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生意上门

    把名字刻在表盘上,这是十五世纪末怀表发明以来,欧洲工匠一贯的传统。康熙登基已是十七世纪中,中国出现这样的东西,林思成一点儿都不奇怪。

    他奇怪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

    南怀仁是明末清初的传教士,先到澳门,再到陕西,后受召入京,受康熙赏识,接掌钦天监。

    他先造天文仪器,改革历法,后任太常寺卿,又造地理测绘仪器、并改良火炮,绘《堪舆全图》。

    也就是历史上第一幅通过实地测绘,以天文观测与星象三角测量方式进行,采用梯形投影法绘制的中国地图,即《康熙皇舆全览图》。

    他是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更是科学家。具体有没有造过怀表,历史中没有记载。

    但林思成知道,对于他这种创造能力极强,动手能力更强的发明家而言,仿造一只不论是工艺还是科技水平在当时已相当成熟的怀表,基本没有任何难度。

    所以,问题来了:这只表是在哪儿造的?

    如果是南怀仁来中国之前就造的,是他从欧洲带回来的,那这就是一只进口怀表。

    是不是国内的第一只进口怀表不好说,但在座钟都只有皇贵妃以上才能使用,举皇宫大内不超过二十座的康熙朝,这玩意既便有,估计也是个位数。

    再数一数,都有谁能戴得起:皇帝、太皇太后、皇后,或是太子?

    不超过一巴掌,历史意义和代表意义可想而知。

    但如果是南怀仁在到中国后造的,林思成敢拿脑袋打保票:这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只自产怀表。

    至少是历史上第一只出土,迄今为止第一次发现的袖珍式自产钟表。

    再看做工,材料,林思成心中惊叹,眉毛微挑。

    表壳由金片锻压而成,底纹由金钢石錾刻,再用金丝掐边,再点珐琅。

    从顶到面,珐琅釉至少十二层:低温底釉三层,中层彩釉八层,金边封釉又一层。

    珐琅虽然是从欧洲传进来的,但别怀疑,国外没这个技术,更没这个耐心。

    也别扯什么南怀仁是外国人,夷入夏则夏,夏入夷则夷。他改成中国名字,当的是中国的官,用的还是中国的材料。三百六十度转个圈,从哪个角度来论,这都是一只国产表。

    而且很可能是第一只国产表。

    林思成的心脏禁不住的一跳:但凡文物,最怕的就是第一。

    但这只是其次,重点在于:十二层。

    在清朝,凡官器皆有等级规定,包括珐琅器的釉层:普通官员五层,五品以上六层,三品以上七层。

    内宫中,嫔六层,妃七层,皇贵妃九层,帝、后、太后、太皇太后才能用十二层。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能用十二层珐琅器的就那么几位,所以,这是把谁的幕给盗了?

    康熙、乾隆的墓早被孙殿英盗了八十年有余,珍宝被劫掠一空,甚至尸骨无存,剩下的就那七八位。

    再看锈色与酸蚀程度,差不多一百多到两百年,肯定不是雍正,也肯定在咸丰之前。

    不是嘉庆,就是道光。

    再看表壳中间的那珐琅彩多子图,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焦点透视,中西一体,郎世宁?

    林思成眼神闪烁,心脏突突突的跳。

    不是他城府不够深,城府再深,这也是帝陵。

    与比相比,慕陵中的那座妃子墓,差了十万八千里。

    问题是,当地管的那么严,巡的那么勤,盗墓贼怎么打的盗洞,又是怎么运出来的?

    看他只是盯着表壳,既不揭开也不动,更不说话,女人狐疑的瞅了瞅:“是不是不好修?”

    稍一顿,她又叹口气:“其实我的要求不高,不要求表能走,只是把里面的锈清理一下,把金壳、金链洗亮。要是可以的话,把金壳上的珐琅画也补一下,不要求修补几层釉,能把表釉补亮,有点色彩就行……”

    林思成没说话:这压根就不是好不好修的问题。

    能修的,会修的,肯定能认出这东西的来历。再看这成色,一眼生坑货,就问哪个敢修?

    委婉一点的装聋做哑,直接一点的百般推托。林思成敢保证,除非当文物捐给故宫,不然她问遍全世界,哪怕修复费用给到顶,都没人敢接这个活。

    正转念间,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咦,不对……没人敢接?

    林思成猛的回过头,盯着李建生。

    李建生不明所以:你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滚蛋,看我干什么?

