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笼罩着涧溪,半腿深的野草郁郁葱葱。
几辆车开进村委会,下来了七八位,有男有女。
看到任新波,田杰迎了上去。
“田所,这位是省局文管处(文物管理)的史处长,这位是文化遗产中心的张主任……国家文物局专家组估计下午就到,我们先来打个前站!”
“你好,你好……”
介绍了一下,任新波左右一瞅:“林老师呢!”
田杰转过身,往后指了指:“在那!”
几个人顺着田杰手指的方向:不远,离村委会约摸百来米,立着一座教堂。旁边的台地上,隐约站着一个身影。
“这么早?”任新波感慨了一下,“林老师在观察地形吧?”
田杰顿了一下:“差不多!”
其实是有些郁闷,跑那瞎琢磨去了。
不止是林思成,包括田杰、高章义,乃至王齐志、赵修能、商妍,都有些郁闷:
从起初,也就是请庄子敬庄总征集文物开始,林思成的目的就是宋窑或金窑。
但用时近一个多月,瓷窑遗址倒是找到了,也就是下化乡的老窑头。但喰一点:是清代遗址,离宋、金时期差好几百年。
没事,咱继续找。
又找了半个月,基本没什么头绪。好在运气不错,遇到了水总工,确定了第二座窑址地点:北午芹。
之后又是洽谈,又是合作,又是建分中心。差不多过了一个月,遗址倒是找到了,但并不是什么宋代金代,而是更早时期的唐代。
但没关系,相比较起来,至少唐代比离宋金两代更近一点。
至此,林思成的把握更大,目标更为明确:有唐窑,有清窑,且工艺一脉相承,不可能没有宋、金、元、明时期的遗址留存。
甚至他能把范围圈定到更小:老窑头遗址为河津窑的晚期锚点,那北午芹遗址就是河津窑的早期锚点,甚至是发源地。
再加上四座瓷土矿(干涧、北午芹、固镇、尹村),三条河流(遮马峪、瓜峪、神峪),不管是宋金窑,还是元明窑,绝对跑不出这方圆十公里之内。
范围这么小,目标这么明确,肯定不难找。
但然并卵,谁都没想到,宋代金代的瓷窑没找到,却先找到了几座新石器时代的陶窑遗址?
新石器是什么时候?
即便以最晚的龙山文化(黄河流域)算,至少也在公元前两千年,距今四千年左右。
不夸张,当时,谈武笑的后槽牙都呲出来了。
要问为啥:这是迄今为止,山西发现的第二座相对完整的新石器文化遗址。
地图再缩小点,运城第一。
水即生、蒋副市长、省文物局的郑副局长挨个给林思成打电话,河津市的领导更是杀到了现场。
一是求证,二是道贺。
林思成强颜欢笑,心情却一团糟。
用赵修能的话说:林师弟,你又没想过跳槽,在山西找到的遗址再多,作用也有限。
况且已经发现了北午芹唐窑焦炭遗址,级别已算是顶高,再是新石器的遗址,也就是锦上添花。
要只是这样,倒也无所谓,就像北午芹的唐窑,他顶多挂个名,当地文物部门该组织组织,该计划计划,该发掘发掘。
但好死不死的,林思成一钎子下去,又钎出了一枚陶雕蚕蛹。
长这样:
要问有什么用?
就说三点:修正丝绸起源的时空框架,重构中华农桑文明的发展脉络,乃至探索中华文明的起源及路径。
课题够不够大,级别够不够高?
河津分管文化的领导嘴都快笑歪了,当天就向市里、省里汇报。第二天,省文物局订了机票,准备拿着蚕蛹去京城,一为汇报,二为检测。
不出意外,国家文物局肯定会实地考察,同步派人指导,并成立发掘团队。
对林思成而言,确实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但他再是觉得无所谓,这也是国家级的项目。
所以,不管是王齐志,还是学校,乃至西京市文物局,都有些犹豫:怎么说,遗址也是林思成发现的,要不要趁机把他弄进去渡渡金?
