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教主,您感觉如何了?”
幽暗的房间内,
董平赤着上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盘膝坐在床上。
一位将全身藏在黑袍内的男子坐在床前,将手从董平的患处收回袍中。
“还好,劳烦石先生了。”
董平面色平静,扯过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
石先生恭敬抬手,对着面前男子施了一礼。
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没有资格被面前这人称作“先生”的。
因为就连自己的老师,在天下武评榜上,也只是比此人高上一个位次。
“张巡抚呢?”
董平问道。
石先生起身道:“张巡抚和莫楼主在堤上。”
董平点了点头,下了床,向屋外走去。
此处是河岸处的一座村庄。
董平走出屋子,向远处望去。
滔滔大河,奔流而去。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润湿了他的衣角。
“董教主,打个伞吧,您伤处不能碰水。”
身后,石先生撑起一把油纸伞,手里还拿着另一把。
董平摇了摇头,走进了雨里。
在石先生的目光中,那道身影没有刻意真气外放阻挡雨水,
仿佛只是在雨幕中散步一般,却没再让任何一滴雨水沾到他的身体。
石先生摇了摇头,
这就是天人境啊。
魂力可以准确地捕捉到每一滴雨水落下的位置,巅峰武者对身体的掌控,又能将其完美地避开。
石先生刚想迈步跟上去,却看到前面的那道身影的行动在一瞬间似乎有些不自然。
然后,一滴雨珠,落在了董平的肩膀上。
石先生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前面那个男人空荡荡的右臂,看着他后背的伤口的位置,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在强撑啊。”
两个月内,硬扛三千天狼骑的围杀,与定北王与众朝廷供奉大战一场,后又与陆听风祁盗圣厮杀。
方才自己给他疗伤的时候,发现他体内的暗伤已经堆砌到极限,若是再不进行长时间的静养,或是再进行一场高强度的大战,将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跌境,板上钉钉。
石先生心里感慨着英雄末路,跟着董平的背影,向前方那座壮观的大堤走去。
横亘在河面上的大堤上,有两人静静站在那里。
“董教主。”
张回笑着,拱了拱手。
董平轻轻颔首。
“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张回看了眼董平的脸色,开口道。
董平笑了,道:
“我们,现在还有计划吗?”
当时,张回到山里寻找自己,一番发言慷慨激昂,全部计划都建立在他江南道巡抚的身份上。
现在,他的身份已经在李泽岳和钱钦差的共同通告下,被强行废除了。
虽然皇帝的明确旨意此时还没传回江南道,但江南道官员已经暗暗默认了这个结果。
不默认的,已经被钱钦差和采律司押入大牢了。
如果说李泽岳没有旨意,强行废除张回的官职,会让江南道官员们诞生出一些阴谋论的想法。
但钱钦差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却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钦差,代表的是皇帝。
更何况,世人皆知,钱钦差曾是太子府出来的人,在张回失踪后,他在金陵知府陆正狄的支持下,以强硬手腕牢牢掌控住了江南的官场,在数天内对江南张党进行了大肆清洗。
他……总不可能帮着二殿下在江南谋反吧。
因此,现在整个江南道,寂静一片,能混到这个位置上的,哪个不是人精,早就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们,都在等待着此次事件一个明确的结果。
“计划,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现在需要稍稍改变一下。”
张回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董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稍稍?”
“哈哈哈哈……”
张回笑着,拍了拍大堤边缘的青石。
“董教主,其实……在下骗了你。”
“我知道。”
“我也不能帮您复国了。”
“我知道。”
董平的面色平静。
张回身旁,莫无风面色担忧地看着董平。
“不复国,总是要复仇的。”
董平看着脚下的滔滔江水,喃喃道。
张回点点头:“是啊,总是要复仇的。”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稍稍改变后的计划,有把握成功吗?”
“不敢再欺瞒董教主,有九成。”
闻言,董平看向身后的石先生,道:
“你……”
“回董教主,在下、以及在下的师尊,都是支持张大人的计划的。”
石先生拱手答道。
他的医术源自国师府,真气源自巫神教,董平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底细。
“董教主。
你觉得,那位二殿下是聪明人吗?”
张回问道。
董平轻闭上眼,随后又睁开。
他想起了京城的那一场请君入瓮,以及……战死在城中的教众们。
“他……自然是的。”
张回点了点头:“是啊,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肯定会根据柳乱偷听到的江边一事对我们的计划有所猜测。
所以,他很快就会开始行动,或者说……已经开始行动了。
你前几日和陆听风战斗一场,虽然没拿下他,但起到的作用还是极大的。
起码,拖延住了那位的步伐,为我们赢得了这几天。
我们既然决定提前发动,他现在再来查,已经来不及了……”
董平默然。
“你看,雨,越来越大了。
我们脚下的这座大堤,它叫白鹿堤,我用了十年,整整十年修筑而成,
这些年,我令其不断加固,扼守三江口,保护着江南百万人口与大宁粮仓。
我还给它设了船闸系统,让它成为我大宁南北漕运的咽喉要道。
这是我的政绩,是我在这个王朝安身立命的资本,是我这辈子所干过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只凭此一事,我便可傲视那些朝中内阁大臣,我,为百姓真真正正做过事,你们呢?
一群尸位素餐之辈!
