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没想到只是看一场热闹,竟然还会遇到一个熟人,只不过这熟人似乎狼狈了一些。
尽管那些追打之人都是明火执仗,但随着各自跑动,光线也是不免摇曳昏暗,使得张岱看不清楚对方模样,也没能从其体型和声音上分辨出是谁,料想也不是什么好朋友。
所以他便也没有贸然派人入前去接应,反而停止向前,在随员们护卫之下向一旁的巷口避了一避。
“张六郎请留步!救命、救命啊,六郎不识吉温否?”
那人见张岱避向一旁,顿时越发的慌乱,叫喊声越发凄厉,跑来的速度也越快了。
听到这货自报家门,张岱顿时一乐,站在巷口不再往里面撤,抬手示意丁青带着两人迎上前去。不多久,吉温便连滚带爬的冲到了丁青几人面前,幞头早已经跑丢了,披头散发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后方众人也都追赶上来,很快就认出了被一众护卫们保护在当中的张岱,冲在最前方几个忙不迭放下手中棍杖,远远便又是叉手又是作拜道:“原来是张六郎!仆等群徒追贼至此,实非有意冒犯六郎,若有冲撞,还请六郎见谅恕罪!”
“你等谁家徒卒?何以呼此徒为贼?”
张岱常常出入三曲,此间自然识者众多,他开口向此众人询问道。
“在下不是贼、不是……六郎切勿听此恶奴诬蔑啊!”
吉温眼见这些人被张岱一行慑住,不敢再入前追打自己,顿时便心定几分,旋即便又大声道:“这些恶奴,尽是中曲老娼褚婆子豢养的凶徒,凡有恩客不合其意,便将群徒而出殴打勒索。某便深受所害,遭之殴辱深矣……”
“仆等冤枉、冤枉啊!这吉贼年初入京便居仆家,每餐必食鱼肉、每宿必拥娘子,至今已有数月,最初还肯使钱,从三月便不肯会账,至今已经积下许多钱债。阿母因其常客,多加体谅,本来说月初给钱,却又拖到如今!”
那些追打之人听到吉温此言,一个个目眦尽裂,一脸悲愤的怒声喝道:“因这无赖积债不还,家中都已经无米作食,哀求多日总算说动他去寻亲友还债,却把仆等家中兄弟使往崇贤坊嗣虢王邸,结果却因犯王邸礼仪,仆等兄弟遭王府家丁殴打几死……”
张岱抬手示意丁青等将吉温引到自己面前来,又指着那些追打之人向其询问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吉温闻听此言,双肩一耸,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口中期期艾艾道:“这些娼馆奴丁品性至贱,六郎何必轻信……难道六郎不知我家世?我又岂会拖欠不还?
只不过东都家人因事受阻、没能及时入京,便遭娼家纠缠羞辱,没奈何只能让他们去求我亲戚、稍作宽缓。嗣虢王是我表兄,这些刁奴入犯王仪,却又归罪于我……”
“我没记错的话,虢王还未出丧期罢?你既是其亲党,连这日期都不知?使人往礼丧之家讨债,可真是好关照!”
张岱听到吉温一番解释,不由得笑骂一声。嗣虢王李邕开元十五年秋去世,当时张岱任职协律郎不久,还带着乐队协助礼丧,因此记忆还算深刻。所以在听到吉温这一番解释后,他立即便明白了是这货耍的计谋。
这吉温也真是个极品,在人家妓院里住了小半年,白吃白睡兼白嫖,当人催债时却又指使他们去得罪宗室之家,简直是在把人往死里坑啊,怪不得这些人一路追打不休,真是不把这家伙活活打死都不解恨!
“六郎见谅、六郎见谅!请六郎看在尊府令叔情面上稍加庇护,六郎若去,此群徒恐难饶我啊!”
吉温被张岱戳破谎言,脸色霎时间便是一白,扑通一声便跪在张岱面前连连叩首道:“这些娼家以色艺迷人,使人沉湎酒色、不能自拔。某年初入京时携货亦丰,足堪支用,只是受此家娼儿迷诱,钱帛尽用于此,娼儿薄情,竟欲弃我……”
张岱听到这里又是一乐,你一口一个“娼儿”叫着,难道不知道人家干啥的?既然干着皮肉买卖,钱花光了不嫌弃你,难道还给你养老啊!
平康坊这些娼家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家,声色犬马、花天酒地,不把人钱财榨干净都不肯罢休,但吉温这家伙也绝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这种狗咬狗戏码看看就好,张岱却懒得插手其中,他摆手示意丁青将吉温拖到一边去,自己便要离开。有时间过问这糟心事,还不如赶紧搂着吕阿姨多睡一会儿呢。
他这里刚要离开,吉温却陡地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吼声:“六郎、六郎,六郎最重义气!吉某若死,于六郎何益?但若此夜活我,六郎从此得一鹰犬爪牙!”