    正暗暗暗骂着,他发现不对:这小子盯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吊在脖子里的手。

    愣了愣,只觉“嗡”的一下,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样。血色渐渐褪尽,李建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起来。

    这小子看出了这表的来历。

    而且,还猜到他这只手是怎么断的。

    但从前到后,他才用了几分钟?

    起初,任丹华还一头雾水,心想这小孩只是看了一眼,怎么就让李建生跟白日里见了鬼一样?

    脸白,手抖,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汗?

    随即,她若有所思:这小孩看的不是李建生的脸,而是受伤的那只手。

    手怎么了?

    她记得,就是这只表送过来不久,李建生摔下楼梯,摔断了胳膊……

    恍然间,女人灵机一动猛的睁大眼睛。眼神像两只箭,直戳戳的钉在李建生的脸上。

    就说怎么那么巧,东西刚送过来,你手就断了?

    原来,是怕惹祸上身?

    枉老娘一年给你们拉那么多的生意,这老东西的良心被狗吃了?

    女人脸色阴沉,瞳孔微缩。

    李建生的嘴唇哆哆嗦嗦,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辩起。

    怎么辩?

    他这只手要不是他骗自己故意弄断的,他怎么知道林思成看他的手是什么意思?

    人太多,女人再没说什么,只是咬了咬牙:先修表,完了再和你算账……

    暗暗转念,她呼了一口气,又回过头,好奇的看着林思成。

    “贵庚?”

    “二十二!”

    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好眼力!”

    “过奖!”

    女人只是笑了笑。

    有没有过奖,她很清楚。

    这只表送过来大概两周,李建生才突然摔断的胳膊,说明他用了半个月,才把这只表的来历研究明白。

    而这小孩用了多久?

    从前到尾,也就七八分钟。

    甚至于将李建生的那只胳膊怎断的,这老东西心里怎么想的,都猜的七七八八。

    说实话,她从事这一行时间不短,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出彩的人物。

    “那能不能修?”

    “能修,就是比较费功夫!”林思成揭开表盖看了几眼,又琢磨了一下,“少则一周,多则一月!”

    如果只是除锈,清理,补壳,哪需要一月这么久?

    女人的眼皮跳了一下:“能走?”

    “当然!”林思成极为笃定,“如果不能走,那不叫修表,顶多是洗一下!”

    “噌”的一下,女人的眸子里泛起了光。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林思成的脸。

    好久,才轻轻一点头:“好!”

    林思成笑了笑,把表递了回去:“再会!”

    女人笑了一下,又拱拱手:“再会!”

    简简单单两句话,林思成说走就走,干净利索。

    其他人莫明其妙:不是说修表吗?

    女人只问能不能修,却不提让不让他修?

    林思成也只说能修,却不问你要不要修?

    然后一个告辞,一个送客,突如其来,却简单直接。

    暗暗狐疑,下楼的下楼,目送的目送。

    听着脚步声渐远,又听到大厅迎宾的恭送声,冯世宗暗暗松了一口气。

    雷声大,雨点小,只要滚蛋了就好。

    任丹华没留那小子的电话,那小子也没问怎么联系,更没有留地址之类的信息,说明暂时不可能合作。

    当然,如果以后任丹华想找那小崽子,肯定能通过赵修贤找到。但说实话,自己这么多年江湖又不是白混的,哪还能让他们有什么以后?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还是擦边走灰的营生,不管那小子手艺有多高,都得给他搅黄了。

    暗暗转念,冯世宗又挤出几丝笑,准备讨好一下女人,再给她分析一下利害。

    毕竟是金主,而且一年几百万的生意,万万不能得罪了。

    但他刚转过身,又突地一愣。

    女人神情冷淡,眼神如针,定定的盯着李建生。

    后者眼神飘忽,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

    不是,自己就往窗外瞟了一眼的功夫?

    冯世宗不明就理,眼睛来来回回,在两个人的脸上瞅来瞅去。

    “老李,你怎么了?”

    李建生张了一下嘴,话到了嘴边,却叹了一口气。

    冯世宗莫名其妙,再看女人,女人冷笑一声:“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女人转身就走。

    冯世宗一脸懵逼:不是,这好好的,谁又惹你了?

    “任总,我送你!”

    “不用!”女人头都不回,只是摆了摆手,“你先把店里事情处理好!”

    处理什么,那两件补坏的东西?

    以前又不是没补坏过?

