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就两个字,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看着已中断的手机界面,陈阳焱稍有些懵。
恰时,耳中传来拍卖师的报价声:“42号,三百三十五万……11号,三百四十万……”
陈道清准备举牌,陈阳焱摆了摆手:“道清,先不拍了!”
不拍了?
开拍前父亲还说,只要不超过四百万,就放心举牌?
他只是狐疑了一下,但没多嘴,乖乖放下号牌。
陈阳焱理了理思路:“郝会长,林老师还懂油画?”
如果说国画,林思成肯定懂,造诣比央美出身的关兴民还要高。但油画……没听说?
狐疑间,郝钧转过头。
王齐志和赵修能齐齐的点了一下脑袋。
犹记得去年去宝鸡,第一次见赵老太太。欺负林思成年轻,赵修能拿出一幅李叔同的油画,结果被林思成一眼识破:半真半假,底稿嫁接。
也是那次之后,同样是央美出身的叶安宁对林思成越来越佩服。
转念间,王齐志笑了笑:“陈总,林思成这么肯定,那这件多少可能有点问题,不行先缓缓!”
“王教授,我明白,我不是怀疑林老师!”陈阳焱笑着解释,“我是心有余悸……”
四百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至于让陈阳焱伤筋动骨,但也不能打水漂一样的糟蹋。
所以,准备工作做的不可谓不足:请专业的人看过,更通过侧面渠道打听过,都说这幅画没问题。
突然,林思成告诉他:赝品。
换凡换个人,陈阳焱肯定要怀疑一下,但因为是林思成,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停拍。
一是基于两人救命的交情,二是对林思成的信任,三在于:这幅画,陈阳焱是准备拿来送礼的……
拍卖还在继续,陈阳焱调整心情:无所谓,好东西多的是,只要肯花钱。没有西冷,还有保利,没有拍卖会,还有艺术品公司。
正转念间,他下意识的一顿:感觉竟拍频次,好像慢了好多?
之前好几家抢,有时拍卖师还没报全上一位的报价,下一只牌就举了起来,而且一举就是五六只。
但这会儿,拍卖师问两到三次,才有人慢腾腾的举牌。
如果只是这样,陈阳焱也不至于怀疑。关键的是,其中有两家总是有意无意的往后瞄,看向他们这边。
都是内行,郝钧、赵修能,王齐志都看出了不对。
可能是知道绷脱了,又跟了两次,看陈道清一直不举牌,其中的两家停拍,最后以三百六十八万成交。
落槌的一刹那,竞拍成功的那位又往后瞄了一眼,但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
陈阳焱恍然大悟:这几家,全是托?
顿然,眼皮止不住的跳:求人送礼,结果,送了一幅假画?
那画面,想想都刺激……
本能的,陈阳焱咬住牙,骂了一句:“他妈的”。
王齐志和赵修能对视了一眼,郝钧一脸懵逼:这幅画,还真是假的?
问题是,假哪了?
他拿出手机,飞快的编了一条短信。
林思成看了一眼手机,没有回复。
假的地方挺多,但太细微,解释起来太麻烦。
一是颜料:为促使暗部提亮,提升海景的透明度,刘野的作品,无论是底料还是遮盖,一律用重晶石粉,即天然硫酸钡。
但这幅画,却用的现代油画最流行的化工合成钛白粉。
二是画布:刘野从不用国产画布,而是专程从德国定制。但这一幅,用的却是上海马利厂帆布。
三,折射率:刘野的《小海军系列》,无论是背光还是迎光,镜片一律做无光处理。这一幅却亮的刺眼。
预展时,因为叶安宁感兴趣,林思成只是捎带着看了一眼。当时他还想,搞不好就会有人上当,没想到会是陈总?
而中心揭牌时,陈阳焱送了那么重的礼,上个月在霍州,两兄妹又忙前忙后。明知道这是假的,林思成不可能不提醒。
叶安宁捅了捅他:“你不是说,隔行如隔山吗?”
林思成点了一下头:“当然!”
但他指的并非真伪的判断,而是艺术价值与历史意义。
他认为,古玩之所以贵,在于补史之阙,正史之误,解史之谜,增强文化认同,凝聚民族自信。
即便是传统的现代艺术品,比如字画,同样能起到文化继承、技术革新,以及今人古续,传承民族人文精神的作用。
再说一点:哪怕从教育和传播的角度来看,小的时候学校里教,长大了电视里演,至少老百姓都懂一点,有文化基因,有市场基础。
但油画之类的当代西方艺术品,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冷大师的作品和照片没什么区别,用AI画的可能比他更好,却能在国内拍上亿。像纪晓岚、刘墉这样青史留名,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的作品,才拍几十万?