这座大堤,就是我的命。”
说到这里,张回脸上带着明显的骄傲之色。
随即,他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它马上就要在这世上消失了。”
石先生站在一旁,黑袍下……轻轻勾起一丝微笑。
“年初时,我下令,对这座大堤进行了加固维修。
我说,这座大堤要核心支承木桩老了,需要替换。然后,我诛鼎楼的死士们与工匠们,将最核心、承力最大的数十根巨型铁力木全部换掉,换成了外表经过刷漆裹泥的劣质木桩。
朝廷验收时,是验不出来的。
毕竟,谁会认为一手修筑它的人,会想着把它毁掉呢?
这些桩子,表面上能支撑很久,可一旦水压剧增,到了夏天降雨带来的持续高水位长时间浸泡,内部就会像朽木一样……崩溃。
我还动了泄洪闸门和泄洪道,安装了一些机关,我又对大堤底部的粘土心墙和防渗帷幕掺了沙子。
这座大堤,看上去还是如此的雄壮,仿佛能再伫立在此数百年,让后人看见它时,都会感慨我的功绩。
可谁知道,若是董教主您此时全力施展,以一人之力,便可摧毁整座堤坝。
届时,生灵涂炭,民怨沸腾,粮仓尽毁,漕运中断。
大宁,将在一瞬间陷入瘫痪。”
张回低着头,用手抚摸着这块大堤的块块青石,眼里……有唏嘘,也有决然。
他在江南待的太久了,久到……让他从一位政客,在日积月累下,成了一位出色的工匠。
董平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江面,深吸一口气。
他看了张回一眼。
就算是以他的如水般的心境,也不禁因这个男人的话掀起了一阵波澜。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董平问道。
张回笑了笑,道:
“现在还不行,雨下的还不够大。”
“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董平皱眉道。
石先生也看向了张回。
张回嘴角微微浮现一道耐人寻味的笑容:“这里,会有人来处理的。
我们……向西走,那里才是我们该施展的地方。”
“往西走?”
石先生皱起眉头,出声道。
在张回向国师府交代的计划中,脚下的白鹿堤,便是爆发点。
也就是说,张回又变动了计划。
这已经脱离了北蛮和祁王的掌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家陛下那二小子,就要到这了。
事发的太过突然,准备根本做的不够。
这点时间,是不够我触发机关摧毁白鹿堤的,就算让董教主和无风联手对它进行破坏,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
张回缓缓道:
“更何况,我总觉得,从钱立升到江南,再到李老二南下,一切都太巧合了些。
我从四十年前开始,就从来不敢小看我家陛下。
我心里,总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所以,我们现在立刻更换目标,去一个完全存在于计划之外的地方。”
“去哪?”
石先生皱起眉头。
张回最后拍了拍白鹿堤的石头,随后转身离开。
“谁告诉你们,我在江南待了那么多年,只对一座大堤做了手脚?
陛下,这次,我总该胜您半子了吧。”
……
运河岸,
一个腰间佩刀的男子趴在碎石上,仿佛完完全全失去了生气。
一个老头路过了这里,
扭头,看了他一眼,
想了想,
还是没去管。
老头觉得自己要迟到了,不能再沾麻烦事了。
可谁知,还没等他走两步,那像死了一样的男子突然极为微弱地动了动手指。
“……”
老头迟疑了一下,毅然继续向前迈出步子,没去管他。
从辽地到江南,这一路上,就因为多管闲事,可是浪费了不少时间。
没办法,他年轻时就是行侠仗义的性子,手中一柄剑,管的就是世间不平事。
也别问管成没管成,是给人家添了麻烦,还是真帮了人家忙,亦或者是好心办错事,反正他是帮了。
但后来,他慢慢发现,有很多事,不是他想帮就能帮明白的。
世间,对错之间,比他年轻时喜欢喝的浊酒都浑。
他后来也想明白了,
自己也就只有这三尺剑,自己也就看这三尺,别的……去他娘吧。
所以,这次下山,他就管了眼前三尺。
然后……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误了日子。
老头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子。
嗯……在三尺之外了。
不管了。
老头继续向前走去。
“老、老先生……”
身后,那男子竟然抬起了脑袋。
老头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走。
可下一刻,他感到一股风吹过他的裤腿,似乎是在阻拦自己?
老头停下了步子,挑起眉头,转身看去。
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此人是有功夫底细的,此时受了重伤,没能好好休养。在这岸边趴着,估计是从河里漂上来的,出了什么意外?
“你是何人?”
老头问道。
男子虚弱地张了张嘴。
这回,他是真快死了。
“晚、晚辈……十、十三衙门,柳乱。”
闻言,老头长长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向后走去,来到了柳乱身旁。
随后,他伸出手,隔空在这男子身上点了两下,魂力伴着真气进入他体内,护住心脉,勉强算是吊住了这家伙的命。
“小子,遇到老夫救你一命,你这辈子足以自傲了。”
老头哼哼两声。
随后,扭头离开。
“前、前辈,可否留个名讳,柳乱日后必报今日之恩。”
柳乱艰难地撑起身子,冲那道背影喊道。
老头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嘴角轻翘,
道:
“老夫……陈一。”
“陈一?”
柳乱皱起眉头,只是觉得很是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又或者说,他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
老头扯了扯嘴角,迈开步子,离开了此处,向南行去。
“黎老头,这小子连老夫都不认识,你怎么带的兵!”
……
白鹿堤。
数十骑匆匆赶到此处。
李泽岳并未在这大堤前停住步子,下马后,他径直向内走去。
绣春卫采律官们四散开来,去寻找此地的官员以及当地工匠。
还有一部分水性好的绣春卫,到了大堤下直接扎进水里,去探查水下大堤的结构,看看是否有什么错漏。
李泽岳面沉如水,登上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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