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奋笔疾书,纸张四处散落。
桌子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李贞和肖玉珠不停的查资料:《石渠宝笈》初编、续编、三编,《乾隆宝薮》、《嘉庆宝薮》、《道光宝薮》、《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
突然,手机“嗡嗡”的一震,他顺手接通,里面传来叶安宁的声音:“林思成,快开场了!”
“好,我马上下去!”
回了一句,林思成挂断电话,在纸上写下最后两行:
乾隆元年,十月初六日,宫殿监都领侍苏培盛交:养心殿西暖阁仙楼上用御笔‘长春书屋’匾文一张、‘丛云’匾文一张……
乾隆三年,四月初六日,太监毛团、高玉呈俏色缠丝玛瑙一两樽并套图……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接旨:外层上圆着刻‘惟精惟一’,下方刻‘所宝惟贤’。二层上圆刻‘乾隆宸翰’,下方刻‘丛云’……
笔下不停,林思成又随口交待:“李师姐,收拾干净点!”
李贞点点头,关上了电脑,和肖玉珠把散落的纸张收集起来,一张一张的填进了碎纸机。
前后差不多十分钟,三人出了房间。
四人在电梯口汇合,打了声招呼,李贞和肖玉珠先进了电梯。
看了看林思成微红的眼珠,叶安宁递上湿巾,“怎么样?”
林思成接过来擦了下眼角,又点点头。
连夜把李贞和肖玉珠叫到京城,三人整整查了一夜,总算是搞明白了:
这方朱雀印不但是乾隆的书画鉴藏章,还是早期相当重要,且使用率极为频繁的印章。好多书画、并古籍上都盖有这方印。
不过乾隆的印太多,光有据可查的书画印、鉴藏印就有一千九百多方,征集专员再博学,记性再好,也不可能全记得住。
《石渠宝笈》中著录的字画更多,光是乾隆盖过章的就有一万一千多件,征集专员不可能一一去对比。
所以,认不出这是乾隆宝印,情有可原。
但能把“丛云”认成“取云”,林思成着实有点想不通:以印起家,专业研究金石印章上百年,西冷印社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叶安宁突发奇想:“会不会是洗货?”
林思成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感觉不太像。”
能来拍卖会的不敢说全是行家,但绝对有几分眼力。随便拉过来一位都能看得出来:这方朱雀章没有土沁,没有锈斑,包浆圆润,明显是传世之物。
再一看,无底价起拍,说不准就会好奇,让保管员拿出来看一看。而只要懂点金石学,就能看出印文是“丛云”,而非取云。
万一再撞上个高手,恰好记得乾隆的“丛云”书屋,肯定会怀疑。然后,这印是不是就飞了?
所以,如果是洗货,不会用风险这么高的办法。
如果是征集专员自己想昧下来,办法依旧很多:比如找个熟人联系卖家,花个几万块就能把这四方闲章一起买下来,压根不用故意写错,更不用上拍。
当然,只是推测。但不管怎么说,肯定要试着拍一下。
林思成摁了电梯键:“老师他们到了吧?”
“半个小时前就到了会场,素心和若之也到了,你具体要拍哪几件,要不要先列出来?”
林思成一拍额头。
光顾着研究朱雀印,差点把大事给忘了:竞拍的买家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如果某一位举牌过于频繁,难免惹人注意。
出拍方但凡脑子没坑,绝对会找托抬价,所以林思成尽量安排的是生面孔:赵大赵二,李贞、肖玉珠。
所以,怕被人撞到是一伙的,李贞和肖玉珠才先他们一步下了楼。
觉得还是不太够,叶安宁又请了她发小过来。
一位姓景,一位姓秦,去年冬天,这两位到西京找叶安宁玩,林思成还和他们吃过饭。
“到了会场,我说你记,然后给她们发短信!”
叶安宁点点头:“好!”
说着话,电梯到了楼层,两个人进了轿厢。
……
拍卖专场依旧设在二楼,宾客云集,光鲜亮丽。
掂记着那方龟钮汉印,卢真起了个大早,拍卖会九点半才开始,他八点就到了会场。
本来约好了,请他爸的一位朋友来帮他看看那方印,但对方临时有事,得九点才能到。
就感觉,这一个小时真难熬。
正百无聊赖,他突的一顿。
两个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在了前排。都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官端正,身材高挑。
看他目不转睛,一直盯着人家看,卢梦狐疑了一下。
家里虽然有钱,但卢真对于女色这一块把控的挺不错的,平时很少去乱七八糟的场合。
年轻多金,又长着一副好皮囊,打他主意的女人不少,但他从来不上套。
再看这两位,身材还行,长相至多算清秀。
转着念头,她伸手捅了捅:“你认识?”
“见过!”卢真点了点头,“在许小姐的生日宴会上!”
一听“许小姐”,卢梦恍然大悟:卢真为什么三十了还是单身?