如果让林思成解释,他绞尽脑汁也圆不过来。
不是说大师画的不好,而是人为推动的因素太多。
打个比方:如果现在出现一幅冷大师的画,只拍几千,林思成明知道十年后能上亿,但他依旧不会买。
光是运作模式和变现渠道,隔在林思成和市场中间的,已不仅仅是山,而是银河系……
暗暗感慨,拍卖继续。
卢真和卢梦也没在意,只当是林思成在和叶安宁在探讨图册中的哪一件拍品。
王齐志如愿以偿,拍下了刘海粟的素描。
十六开,比AV纸稍小点,但竞价十多轮,二十二万才落槌。
再之后,就进入了喜闻乐见的环节:流拍、流拍、还是流拍。
偶尔出现小有名气的作品,才会有人举牌,但基本都是以底价成交。
时不时的就有宾客起身,不到半小时走了大半。拍卖师也再懒得装腔作势,问一遍没人举牌,就换下一幅。八十多件西画加雕塑,加中间休息,将将用了一个小时。
接下来是书画专场,包括古代(明、清)、近现代(晚清、民国)、当代,以及西冷印社部分社员作品。王齐志比较感兴趣的《林则徐信札》、赵修能看好的《恽寿平山水图册》,就在里面。
林思成重点关注的“清四王”,并三位当代艺术家,以及玄烨、弘历的行书对联,都在这一场。
比起上一场,宾客多了六七倍还有余,两百人的会场坐的满满当当。
林思成的位置靠后,不断有人从身边经过,不时,他就会看到一两位熟悉的面孔。
中国画研究院、京城艺术发展基金会、北大图书馆、丰宝斋,京城文史研究馆,以及京城市文物商店(文物局)下属的几家文化公司。
这些,全是具有官方背景的收藏、展览及研究机构,来的全是展览部门或收藏部门的负责人。这些人既然来这儿,就一个目的:拍卖会有各单位计划范围内的艺术品上拍。
当然,林思成认识他们,他们现在还不认识林思成。但他估计,老师和赵师兄之前看好的那两件,今天价格不会太低。
正转念间,两男两女从身边经过。
起初,林思成没在意,但突然,叶安宁转过头,又遮住脸,还冲他挤了挤眼。
林思成心下狐疑,再定睛一眼,眼皮跳了一下:白老师,白婉!
怪不得叶表姐做贼似的?
就去年秋天,这位到西京旅游,在钟楼买了一件唐代的兽首玛瑙杯和唐代的缠臂金钏。叶安宁带她找林思成鉴定,结果两件都是仿品。
也是巧,白老师的爱人恰好在恭王府负责展览工作,那段时候正好在征集明清瓷,最后出价十八,收走了林思成补到一半的一只明代德化窑猪油白碗。
同时,为了研究已失传的唐代工艺,林思成收了白老师手中那两件仿唐代兽首杯和金钏。就是那次,王齐志才撺掇着让他申遗。
之后,白老师时不时的就会给林思成打电话,问一些鉴定方面的知识。所以,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交情不算浅。
但林思成在意的不是白婉,而是她身边的那两位。
一位三十六七,和白婉年岁相当,两人挽着胳膊,应该是她爱人,在恭王府博物馆收藏部工作。
来这里,肯定是看好了什么拍品。
关键的是旁边那位: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美术研究所,副所长于志远。
不……现在还不是副所长,应该只是主任。但这个所的主要职责,是以国家性题材为主题的创作研究。
再说直白点:研究及创作山河、红色、革命等题材的绘画作品。研究对象包括傅抱石、潘天寿、黄宾虹,李可梁……等等等等。
第一任所长,就是黄宾虹。
林思成顿感不妙:他怀疑,如果还想把之前看好的三位名家的那些作品收入囊中,估计得花大价钱……
转着念头,几个人从身边经过,林思成也转了一下脸,装作和叶安宁说话的样子。
两人相视一笑。
随后,正式开拍。
上来就是重头戏:翁同龢的水墨纸本,《三秋桂子》。
懂点近代史的都知道,这位是晚清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书法家、收藏家。
状元及第,历仕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职,同时,他还是同治帝和光绪帝的师傅。
从秦到清,历史上只有六位双帝师,他为其一。
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帝党,更是坚决的主战派。甲午战争时,他屡请再战。之后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李鸿章请求割地,翁同龢坚决反对,宁愿多赔款。甚至提出先答应赔款,不过得先欠着,然后再筹银再建水军再战。
按计划,本来是让他和李鸿章一块去谈判的,但慈禧怕他去了容易谈崩,然后只派了李鸿章,再然后,就有了《马关条约》。
再之后,他主持百日维新,失败后被慈禧革职,永不叙用。
前世在故宫,林思成还看过他写的《甲午战备奏折》,还有光绪小时候他批改的算术作业。当时他还和王老太太开玩笑:不管哪一件,随便偷一张出去,都能卖个几百万。结果被老太太一顿骂。
再看这一件,画不大,只有1.2平尺(33cm*44cm),但跋极多,占幅是画心的三倍还有余,而且全是名家。
闻木犀香否,光绪乙未九月游常熟破山寺,陶浚宣记。钤印:浚宣印信(白),心云(朱)。这位是陶渊明四十五世孙,清末著名书法家。
翁为书,不多作画,光绪丙申四月杨岘。钤印:杨押(朱)。这位也是清末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
矮笺淡墨着秋飔,想见风帘对烛时。子英仁兄大人属题,张謇。钤印:臣謇(朱)。这位更有名:光绪二十年状元,中国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金融家、慈善家、收藏家。
溥仪的退位诏书,就是由他起草。辛亥革命时期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实业总长,主张实业救国,有名的大生纱厂,就是由他和盛怀宣共同创办。中国第一家博物馆南通博物苑,也是由他创办。
之后还有任伯年、吴昌硕、陆恢、刘燕翼、金尔珍、恽敏龄……林林总总共十位,留跋和题印的,无一不是名家。
再看估价,五万到七万?
