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顺手一摊,字轴铺到了茶几上。
“王小姐,这一幅要不要看?”
女人苦笑:“林老师,还需要看吗?”
“都已经打开了,顺便看看!”
林思成确实挺随意,也没拿放大镜,漫不经心的瞅了瞅。
就大致扫了两遍,他就直起了腰。
郝钧也凑了过来。
王明星拿来的四件他全部看过,除过太湖石,这是他唯一敢确定有问题的一件,所以格外笃定:“这是伪作!”
林思成不置可否,既未点头,也没有吱声。
一看他这样,叶安宁顿时来了兴趣,拿起了放大镜仔细看了一圈。
然后,指着左右两边的印和跋:“林思成,这两条边,是不是后加的?”
林思成点点头:“好像是!”
只以为他是随口回应,叶安宁也没在意。
因为痕迹很明显:左右两边,就右边的那方“自乐轩”,以及左边两方题印在内那两块,明显是后面补上去的,然后又拿颜料补过缝。
但经年累月,颜料褪了色,稍微留点意就能看出后补的痕迹。也能看出三处的纸色有略微的不同:两边的稍浅,中间的稍深。
所以两边有题印的纸,明显是后加的。
包括卷尾的题字,也就是“永乐壬寅秋七月既望”、“华亭沈度谨识”那两句,和正文内容中的字体,也有明显的区别。
所以,这就是一件转山头,“移跋换印”的仿作。
不过仿的不错,至少材料到代,裱工精细。
仿元代明仁殿纸的明代宫廷洒金纸,金箔片较大,如雪片点缀,又称片金纸。
印泥则是承自宋元时期的“油朱”,相较大明中晚期及清代,朱砂颗料稍粗,纯度较低。因为易氧化,所以印色呈暗红,且有点渗油现象。
墨也是明代早期的胶松墨,黑中带灰,胶质极重。轴与装裱也一样,典型的大明早期风格。
字也写的很好:婉丽端庄,结构严谨,工整的不能再工整,规范的不能再规范。
史称台(中央六部)阁体,馆阁体,也称状元字。
在明代,不论是尚书省等中央机构,还是省、州、县等地方,以及宫廷文书、科举考试、外交国书等等等等,全部用的是这种字体。
若论其最,沈度第一。
洪武间,他落第未中。明成祖既位,下诏简拔书法好手,沈度入选,任翰林院典籍。
因为楷书写的极好,极为成祖所欣赏,侍从便殿。凡当时策封玉册,中外国书,祭书祀诏,以及重要的圣旨全由他书写。
朱棣赞他为“我朝羲之”,所以至明宣宗即位时,已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数遍上下几千年,绝对算是“因字入仕”的典范。
留下的墨迹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世界闻名的永乐大钟,以及永乐、宣德年间的瓷铜彝器的楷书款识,即“大明永光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只要是官贡御器,凡是有款,必然是他的台阁体。
恰恰好,这幅字上的三方印,都是沈度。
右首第一方《自乐轩》:自乐是他的号,刻的是标准的玉箸篆,印也是标准的斋号章。
左首有两方跋印,一方《云间沈度》,一方《侍讲学士之间》,说明这是沈度晚年时期的作品。
当然,如果是真迹的话。可惜不是……
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叶安宁又开始辨读内容:
“靖节高风,百世景仰,其诗辞家宝户传,脍炙人口……兹伯时以澄心堂纸图其像,绘其辞作长卷……与吴道子,王摩诘抗衡矣……咦,这是书画题跋?”
叶安宁顿住,又仔细回忆。但不论是沈度所题的这幅画,以及辞中所说的这位“伯时”,都没什么印象。
想了好久,都没什么头绪,她又指了指:“林思成,‘伯时’是谁?”
“北宋李公麟,著名画家,收藏家,鉴定家……官至御史台检法,朝奉郎……史称与王安石、苏轼、米芾、黄庭坚皆为至交……
李公麟善画人物,尤工画马,苏轼称赞他:“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且精攻山水,王安石称其深得吴道子旨趣,王维真传……”
叶安宁有些懵:不是……林思成,你还真知道?
她又看了看字轴上的那一句:东坡、山谷、尤极赞美,且为之属和焉……
苏轼不就自号东坡居士,黄庭坚不也自号山谷道人?
叶安宁当然知道,但就凭这一点推断,她真心做不到……
“那这跋题的又是什么画?”
“李公麟画归去来辞图!”
归去来辞……晋代陶渊明的赋?
叶安宁直直的盯着轴上的字:超出笔墨溪径之外,溢人目捷之亲见……这不就是照赋作画?
感觉,自己离林思成差好远,五年的大学白读了,十年的故宫白蹭了一样?
正感慨间,林思成手指微曲,掠过字轴:“王小姐,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这辐字的来历?”
王明星稍顿了一下:“朋友送的!”
“三件都是?”