说直白点:通过婚姻跃升阶层。
所以,卢真才会洁身自好,平时极为热衷于各式各样的交际圈。京城的名媛大少认识的不少,他说的许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能和许小姐做朋友,还能参加生日宴会,来头肯定不小。
“家里是做什么的?”
“一位在文化部,一位在发改委!”
卢梦暗暗咋舌:“要不要打个招呼?”
卢真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
“那算了,估计连你叫什么都没记住!”
正说着话,卢梦稍一顿,往后指了指:“何老师来了!”
卢真瞅了一眼,立马站起身。
乌泱泱的一群,约摸六七位,簇拥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进了大厅。
他爸的朋友,也就是那位何老师跟在最边上,像跟班似的。
进了门,其余几位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何老师勾着腰,挨了告辞。
然后往过走,卢真和卢梦迎了上去。
“何老师!”
“临时碰到了熟人,等久了吧?”何老师笑了笑,“小卢,东西在哪?”
“已经封柜了,不过已经和拍方说好了,等上拍前,让我们看一眼!”
“只要能看就行,正好,待会让郝会长帮你掌一眼!”何老师往后指了指,“就戴着鸭舌帽的那位,北大文博系毕业,正儿八经的学院派出身。
毕业后师从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伯达先生(已退休),专攻杂项……出师后进入荣宝斋,一干就是十多年,一直到杂项部主任。大前年调到了西京,负责分部业务……”
卢真惊了一下:虽然不是专业干古玩的,但他至少知道北大文博系的含金量,更知道故宫副院长是什么概念。
也别以为只是个主任,但只要涉及杂项,不管是总部还是分部,全由他负责。
如果平调,至少也是市一级的博物馆馆长。
卢真仔细的瞅了几眼,又看了看郝钧旁边的陈焱阳:“那位呢?”
“大老板,陕西开矿的!”回了一句,何老师又提醒了一下,“如果待会郝会长不介绍,就不要硬凑了!”
卢真瞬间就懂:不是一个级别,别招人烦。
正暗暗猜忖,进来两个男人,停在了那一排。
岁数都不小,老的六十左右,稍年轻的五十多岁。明显和郝钧认识,有说有笑。
随后介绍,两位和陈阳焱握了握手。
卢真眯着眼瞅了瞅:“何老师,那位,就年轻一点的那位,是不是百缮斋的赵总?”
“对,小赵总,旁边那位是他兄长,你可能没见过!”
确实没见过,但听过。
百缮斋能成为京城文玩行有名的老字号,全赖这位大赵总高超的手艺。据说,只要是文玩,就没他不能修复的东西。
不过不怎么熟,他们虽然认识赵修贤,但没怎么打过交道,所以就没上去套近乎。
应该是提前约好的,两人也坐到了那一排,陈道清和陈道灵连忙起身,坐到了后边。
将将坐定,王齐志进了场,忽拉拉的一阵,刚坐下的一群人全站了起来。
挨个握手,有说有笑。
“何老师,这位是谁?”
“不认识。”何老师眯了眯眼,“但看着……来头不小?”
卢真也看出来了:不论是郝会长,还是大赵总小赵总,表情中都透着一丝恭敬。
陈阳焱更是直接起身,把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王齐志没坐,只是坐到了赵修能的旁边,但卢真都能看的出来:面对这位,那些人的姿态都放的很低。
但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
正狐疑着,卢梦“咦”的一声:“唏……这人,有点像安宁的舅舅?”
卢真愣了一下,斜着眼睛:“你认错了吧?”
自己只是无心,说了一句她没爸没妈,那女人能记四五年?
就这睚眦必报的性格,有这样的舅舅,早报仇了……
“看着有点像。”卢梦努力回忆,“但好几年了,我也记得不是太清!”
卢真浑不在意:“是与不是,她待会来了不就知道了?”
“也对!”
话音未落,林思成和叶安宁进了大厅。
卢梦忙招了招手:“安宁,这边!”
林思成怔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叶表姐为了坑卢梦她哥,甚至把号牌都放到了一块?
看来,这位卢公子今天多少得出点血。
暗暗转念,两人往里走,看到郝钧的时候,两人愣了一下。
又看到他身边的陈阳焱,并后一排的陈道清和陈道灵时,叶安宁心里一咯噔。
昨天见李贞和肖玉珠,两人还说起过,郝钧郝会长往中心送了几件残器,说是等林思成回来后帮他补一下。
结果就隔了一天,今天就到了西京?
来就来,还把陈总一家子也带了过来?
等打过招呼,林思成再想玩灯下黑,估计是不可能了。
没办法,只能匀出一个人来,专门等着拍最后的朱雀印。但这样一来计划就被打乱了,林思成原先计划的就要少拍好几件。
林思成倒是无所谓:无非就是少拍几幅近代名家的画,没了春拍,还有秋拍。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反正也不急。
他正要过去打招呼,叶安宁拦了他一下。
她一拦,赵修能才想起来:光记得见了面别和林思成打招呼,忘了郝钧和陈阳焱这个变数?
