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耳光又快又狠。
只是看那般熟练的动作便知道这不是梅子聪第一次这样干了,梅武脸上松弛的皮肉浮现出几条指痕,嘴角的位置沁出鲜血。
巴掌声音是很响亮的,可门外的那些人就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夜风带起呜呜呜的声音。
宛若痛苦悲伤的哀鸣。
跃动的烛火,让梅子聪的影子都呈现出怪异的扭曲。背对着烛光,憨厚的脸便多出几分阴沉。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低声的咒骂声于房间中回荡,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药汁,梅子聪眸子愈发森冷:“好好过完最后的日子,将国公的爵位传给我不好吗?为何还要闹出来这些事情?”
“你该不会以为你那女儿真活着吧?”
“还以为他能给你带回来一个外孙?”
“做梦,你女儿早就死啦。”
残忍的话钻进梅武的耳朵里,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是受到了刺激,变的愈发激动,身子都在颤个不停,喉咙中是嘶啦嘶啦的声音,俨然已经无法正常言语。
“不怕告诉你,你女儿是我奶奶亲手摔死的,摔死之后还丢到山里喂狼了。啧,当年你是真不该将我奶奶一家接过来照顾你婆娘的,瞧瞧,大的疯了,小的死了。”
“你辛辛苦苦打了一辈子的仗,好不容易换来的国公爵位也落到我头上了。”梅子聪笑呵呵的说着,虽然这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梅武面前说了,可每一次看到梅武因为自己这一番话,气的浑身发颤,他就有种莫名的兴奋。
说老实话,梅武对他其实不错。
至少,他的生活,衣食住行方面,都要比梅家村那穷山沟要好太多。
小的时候,他也的确是很喜欢这个爷爷。
他以为自己就是梅武的亲孙子。
那时候的他懂事又乖巧,当然也有小孩子的顽皮,偶尔做错了事情也会被梅武责打。直至五岁的时候,一个老太婆忽然出现在面前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梅子聪,其实是有些早熟的。
他的大脑发育要比同龄的小孩更快。
骤然间知道那个老太婆就是自己的奶奶,梅武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爷爷,小小年纪的他只感觉天都快要塌了。
人生,一片晦暗。
他是国公的孙子,才不是泥腿子的儿子,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将那个老太婆赶走了。
他努力想要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可自己的生活终究是一点点不受控制的开始改变,原本梅武责打自己,他知道是做了错事,责打理所当然。可是在那之后,心中便莫名觉得,或许并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纯粹只是因为自己不是梅武的亲孙子,这个变态的老头故意寻找借口在折磨自己。
每次被梅武责打,奶奶便会及时的出现在梅府外面,然后抱着他好生安慰,他便觉得果然还是真正的奶奶和自己更亲,对自己更好。
一来二去,梅子聪的心也变的越来越扭曲,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讨厌梅武,讨厌渐渐变成怨毒,变成了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梅子聪看梅武的眼神已经变的森冷又阴鸷,仿佛草丛中埋伏着的毒蛇,恨不得生生从梅武身上撕扯下来一块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梅子聪于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他定要将从小到大受到的责打,全都十倍百倍的偿还在梅武身上。
至于奶奶故意害死梅武的女儿,如果不是梅武收养的缘故,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泥娃娃,从小在村子里吃糠咽菜,根本不可能有现在这般优渥的生活,更不可能成为禄国公世子,拥有崇高的身份和地位,梅子聪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大抵,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吧。
他不会对奶奶有任何埋怨,因为他清楚若不是奶奶,他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
尤其是在知道梅武一直坚信女儿还活着,甚至偷偷将跟着他一起退役的三百家将,分批次逐渐遣散,游走于整个中原寻找女儿之后,梅子聪对梅武的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限。
他愤怒,疯狂,仇恨,怨毒,还有恐惧。
这个该死的老东西。
他想做什么?
难道说他还准备将女儿给寻回之后,再将国公的位置传给他女儿的儿子?
凭什么?