张岱都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这话后便又停了下来,他抬手将那娼馆一名头目招到面前来,对其说道:“这吉温也不是常人家子弟,你们此夜若真打杀了他,自己也都难逃干系。
今我权且做一个仲裁,你等且先归去自计需多少钱帛化解这一番恩怨,明日来报一个数字,不要把仇怨再往大处去做。”
“既是六郎出面,仆等自当从命。只是这吉某德性全无,竟然连娼家皮肉钱都要抵赖,怕也不是什么崇尚恩义之徒,六郎需提防……”
这头目虽然恨极了吉温,但听到张岱这么说,便也重重的点了点头,旋即便又对张岱轻声说道。
吉温是个什么货色,张岱当然清楚了,闻听此言倒是对这人略生好感,于是便又说道:“放心吧,我既然应下此事,也会给你家一份关照。嗣虢王家若仍不肯罢休,你等亦可来告我。”
“六郎高义、六郎高义!”
这头目听到张岱此言,便又扑通一声跪拜下来,一边叩首一边道谢。他们区区一户娼家,若因此与一位宗王家结怨,自是祸不远矣,这也是他们仇恨吉温的最重要原因。
那头目叩谢一番后,便也不再继续留此纠缠,当即便引众而去。
毕竟张岱有名有姓,又不是吉温这种道德败坏的泼皮无赖,既然出面将事情应承下来,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若仍纠缠不休,反而是不知好歹。
待到打发走了这一群人,张岱才又回头望向吉温。这家伙身形瘦长,眼下匍匐在地上,像极了一条线狗,倒是很符合自荐为鹰犬的形象。
不过张岱心里也明白,这条狗是养不熟的,既能用以伤害别人,同时也得提防这家伙反噬。这货使起坏来,那是真的六亲不认。
所以张岱也并不打算长时间的收留此人,如果不是眼下正有用人之处,而他身边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也懒得招揽这家伙。
刚才一番闹腾,此间围过来的看客不少,张岱抬手示意吉温起身跟上自己,一起往吕荷家而去。
此时夜色越深了,有的房间中还有歌舞声传出来,有的房间则就已经是热斗正酣了。
张岱找了一个空闲的屋子坐进去,吉温也连忙垂首趋行跟随入内,又拜倒在张岱席前恭声说道:“六郎何事遣用,仆必鞠躬尽瘁、莫敢不从!”
“倒也不需要你鞠躬尽瘁,先把自己的事情收拾好罢!我方才说给那娼家的话,你也听到了,先往嗣虢王家中去致歉求恕,并请他们不要再迁怒卑奴了。”
张岱轻轻敲案,示意吉温不要再跪了,坐在席中听事即可。
“这些贼奴正应该死……仆、仆知道了,明早便去王邸言事。”
吉温对那些人犹有余恨,闻言后先是忿言一声,待见张岱脸色陡地沉下来,便又连忙垂首说道。
“你与那娼家恩怨,我也懒于过问,只是近日不要再纠缠此事。去过嗣虢王家后,我还有一事嘱你。”
张岱自知强要人压抑仇恨就等于将这一份仇恨引到自己身上来,所以他也只是要求吉温暂且放下此事,那娼家如果聪明,要么赶紧寻找靠山,要么卷铺盖走人,张岱也不会一直保护他们。
“六郎请说,仆洗耳恭听!”
吉温又连忙点头说道,姿态可谓恭敬至极。
“大李将军的堂弟李十李林甫,你认得此人吗?”
张岱问出这话时,心中也是不免暗生恶趣,他不只要取代李林甫在政治上的生态位,还要用原本李林甫的爪牙去钳制对方。
“识得、识得,如何能不识得?仆旧年在读国子监,便是被李十这凶物开革除名,恨之深矣!”
吉温察颜观色,听张岱讲起李林甫的时候语气便是未冷,心知双方是敌非友,于是便也连忙说道。
张岱闻言后才想起来李林甫之前在国子监做了好几天的教导主任,至于吉温曾经入读国子监,他倒也并不意外。
虽然这货眼下落魄了,但毕竟也是出身河洛大族、官宦之家,作为宰相的侄子,总归是有一些超出常人的资源。
就比如张岱,如果开元十四年时他爷爷没有救出来,家势固然会骤衰,但总也还会有其他人脉关系稍作帮衬。等到这些关系彻底用尽后家势还无起色,那才会真正的衰落下去,未来只能凭着自身本领谋生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