    能搪塞的就搪塞,万一搪塞不过去,不过一件残器,象征性的赔一点就行。

    正暗忖间,女人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突地,她停下脚步,又回过头:“冯总,你问问李师傅,他这只手是怎么断的,又是什么时候断的?”

    冯世宗更迷茫了:还能是怎么断的?

    自己亲自看着他摔下楼梯摔断的。

    要说什么时候,好像是两个半月前,算一算,差不多都快好了。

    看女人下了楼,冯世宗嘟嘟囔囔:不会是听他小崽子胡扯,信以为真了吧?

    这也要怀疑一下?

    透过窗户,看着女人出了大厅。司机先一步打开了门,女人上了后座。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这边,冯世宗还谄笑着挥了挥手。

    随后,他回过头,又愣了一下。

    李建生脸色灰白,跟霜打的一般。

    “不是……老李,你这什么情况?”

    李建生蠕动着嘴唇,好久,又深深一叹:“老冯,那表壳上,足足十二层珐琅!”

    十二层珐琅……咦,御器?

    御器又怎么了,又不是没修过?

    但突地,冯世宗一怔愣:不对,那是件生坑货?

    他们不是不修生坑货,恰恰相反,修得还极多,差不多要占生意的一半。

    因为只是修复,而非买卖,只是挣点手工费。就算事发,就算查到了头上,责任也不大。

    但如果掘的是帝陵,你修一个试试?

    别说修,哪怕是随便在路上碰到的老农,凑巧给盗墓的指了一下路,都得进去待三月……

    冯世宗恍然大悟:老李这手,是故意断的?

    联想一下刚刚,那贼小子看着他的手:李师傅,你这手,断了有一个来月了吧?

    再回忆一下:刚摔下楼梯那两周,老李好像确实挺轻松。除了吊了个胳膊,再基本没什么反应。

    但一个多月前,突然请了一周的假,回来后,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冯世宗越想越气:“你他妈连我都瞒!”

    “好,我不瞒!”李建生咬着牙,“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刚从帝陵里挖出来的,这活你敢不敢接?”

    敢接个屁。

    轻则关门倒闭,重则进去。

    他悚然一惊:“哪一座?”

    “不知道!”李建生木然摇头,“东西是康熙朝的,至于之后传给了谁,又埋进了谁的墓里,我看不出来。”

    冯世宗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已经被盗过的那几座,比如康熙、乾隆、更或光绪、慈禧?老早之前就盗了出来,之后又埋到了哪?”

    “你觉得可能吗?”李建生叹了口气,“你回忆一下,那女人催的有多急?”

    冯世宗后知后觉。

    以前,任丹华把东西送过来,再很少过问。基本什么时候补好,什么时候来取。

    但这一件,她基本上隔两三天就问一下,隔上一周左右,还会亲自来看一眼。摆明是东西太重要,怕出了差错。

    事关重大,不是皇帝墓里挖出来的,犯不着她这么重视。

    但冯世宗想不通。

    只是一眼,那小崽子就将怀表的来历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甚至于更早之前,同样只是一眼,就将老李这胳膊是什么时候断的,又是怎么断的,也断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他妈怎么跟诸葛亮安了透视眼一样?

    他更想不通的是,这小子有几个胆?

    他咬住牙:“我们都不敢补,他敢补?”

    李建生脸色阴沉:“不是强龙不过江!”

    他眼力不算顶尖,但至少能看的出来,赵家的两兄弟对那小子是真尊敬,还是假尊敬。

    拜师什么只是个由头,十有八九是赵家兄弟重金请来顶门立户的高手,想在京城闯闯名头。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暗暗转念,李建生双眼一眯:“以后任丹华的生意,估计得黄!”

    这还用得着说?

    哪有光想赚钱,却一点风险都不担的道理?

    但问题是,有些钱你有命赚,没命花。

    所以想明白之后,,冯世宗都不怪老搭档,反而暗暗感激。

    “黄就黄,大不了就退股,以后不做她生意!”冯世宗瞬间就有了决断,“这女人胆子越来越大,什么货都敢收?迟早有一天得把我和你送进去,早断早干净……”

    李建生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林思成的那张脸。

    不怕你不会,就怕你不敢。

    会修最好,敢修更好……

    暗忖间,李建生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你问一问,看能不能在赵窝囊那安插个眼线!”

    冯世宗秒懂:老李想点炮?

    那女人是厉害,手段是够狠。但没进去之前,她哪能想到自己和老李舍得将一年几百万的生意说断就断,甚至于敢反水?