其它不说,至少王齐志敢保证,林思成进了组,至少也能负责一个分组:或是现场发掘,或是实验分析。
问题是,一旦进组,发掘周期至少也是一年以上,更说不好得两三年。而且是国家级的项目组,不可能还由着林思成逍遥浪荡,十天半月见不到人。
找什么瓷窑是别想了,甚至于西大的修复中心,他都得遥控指挥。
如果不进,就等于错失了一次顶好的机会。
林思成倒是很淡定,说都还没毕业,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他踌躇的是:项目级别这么高,当地肯定会集中力量,配合上级部门的发掘计划,也肯定会影响到河津古窑后续的勘察和发掘。
换种说法:后面再找什么瓷窑,他只能单干。不可能像之前一样,省文物局高度重视,市、县两级无条件配合。
但王齐志劝他,先别把话说死,他先去京城探探口风,然后就陪着郑副局长去了京城。
算算时间,这都半个月了……
转念间,任新波领着那几位出了村委会。
临近台地,对讲机“呲”的响了一声,林思成回过神,迎了下去。
越走越近,随行的那几位的神情渐渐古怪。
可以这么说:如今在山西文物界、考古界,林思成的名字颇有那么点儿“如雷灌耳”的意味。
先找到老窑头遗址,填补“山西无完整性、系统性工艺遗迹型陶瓷遗址”的历史空白。又找到了北午芹遗址,将山西的制瓷历史从金代推进到了唐代。
特别是焦炭遗址,可谓在山西史学界引起了地震一般的轰动。
然后还没一个月,他又勘探出一座能排进省内前三的新石器石器遗址?
而不管是哪一处,都能称得上改写历史的重大发现,何况还是三处?
再算算时间,从前到后不过三个月左右。
说他一个人顶得上一个省的文物系统,这话可能有些夸张。但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给整个省的考古部门找到了可能十年都干不完的活,这话一点儿都不过份。
所以,他们对林思成不是一般的好奇。
闻名不如见面,哪怕有心里准备,但见到真人的时候,一群人依旧惊了一下:这么年轻?
嘴上连胡子都没有几根,摆明就是个学生。
暗暗转念,双方走到一块,任新波居中介绍。
年轻归年轻,但该有的尊重一点都不少,不管是处长还是主任,握手都是双手,称呼“老师”。
好一阵寒喧,一群人上了台地。
离他们最近的,就是林思成最先发现的那处陶窑。
圆形的那个圈就是窑室,窟窿为火膛,中间分岔的两个洞则为环型火道。
不深,大致地表以下一米左右。面积也不大,不到四个平方。
来的时候带了相机,张主任围着栏绳,“咔咔咔”的一顿拍。
史处长一脸唏嘘:“林老师,地面没有任何遗迹留存,你当时是怎么发现的?”
林思成仰着头回忆了一下:怎么发现的?
总不能说,怪他手闲?
当时,田杰领着人找古涧河(遮马峪)的古河道,林思成闲不住,就拿根探钎四周乱转。
戳着戳着,一钎子带出来一截一指长的石灰。
林思成以为运气爆棚,戳到了窑址,当即让队员刮面(一层一层的刮土,寻找遗迹层和文化层)。
十多个人用时半天,在地表一米左右,刮出来了一处面积一平方左右,高度仅剩十公分的陶窑窑室。
也就是那个环型的圈。
第二天又刮了半天,发掘出了火塘和火道。
但面积太小,加起来才三平方左右,文物基本等于没有,只是挖出了几块黑陶片。林思成也就没在意,让淡武往市文物局汇报了一下。
市里一听,才三个多平方,而且没什么文物,就没重视,就让他们看着处理。
谈武的意见是埋了算逑,但林思成想着怎么也算是新石器时期的遗址,而且还是陶窑。如果在附近发现宋金时期的瓷窑,就可以相互印证,将遗址的起源追溯到史前时期。
当时他还开玩笑:能发现第一座,说不定就能发现第二座。更说不定像北午芹一样,又弄出个重大发现。
只是开玩笑,田杰继续带人找古河道,他又拿根钎子在附近乱戳,结果第三天,在陶窑往东三十米左右,戳出了一枚陶雕蚕茧。
这玩意有多少见?
迄今为止,这是全国发现的第一枚。
林思成之前没见过,但他至少知道这东西有什么作用:祭祀。
说明这地方在新石器时期就开始养蚕,织丝,并且形成了原始宗教性质的信仰崇拜。
进一步推测,至少在四千年以前,晋南地区就已经掌握了熟练的养蚕和织丝技术。如果往上溯源,说不好就能将晋南地区的农桑文明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这不算重大发现,什么才算重大发现?
好了,一语成谶!
林思成直觉不对,把高章义那一队调了过来,扩大勘察范围。
用时两天,不但又找到了三处陶窑遗址,还找到了两处房址遗址。
遗址面积小的可怜:加陶窑、加房址,满共两千个平方出头,将将三亩过一点。
遗迹也不多,小型陶窑共四座,最大的八平米,最小的两个多平方。房址只有五座,用现代的说法,就是五家,五院。都不大,最大的七十多平方,最小的不到五十平方。
所以发掘的极快,两队三十号人,又招了三十多个村民,前后两周,就发掘出了整个遗址的表层文化层。
但其中的两座保存的极为完好:半地穴、墙体、门道、火塘、柱洞、居住面……等于门、窗、柱、顶、炉、坑,乃至卧室和厨房一应俱全。
再加屋外的灰坑,等于连储藏室和厕所都有。
这么完整,保存这么好的新石器时期遗址,山西有没有?