“三件都是!”
果不然?
这三件,应该都是有人求办事,送给王小姐的朋友的礼物。
收礼的人职位肯定不低,送礼的也用足了心思,所以专挑这种鉴藏不明,基本查不到流传轨迹的作品。
所以,自己之前应该是猜错了:这位王小姐没上当,加太湖石,这四件都应该是他朋友送的。
甚至于林思成能够猜到,她这位朋友应该是进去了。她应该也跟着犯了点事,所以才心神不宁,慌恐不安。
怕惹上麻烦,也可能是怕送礼的来索要,她才急于出手。
但人之常情,不予置评。
林思成暗暗一叹,抬起头来:“这一件,王小姐出不出?”
霎时间,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怔住。
包括郝钧和叶安宁:不是……林思成,这幅字是转山头的拼接款,你买什么买?
低头再看:没错,钤印与题跋全是拼接的。
字虽然很像沈度的风格,但举大明一朝,甚至于明清两朝,台阁体写的好的数不胜数,比沈度写的还像沈度风格的一抓一大把。
所以这字,十有八九是仿作。
除非,是名家仿的?
郝钧目露狐疑,盯着字轴目不转睛。但然并卵,他字画水平只是一般。如果让他说几位明代的书法家,他肯定能说得上来。
但如果说谁的台阁体写的好,他真心不知道……
那位王明星精神一振。
国画院的那位专家也说这幅字是拼接款:即题与印均为沈度真迹,但内容却是之后拼的。
几大拍卖行的评估师也是类似的说法,压根就不收。
所以,她一直以为是赝品,不值什么钱,连鉴都没让林思成鉴。
但他突然就问,这字卖不卖,是什么意思?
关键是眼睛那么毒,懂的又多。甚至于给人的感觉,好像比那位专家都还要专业一些?
总不能,这其实是一幅名家之作?
顿然,女人眼睛一亮,心脏止不住的跳了一下:“三百万!”
林思成懵住:大姐,你和三百万过不去了是吧?
太湖石三百万,查示标的仿作卖三百万,董其昌的代笔也卖三百万,这幅字又卖三百万?
林思成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东西当然值三百万,但前提是要知道来历、出处、其中的蹊跷,以及发生过的变故。
不是林思成故意坑她,也不是他吹牛:除了自己,或是故宫,这东西她不管拿到哪,别说三百万,三万都悬。
所以,靠眼力和知识赚钱,不寒碜。
看林思成默不作声,那位老专家猛使眼色,然后,伸手比了个四。
王明星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四百万!”
老专家愣住,差点一头磕到茶几上:你也是真敢要?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谁仿的,但至少知道:轴心,就中间的那一部分,不论是纸还是字,年代不会超过宣德与正统。
而数遍这二朝,擅写台阁体的除了沈度,剩下的名人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三杨、沈度之弟沈粲,沈度之子沈藻。
但不可能是三杨:堂堂宰辅,不至于去仿侍讲学士的字。再者,风格也不像。
那就只剩其弟与其子。
沈粲与沈度并称为二沈,官至大理寺左少卿。沈度之子沈藻,官至礼部员外郎。
这两位都算是明代的书法家,官也做的不低,但在史料中的记载,还不及其兄的十分之一。
所以,哪怕真是这两位的真迹,市场价值还不及沈度一成,二三十万顶到天。
王明星当然不差这么点,所以老专家的意思是:所谓有钱难买心头好,这小孩这么直接,明显是对这幅字独有所好。王小姐你试一试,四件一起卖,看他要不要。
但王小姐会错了意,张口就是四百万……人家又不是傻子?
他叹口气,环指了一圈:“如果要,四件一起!”
林思成却直摇头:“那你们留着吧!”
老专家愣了一下,王明星也愣了一下。
“那你能出多少钱?”
林思成不假思索:“五十万!”
几个人又齐齐愣住:这么高?
总不能,真的是沈粲和沈藻的仿作?
不管是这两位中的哪位,这么大的篇幅,二十三万应该是值的。剩下的,自然是真题与真印的价格。
反言之,如果是这两位仿的,从沈度遗留的其他作品上裁两道印和跋,自然轻而易举。
转念间,几人又看了看那两道颜色渐褪,非常明显的拼接缝,愈发确定。
但卖,还是不卖?
犹豫了好久,见老人眼神微动,女人咬了咬牙:“卖!”
林思成点点头:卖就好。
但不卖也无所谓:除了自己,没人会给这么高的价。所以她即便今天不卖,过一段时间也会亲自送过来……
随后,郝钧叫了财务,又拿来一份荣宝斋的制式合同。佣金加税,林思成又多付了十万。
别嫌贵,但凡林思成能说出来历,确认无误后,郝钧就得给他盖一枚担保交易的章。
性质和鉴定章一模一样……
三两下签完,刷了卡开了票,女人恋恋不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卖亏了……
叹了口气,她又看了看字轴:“林老师,这是谁的真迹!”