林思成就觉得,把画上那些印章抠下来,都比这个卖得多。
但怪的是,会场内的热度并不是很高。五万起拍,只是两千两千的加,差不多快两分钟,才破八万。
按林思成之前猜想,顶多一分钟,就能突破十万,三分钟就能上五十万。
不是……这什么情况?
看他莫明其妙,叶安宁低声解释:“我问了一下,这幅画去年上过嘉德秋拍,当时预展,有一位国画院的教授鉴定后,认为这是民国时期的仿作:
一是桂叶笔力绵软,二是“龢”字“禾”部末笔乏力,且显犹豫。三是几方印的印泥呈色过亮……最主要的是墨不对,有油烟成份,而非贡墨。所以去年就流拍了,今天的估价才这么低……”
林思成一脸懵逼:笔力绵软,末笔犹豫,他看的时候,还真没看出这两点。就感觉,笔力行间尽是不愤和宣泄。
墨倒是对,确实有石油的油烟成份,但那时已是清末,洋墨正流行,同时期故宫内用油墨创作的藏品多的是。
至于钤印过于亮……留跋的不是高官,就是巨富,再不济也是书法和金石名家,用的全是上好的油调朱沙。
且距今不过一百年出头,画还保存的还这么好,印文当然很亮。
反正不管林思成怎么看,这幅画都不像是赝品。因为图号极靠前,肯定会开场就拍,所以他当时就想当然的以为,这是拍卖公司为了暖场故意为之。
压根没想到,所有人都把这幅作品当成了赝品?
转念再想:总不能是为了洗货,故意放出来的风?
正暗暗思忖,拍卖师开始叫价:“十一万两千第一次,十一万两千第二次……”
林思成如梦初醒,“噌”一下举起了号牌。
拍卖师刚举起槌,本能的停在半空。不夸张,但凡慢一秒,槌就落下去了。
他瞅了瞅:“四十二号十一万四千……”
叶安宁眼睛一亮,旁边的卢梦愣了一下。
不是……你是脑子不清楚,还是耳朵有问题:叶安宁讲那么清楚,你还拍?
卢梦给叶安宁使了个眼色,叶安宁无动于衷。
以为叶安宁没看见,她小声提醒:“林同学,这画有问题!”
林思成笑了笑:“我看着挺真!”
卢梦噎了一下,再没吱声。卢真则一脸古怪:不是……想捡漏想疯了?
看了看林思成的穿戴,他一脸怪异:“兄弟,这可是十一万多?”
意思是:你有没有这么多钱?
林思成还是笑了笑:“借了点!”
卢真“呵”的一声,再没言语。
叶安宁翻了一下白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就剩最后一位买家,又加了两次价,林思成加到十二万两千,他就放弃了。
拍卖师落下了槌,看了看屏幕上的图片,林思成倍感怪异:这样都能捡漏?
印象中,翁同龢拍卖记录的作品,是《戊戌日记》手稿四册,成交价一亿两千六百五十万。
这是康梁变法原始档案,是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献价值,价格自然就高。
其次,行书八屏《岳阳楼记》,《致李鸿章信札》六十八通,楷书《心经》十二开册,《归田集》诗稿本等等,最低的都在千万以上。
当然,这几件不是有光绪皇帝御览印,就是晚清外交决策秘录,更或是慈禧贺寿贡礼,以及罢官后的孤愤诗史。
眼前这一件只是抒情之作,篇幅又小,意义没法比,代表性更没法比。
但再差,林思成觉得也能拍个五六十万。最多三年,民间爱国主义情怀高涨,最少能翻五六倍。
等于,自己连零头都没花到?
暗暗感慨,拍卖继续,林思成下意识的瞅了瞅。随即,眼睛一眯。
虚谷的设色扇面,《松鼠图》?
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但这竞拍的节奏,怎么比刚才还慢?
起拍价三万五,快三分钟了,才拍到六万。
按林思成预估,这件至少上百万……(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