这个可恶的老东西,凭什么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
国公,是自己的,谁也别想夺走。
自那时候开始,想要弄死老东西的念头便再也止不住了。
只是梅子聪很聪明,也很谨慎。
他知道梅武这个老东西在宁国地位超然,哪怕现在手上并无实权,可依旧顶着禄国公的爵位和太傅的头衔,莫说是曾经和老东西一起南征北战的将军,便是宁和帝都会偶尔到禄国公府看望。
若是老东西突然暴毙,宁和帝势必会进行调查。
一旦查到自己头上,那他所有的谋划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尽管他否认自己血统卑贱,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所有一切荣耀,身份,地位都源自于梅武,梅武死了,整个东陵城找不出一个愿意给他撑腰的存在。
所以,他只能徐徐图之。
每次添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让那老东西在完全察觉不到的情况下,身子一点一点开始变差。
四肢开始不听使唤。
不小心便会摔跤。
时不时就会生病。
营造出一种老东西命不久矣的情况。
他很有耐心的等着老东西的袍泽一个个老去,死去,来看望老东西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最后一个跟着老东西南征北战的将军也归了西,他这才开始下猛药。谁曾想,就在这时候宋哲带来了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他的弟弟宋言,身上拥有一块玉中含梅的玉佩,疑似是梅武的外孙。
宋言的母亲,便是那个在三十多年前,早就应该已经死掉的贱人。
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尽管梅子聪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甚至拿出了一块白晶石的吊坠表示梅家根本不存在什么传家宝,可心里已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玉中含梅。
梅武毕竟是梅家村出来的人。
有关这一块传家宝的往事,许是东陵城这边早已遗忘,但梅家村却依旧是口口相传,毕竟梅武可是梅家村走出来的,最有出息的一个人了。
他毛骨悚然。
他恐惧于现在拥有的一切,即将被人夺走。
他很想直接杀掉梅武,然后马上继承国公爵位,将一切事情敲定,但是他不敢……因为宋言那该死的混蛋也来了东陵,他似乎也知道了这件事情,若是梅武忽然死掉,宋言定然会展开调查。一旦调查开始,宋言究竟是不是梅武的外孙不好说,但他铁定会被砍了脑袋。
尤其是宋言酷烈的手段,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是以宋言在东陵城的这段时间,梅子聪表现的格外老实,什么事情都没做,就是生怕一个不慎,被宋言盯上。今日白天,在听到宋言忽然登门拜访的时候,梅子聪直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那宋言虽心狠手辣,却也是个蠢的,终究是被自己给糊弄过去。
明日,宋言就要离开了。
宋言不在东陵的那一刻,便是这老东西的死期。
到那时,将万无一失。
他梅子聪,不再是什么狗屁世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公爵,是站在勋贵最顶端的存在。每每想起这些,梅子聪就激动的浑身发抖。
脑海中转动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梅子聪的眸子中迸射出浓浓的贪婪和冲动。只是很快,他又将这种冲动拼命压下,宋言还没有离开,现在还不是杀掉老东西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险,他也不愿意承担。
不过,暂且收一点利息总是可以的。
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梅子聪忽地将梅武的身子给翻了过去,背后,还有床上躺着的地方,都是一片泥泞,奇怪的味道变的更加浓郁。忍着恶心,梅子聪将梅武的外衣掀开。梅武的身子便剧烈的哆嗦起来,趴在床上的鼻翼间便透出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显然很疼。
黏稠的丝线,看着令人作呕。
他的背部,已经完全溃烂,便是脱衣这样简单的事情,对梅武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有些皮肉,甚至直接就被扯了下来。
当湿哒哒的衣服被丢在地上,背部一块块溃烂的腐肉便完全出现在梅子聪眼前,虽是恶心但梅子聪的眼神却是变的更加兴奋……他的右手多了一把刀,用刀子将腐烂的肉块切掉,乃是大夫最常用的清创手段。
所以,完全没问题,不是吗?
虽然这个过程会有点痛,但都是为爷爷好啊。
只是,他并不知道,就在房顶之上,他的声音清晰的透过瓦片,钻进宋言和花怜月的耳朵。花怜月有些担忧的望着宋言,却发现宋言的面色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许,这就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宋言呵了一声,叹了口气,下一瞬脚掌用力一跺,只听砰的一声响,房顶上瞬间便多出一个巨大的破洞。
宋言的身影,于房顶的破洞中飘然落下。
屋内,正准备下手的梅子聪脸色瞬间大变:“谁?”
