾赦犯案,三法司便是从严议罪。如今倒好,邢氏与贾琏房里人,竟又胆大包天,犯下‘欺隐官产,对抗朝廷’的重罪!这无疑是罪上加罪,火上浇油。荣府此番,是真真惹下了大祸!”
贾母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哀求道:“郡公爷!万万求您想个法儿!臣妇……臣妇知道那起孽障罪该万死,可……可总不能眼看着整个家业就这么毁了啊!求您救一救吧!”
一旁侍立的鸳鸯,眼见平日里在荣国府尊贵无比的老祖宗,此刻竟如此卑微哀恳,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凉与难过,同时对端坐上方的袁易,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感。
袁易见元春听得花容失色,一双美目中已是泪光盈盈,泫然欲泣,心下微叹,语气转为柔和,对元春道:“你且莫急。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今日我便往畅春园走一遭,求见圣上,尽力为荣府陈情,希望能保下府邸根基。另外,迎春和贾琮,年纪尚小,于此案并无干系,纯属无辜被累,我亦会向圣上求情,希望能保全他们。保下贾琮,也算为你荣府长房留下一脉香烟。”
他略顿一顿,续道:“自然,天威难测,此事未必能成。我只能说尽力而为。若最终事与愿违,你也莫要怨我。”
元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忙起身向袁易深深道了个万福,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妾……多谢四爷!四爷肯如此费心,已是天大的恩情!无论成与不成,妾与荣府,皆感念四爷大德!”
她深知,值此风口浪尖,袁易肯出手,已是念及他二人夫妻情分了,且所保之人,皆在情理之中,可见其用心。
贾母本来心心念念想着要保下贾琏、迎春,对那贾琮不怎么在意,此刻见袁易只提迎春与贾琮,心中虽有些失落,却也明白,袁易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不能再奢求了。她颤巍巍起身,也行礼道:“谢过郡公爷活命之恩!”
袁易淡淡道:“你且先回去歇息,静候消息便是。”
贾母心中好奇尤氏为何来此,但袁易既已让她告退,她自不便多留,只得在鸳鸯的搀扶下离开。
待贾母离去,厅内只剩袁易、元春、林如海与尤氏几人。
袁易方对尤氏道:“你将你的情形,包括三法司审讯之事与今日抄家之事,细细说来。”
尤氏未语泪先流,将近日如何被三法司传唤审讯,如何被贾赦攀咬,以及今日如何被官兵闯入家中查抄等情,一五一十哭诉出来。
说到带兵官爷宣称她“不守妇道,侵吞家产”,贾蔷“破败家门”,二人管理家产不善,致生事端,为绝后患、清乱源,故抄没家产,只留极少许财产让她活命,连她居住的大宅院也要入官,她泣不成声:“……那许多如狼似虎的兵士,将家里搬抢一空!连个安身之所都不给留……命令民妇今日便搬出去,这可叫民妇如何是好啊……”
元春听得又惊又气,心中暗骂贾赦可恨至极,自己作孽,临死还要攀咬尤氏、贾蔷,害得贾家长房也落得如此下场!
袁易对元春道:“她这边的事,圣旨已下,无可挽回了。当务之急,是先寻个地方安置她。”
元春点了点头,强忍心中烦乱,对袁易柔声道:“四爷,咱们府邸后院,还有几处闲置的院落,可否暂且拨出一所,让她先安置下来?总好过流落街头。”
元春此言,自有深意。尤氏此番遭难,罪名难听,家产尽失,在贾氏族中与社会上已是声名扫地。而元春此前承诺要护尤氏一二,至少保尤氏不被逐出贾氏,将尤氏安置在自家府中,既是雪中送炭,暂解其燃眉之急,亦是一种有力的庇护。
袁易点了点头:“就依你之意。”
饶是尤氏满腹委屈失落,还是忙向着袁易与元春磕头:“郡公爷、夫人大恩!民妇没齿难忘!”
窗外,阴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在所难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