林思成笑了笑,不答反问:“王小姐,卖都卖了?”
而且合同都签了。
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想给这位王小姐找不痛快。
知道问不出来,王明星索性做罢。助理和老专家过来帮忙,一个抱起了太湖石,另一个收起了剩下的两方长盒。
双方握手,相互道别。
都走到了门口,王明星又突然想了起来:拿了四件东西过来,包括最后一件也有了定论:十有八九是名家之作。
但唯有那樽太湖石,依旧不清不楚?
关键的是,那位郝总一脸的幸灾乐祸。甚至于林思成看完后,一个字都没讲。
她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转着念头,女人转过了身,指着箱子:“林老师,这一件,能不能也请你掌一眼?”
“王小姐,不用掌!”
这次捡的漏不小,这位王小姐也比较干脆,告诉他也无妨。
林思成言简意赅,“我说直白一点:从文玩而言,这一类东西的价值不高。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可以送到拍卖行试试,但我估计,没人会收!”
稍一顿,林思成又斟酌了一下措词:“如果我没猜错,你那位朋友的事情应该就和这类东西有关。如果定了的话,你不妨和他见一面,他应该会告诉你……”
老人和助理听的一头雾头,不明所以,王明星的脸色却突地一白,双目狂突。
她朋友能有什么事情?当然是指进去了……
定了的意思,自然指的是已经判刑,可以会见家属……
但问题是,林思成怎么知道?他甚至知道,是因为太湖石进去的?
一时间,她又惊又疑,欲言又止。
但过了好久,她最终还是没敢问:朋友嘴严,没把她交待出来。但她自己不能嘴松……
女人勉力笑笑:“林老师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林思成点点头:点到为止,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看他再不说话,女人说了声谢谢,三人匆匆而去。
门“咣”的一声,在屋中回响。郝钧和叶安宁盯着林思成,眼神复杂莫明。
又来了?
林思成鉴完器,有时还会鉴鉴人的手段,他俩都见识过。但每见一次,犹觉震憾无比。
就感觉,林思成比算卦算的还准……
郝钧猛吐一口气:“你怎么知道他朋友出事了?”
“望气:眼赤目肿,惊悸不安、多疑善恐、怔忡气滞……这是郁症。说明她惹上了麻烦,导致五心烦热、失眠多梦。
心脾两虚、痰热扰心、心胆气虚……这是情志不畅,七情内伤。说明这麻烦,应该是与她关系密切的人惹出来的,然后牵连到了她……再根据那樽太湖石,以及她急于出手几幅字画的心理,我盲猜了一下……”
林思成,你这猜的好,一猜就猜的那女人脸色发白,跟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郝钧嗫动着嘴唇,好久,又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去京城,在天桥底下给你支个摊?”
林思成哭笑不得:“郝师兄,现在京城哪还有天桥?”
也对,早拆了七八十年了……
但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心理压力真的挺大……
郝钧叹口气,点了点字轴,岔开了话题:“谁写的?”
林思成直接了当:“沈度!”
“谁?”
“沈度!”
郝钧猛的愣住,直戳戳的抬起头。
他耳朵当然没问题,也听的清清楚楚,他只是有点不敢置信。
包括林思成出五十万的时候,他都还在想,这不会是宣德朝或正统的哪位六阁尚书写的吧?
但压根就没想过,仿沈度真迹的仿作作者,仍旧是沈度?
低头再看:没错啊,拼接的题和印?
“真的是沈度!”
林思成耐心解释,“《画院录》(明代内府编纂字画著录)记载:永乐壬寅(1422年),沈度、沈粲,及多位翰林院典籍奉旨,对内廷画院诸多名家藏画题跋……其中就有这一幅!”
“到正统三年(英宗),内务府下属书房因年久失修,被雨泡塌,许多字画与题跋都泡了水,其中仍旧有这一幅。”
“之后英宗下旨补题,但王振看到许多只是泡了两边的印和最后的留款,就令沈藻从府中呈来沈度遗作,然后移款……其中,仍旧有这一幅。”
稍一顿,林思成指指字轴:“再然后,《画院录》、《李公麟画陶渊明归去来辞图》,及沈度题辞一并传到了清朝,移款之事又被记录于《石渠宝笈》之中……
再之后,到了民国,《画院录》遗失,《李公麟画陶渊明归去来辞图》被运到了台湾,这篇题辞却不知所踪……”
林思成一脸唏嘘:“没想到,突然就冒了出来。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感谢郝师兄,完了请你吃好的。”
郝钧听的一愣一愣,叶安宁更是睁大了眼睛。
岂不就等于,这不但是沈度真迹,更是明、清两代宫廷内藏,且收藏于《画院录》与《石渠宝笈》中的珍本?
所以,何止是三百万?(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