回头再看:郝钧和陈阳焱已经看到了林思成,正准备起身。
赵修能一个激灵,手疾眼快的把陈阳焱按了回去:“陈总你别动,郝会长你也别动!”
陈阳焱不明所以:“赵总,这是林老师?”
“我知道……今天师弟要吊黑灯!”
陈阳焱莫名其妙,心想什么是吊黑灯,郝钧却双眼放光。
刚刚抬起的屁股,“腾”一下就坐了回去。又回过身给陈道清陈道灵招手:“快坐下,别打招呼!”
陈阳焱格外好奇:“赵总,什么是吊黑灯?”
看没人留意,赵修能松了口气,低声解释:“旧社会,赌场里专盯着手气差的赌客反向下注,黑话叫点灯。有时遇到两拔有仇的富家子弟,赌场故意撩拔双方斗气撒钱,就叫点天灯……
后来引申到拍卖行,两方竟拍斗出了火,或是托儿激着拍客扛价,也叫点天灯。反之,就叫吊黑灯……”
赵修能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意思就是摸黑儿捡漏,捡顶好的漏!”
顶好的漏?
陈阳焱下意识的回过头。
郝钧诡异的笑了一下:“陈总,你别看我!”
没错,他是说过,来拍卖会和逛古玩市场差不多,反正千万别贪,只要一贪,就绝对栽大跟头。
但那指的是普通人。
如果换成林思成,他说这儿有漏,那就肯定有漏。
暗暗转念,他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哪一件,发个编号过来,我也看看新鲜!”
林思成手里就拿着手机,瞄了一下却没动。
不是哪一件,而是好多件。
他顺手一塞,把手机装进兜里,又朝卢真点点头。
卢真微微颌首,也没有介绍何老师,两人进了过道,坐了下来。
卢梦稍显兴奋:“安宁,我刚看到个人,和你舅舅挺像?”
“是吗?”叶安宁不动声色,“我舅舅在西京呢!”
她早就想到了:卢梦见过舅舅,但那时还是大三,如今过了三四年,印象早模糊了。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
卢梦也不在意,“安宁,你们准备拍哪一件?”
叶安抿了抿嘴:“林思成说,有一方汉代的龟钮铜印!”
啥,龟钮汉印?
卢真和那位何老师齐齐的转过头,卢梦“啊”的一声,愣了好久。
“安宁,那方印,起拍价要好几万?”
叶安宁笑了笑:“没关系,我凑了一点!”
那可是汉印,一点哪能够?
卢梦隐晦的提醒:“安宁,那方印,我哥也准备拍!”
叶安宁笑了笑:“是吗?”
卢真听到了,但压根没当回事。
那方印,他的心理底价是百万,就叶安宁凑的那点儿,连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主持人上了台,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然后拍卖正式开始。
开场就是开门红:周春芽的《桃花》。
起拍价,一百万。
这位是当代油画名家,也是当代西画艺术家,与黄宾虹,李可染等当代传统画家相比,他的名气要大的多的多。
林思成记的很清楚,大概到2013年,周春芽成为《胡润艺术榜》上当年总成交额最高的在世艺术家:当年整整卖了四亿七。
油画他也懂一点,但如果让他买,林思成只能说:隔行如隔山。
他今天之所以来参加油画专场,是因为王齐志看中了刘海粟的一张素描:《巴黎的女人》。
但现场很热烈,主持人的报价声就没停过,眨眼就飙过了一百五十万的最高估价。
最后以一百六十二万落槌,加上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成交价直逼一百九十万。
第二幅同样是重头戏:刘野的《失去平衡》。
这位是与周春芽齐名的西画画家,如果比较单品,他的作品的拍卖纪录比周春芽还要高。
作品也极有特色,比如今天上拍的这一幅:
乍一看,好抽象,且好卡通,就跟小学教材的插图似的。
但市场的追捧热度却异常的高:去年保利拍卖,成交价二百八十万,今年送到西冷,起拍价就是三百二十万。
林思成的印象中,2020年左右,刘野的《小海军系列》好像拍过七八千万的天价,但具体是哪一幅,他没啥印象。
转念间,开始举牌,虽然不如上一幅火热,但叫价基本没断过。不大的功夫,就突破了四百万大关。
林思成也没在意,翻着图册。
但突然,叶安宁捅了他一下,又往后支了支下巴。
林思成回过头,睁圆了眼睛:举牌的,是陈道清。
不是……陈总,你好好的国画不收藏,收藏什么油画?
如果真是刘野的作品,他肯定不拦。因为既便有资本推动和其它原因,但市场逐年走热是事实,再以陈总的关系,找渠道变现并不难。
但这一幅不行,因为这是赝品。
叫价的频率越来越低,再不拦,就落槌了……
林思成没犹豫,拿出手机拨了过去。
只响了两声,电话接通,林思成只说了两个字:“赝品!”
卢真和卢梦莫明其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