    等她明白过来,早都进去了,怕个鸟……

    “这还不简单?”冯世宗冷笑了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花点钱而已……”

    ……

    知道林思成有事情要交待,赵修能把俩儿子和方进撵到了老二的车上,他亲自开车。

    王齐志坐在后座,林思成坐在副驾,一直低着头,手指不停的大腿上点。

    知道他在想事情,两人谁都不出声,一直开到了潘家园。

    车刚停到门口,看到百缮斋的匾额,林思成如梦初醒。

    “赵师兄,麻烦你,帮我准备一套修复器具:金银、瓷器、字画,必须的物料也备一些,然后在小赵总这给我支个桌……不需要多先进,传统的就行,但要快。”

    赵修能后知后觉:“那女人会来?”

    “不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既便不是她亲自来,来的也一定是亲信!”

    林思成吐了一口气,“十二层珐琅釉,九成九是帝表。而且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块怀表,哪怕是碰运气,也要先碰一碰再说!”

    “但肯定会试探,至少要确定,我真的能修。更要确定,我真的敢修……”

    赵修能和王齐志齐齐的一惊:帝表?

    一眼生坑货,这样的东西除了掘皇陵,还能是哪里来的?

    与之相比,易县的那座妃墓,连根毛都算不上……

    “谁的墓?”

    “东西是康熙朝的,上面有应该是太常寺卿,通奉大夫南怀仁的英文名字,应该是他手工打造。但埋的不是康熙的墓,根据锈色推断,不是嘉庆,就是道光。”

    “这个不难查,来了后化验一下就知道。重点是这个女人,以及她背后的人……”

    林思成回忆了一下,“那樽玉熊,出土于冀南,大致沧州、衡水一带,墓葬级别至少是超品公爵。那件金累丝嵌松石盘,则出土冀中,左右跑不出石家庄。墓主不是贝勒,就是亲王。

    最后那件金錾花卉纹嵌珠宝如意式香薰,则出土于冀北,大致张家口一带。也说不定更北,比如乌兰察布,锡林郭勒。所以十之八九,出土于蒙古王公墓……”

    “关键的是,出土后的保护措施如出一辄:无酸棉纸加铝箔包裹,避光抑氧。然后充氮密封,阻断因猝然富氧导致的硫、氯侵蚀。

    包括那只怀表在内,包括马山的那枚XJ红钱,都是同样的处理手法。方法简单,但会用的不多,有这个应急意识、具备现场便携式设备的团伙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推断,这些东西都是同一伙人盗出来的……”

    两个悚然一惊:“马山?”

    “不一定是马山,他是掮作头目,主要负责收货,销货。寻墓、开井、下坑、起货的另有其人。

    像慕陵那一座,应该是突生变故,而且是大变故。比如下坑的头目带头内讧,马山临危受命紧急平乱,才下的狠手。平时的时候,他顶多遥控指挥一下……”

    “而这个女人,应该是专门处理尾货的杵头头目……”

    “只是头目?”赵修能顿然一惊:“她不是当家?”

    林思成摇摇头:“肯定不是,包括马山也不是……这么大的团伙,当家的怎么可能抛头露面?”

    像这样的团伙,垂直架构至少有三级。所以林思成怀疑,包括马山所谓的老板,都不一定当家做主,九成九只是二级头目。

    再往上,才是真正的老板。

    赵修能暗暗心惊:只是个三级头目,就敢提枪杀人,一杀还是好几个。那大老板得有多凶残,势力得有多深?

    这个团伙,得有多庞大?

    与陕西的于大海相比,于大海只配提鞋。

    越想越是心惊,胆大如王齐志都有点想打退堂鼓:狗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一伙组织极为严密,穷凶到极点的悍匪?

    他担心的不是打不掉,而是打掉之前:查到的越多,提供保护的内鬼越紧张。说不好已经知道林思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万一心一横,林思成就危险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更没有刀架到了脖子里,却愣着让人砍的道理。

    要么不做,要做做绝。

    正暗暗盘算,怎么想个招,赵修贤捏着手机,快步出了店门。

    赵修能降下车窗:“老二,怎么了?”

    “有生意上门,还是新生意,听口气,估计还不小。但怪的是,找的却是林老师?”

    “什么物件?”

    “没说,但点明不修瓷器。”

    不修瓷器,还能让林思成修什么?

    王齐志和赵修能对视了一眼:果不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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