一声厉喝,眼角窥视到那坠落的身影,原本朝向梅武背部的刀子,忽地转移了方向,唰的一下冲着那身影刺了过来。
动作奇快无比。
那尖锐的破空声,相当不错的武道修为。
只此一点就能看出这梅子聪虽然算不得多么优秀,但绝对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废物。
只是,他遇到的是宋言,还是刚刚破境的宋言。
烟尘弥漫中,右手陡然伸出。
五根手指张开,一把将刀刃握住。
饶是刀刃锋利,梅子聪力气不小,可那刀刃一时间居然无法将宋言的掌心撕开,隐隐约约中只是听到一声宛如金属划破皮革的沉闷声响。
《金刚罗汉功》于肉身的淬炼实在是太过夸张,现在的宋言或许还算不上刀枪不入,但就梅子聪这种水平想要伤他显然也不可能。
然后,极速前进的刀刃,就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下一秒,宋言手腕一扭,只听嘎嘣声响,匕首直接被掰断。
屈指一弹。
咻。
噗嗤。
啊啊啊啊……
烟尘弥漫中传出梅子聪痛苦的惨叫,身子都在猛烈的冲击之下蹬蹬蹬的后退,待到尘埃落定,便看到梅子聪一手捂着肩膀,浓郁猩红的鲜血正顺着肩膀汩汩而出。
于梅子聪的身后,断掉的刀刃,扎在了墙上。
剧痛让梅子聪的脸都扭曲成一团,当看到来人是宋言的时候,身子更是猛地一抖,强烈的惧意,如同潮水般涌来。
各种各样的念头,控制不住的浮现。
宋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是过来跟自己抢夺国公的爵位?
当这一个念头浮现出来的瞬间,梅子聪再也控制不住,忽然张开嘴巴:“来人,给我杀了他,杀了他……”宋言究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梅家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都已经不重要了,眼下这种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宋言是很厉害。
他还调查过,宋言有个九品武者的小姨子。
但,梅家有护院一百二,都是实力不错的好手,甚至还有他花费大代价从军营弄出来的弓弩。他相信有这一股力量在,就算是宋言的小姨子也要被射成筛子。
他只能杀了宋言,其他的一切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啊……我的手!”
“是谁?”
“鬼啊。”
便在这时,各种凄厉的声音,几乎同时从屋外传开。
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闹哄哄的。
梅子聪不由自主咕咚了一声,吞了口口水,心中期盼着,然而惨叫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梅子聪的身子不由哆嗦了起来,每一声惨叫,都让他心中的惧意加深一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惨叫戛然而止。
旋即,呼的一声,一阵风吹过,偏房的房门被风推开。
一道身着黑色长裙的身影飘入屋内,手里正抓着一条丝巾,仔细的擦拭着染血的手指。视线越过黑衣女子,梅子聪的瞳孔陡然收缩,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全都是尸体,风裹进屋内,钻进鼻腔的便是浓郁的血腥。
这一刻,梅子聪瞳孔收缩,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全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有一百二十个护院,更有一些家丁和婢子。
算下来两百人,总是有的。
莫说是两百人了,就是两百头猪,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全被杀掉吧?
这女人……究竟是人是鬼?
宋言却是无视了梅子聪颤抖的眼神,缓缓往床榻方向走去,眼见着梅武的惨状,眼神中也不由泛起一丝怜悯。不管这位老爷子和他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那也是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军,不应是这般凄凉的晚景。
老人的头侧在床上,眼角的余光正打量着自己,不知怎地,眸子深处似是有些激动。
抿了抿唇,宋言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佩。
宋言身上有两块玉佩,一块玉中含梅,一块玉中含雪。
当玉中含梅的玉佩拿出来的一瞬间,床上的老人忽然激动了起来,身子剧烈的抽搐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浑浊的老眼都爆开了近乎疯狂的光,喉咙中满是嘶哑的声音。
“梅……”
“梅……”
“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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