有。
1990年发掘的翼城枣园遗址,所谓的“新石器时期枣园文化”,就是以其命名。
所以,这是全山西的第二座,但枣园遗址没发现陶窑,更没发现蚕蛹。
这下好了,哪还顾得上找什么宋窑?
暗暗转念,林思成叹了一口气:“运气!”
史处长怔了一下,任新波无声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是运气?
如果是三个月前刚来的时候,林思成这么说,肯定有人信。
但他第一次,一钎子就扎到了老窑头遗址的木灰池。第二次。只是到山上转了一圈,就圈出了北午芹唐窑的具体布局,且丝毫不差。
谁还敢说他靠的是运气?
只当林思成是谦虚,史处长又眯着眼睛看了看:“林老师,这应该是迭压型遗迹吧,为什么不继续往下挖?”
林思成模棱两可:“级别太高,我们技术能力又有限,还是不要搞破坏的好!”
其实是他不敢往下挖了:王齐志走的这半个月,他又发掘出了好多东西。
六枚石雕蚕蛹,五枚石雕小球,一枚绿松石坠饰和一枚燧石坠饰。
并彩陶罐、夹沙罐、施纹罐,及相当数量的彩陶和黑陶残器。
后面的陶器也就罢了,关键是前面那三种:就工艺、精美程度而言,别说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说是两千年前的秦汉时期都有人信。
林思成怕再挖下去,这个组他不得都得进……
只是顺带着看一看,主要任务是接待专家组。大致转了两圈,他们正准备回村委会,任新波的电话响了起来。
瞄了一眼,他连忙接通:“局长……啊,专家组到了,先到古垛村?嗳,好好,我马上准备……”
他挂了电话,边说边往下走:“史处长,张主任,局长说,专家团已经到了市里,先要来古垛村!”
两人怔了一下:“不是先去北午芹吗?”
“不知道,估计咱们这儿近一点。”
确实近一点:顺着209国道,直直的就能到古垛村。然后再走乡道,往东北方向再走六公里才到北午芹。
遗址是林思成发现的,又是他带着田杰发掘的,专家组来了,他俩肯定得跟着接待。
两人跟在后面,回了村委会。
提前就安排过,简隔归简陋,但该有的都有。接待室、会议室、休息室……怕地方不够,又在旁边的村小学借了两间教室。
差不多一个小时,车队开到了门口。
人不少,省文物局、YC市、河津市,男男女女三四十号。
为首的四十出头,介绍说是姓吴,文物局考古司的副司长。
王齐志也混在里面,看到林思成,他招了招手,林思成特意落到最后面。
进了会议室,师生俩坐到了角角里。
左右看了看,王齐志压低声音:“之前,吴司长负责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我当时负责出土金属器文物保护研究组……吴司长调到考古司,我也调到了宝鸡……”
林思成往台上看了看:“老上司?”
“对,我们关系很好,他对我一直都很照顾!”
林思成没说话,抿了抿嘴:咱师娘姓单,能不照顾吗?
一看就知道林思成在想什么,王齐志瞪了他一眼。
“来之前,我和吴司长还专门讨论过,他说了这么一句:鸡窝里关不住金凤凰,既然有真本事,为什么不在更大的舞台施展?我觉得吧,挺有道理……”
不是……老师,这才几天,你就被策反了?
林思成像是愣住了似的,瞪圆眼睛。
以为他被震住了,王齐志小声解释:“吴司长去年就知道你,就咱们计划研究铁器文物,我向他要资料的时候……
之后,他时不时的就打电话问我,咱们实验室那两个项目的进展,我都没敢告诉他,我们在故意压进度。即便如此,他说我们研究的比科研基地要快好多……”
自己等于在照着答案抄,能不快吗?
林思成狐疑了一下:“吴司长没反对?”
“他现在负责考古司,又不负责科研基地,为什么要反对?”
王齐志不以为意:“这次,我又和他说到你三个月帮山西找到了三座窑,包括新石器时期的这一座,然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兴趣进组!”
稍一顿,王齐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思成:“老领导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进!”
林思成想都不想就摇头:“老师,还是别进了吧!”
原因说了八十遍,但王齐志还是不死心:“最多一年!”
“老师,那中心怎么办?”
“吴司长说,随时能请假,随时能退出!”
怎么可能?
这是国家文物局,不是林思成自个家的灶火门,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更何况,他又不是没进过?说句实话,部委真心不好混,哪怕你本事大到能捅破天。
林思成也明白王齐志的想法:在西京能干成的事情,在京城照样能干的成。
比如修复中心,比如申遗,更比如卵白玉。
正如老上司说的那句: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
而在京城,他的人脉不比在西京广,关系不比在西京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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