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晴,空气清冷,槐叶上染着薄薄的霜。
帕萨特停在门口,林思成和赵修贤迎下了台阶。
一男一女下了车,男的四十左右,女的二十五六。五官有些像,但看着不像父女,倒像是年纪差距大一点的兄妹。
明明是第一次见,但隐约间感觉有些眼熟。直到赵修贤伸出手,问候了一声,对面的男女弯眼一笑,林思成才恍然大悟。
天生的桃花眼,和前天见过的那位任总一模一样。
猜忖着三人是亲兄妹,还是堂兄妹,更或是表兄妹,赵修贤为双方介绍。
“于总,这位就是林老师!”
男人没握手,而是改成做揖:“林掌柜,慕名而来,讨杯茶喝!”
这个揖就做的挺有意思:两手握拳,两根拇指窝在掌心,像个元宝。
这句话,更有意思。
翻译一下:生意先不急着谈,咱们先盘盘道!
“伯恒,备茶!”林思成拱了拱手,“两位,里边请!”
王齐志站在大厅里,看着几人直奔会客室:“赵总,这是什么意思?”
“盘龙门,又称座山甲,就是盘道!”赵修能瞅了瞅,“师弟能应付!”
当然。
王齐志又不是没见过,林思成耍起江湖的那一套来,比赵修能这样的老江湖还像老江湖。
但这些人毕竟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老话说的好,瓷器不与瓦罐碰,必要时还是得提防。
“赵总,他们去会客室了,咱们要不要进去?”
赵修能摇摇头:“江湖同道初次登门,人太多不好,还会弱了气势!再者有伯恒和仲久,王教授不用担心!”
王齐志点点头:“对,还有小赵总!”
一提赵修贤,赵修能直撇嘴。
老二是那种典型的志大才疏,还爱折腾的性格。又菜又爱玩不说,就三分钟的热度,别说盘龙门,他连元良印都没记全。
暗暗转念,他指了指吧台后面的电脑:“会客室有摄像头,咱们盯着点就行!”
说着,两个人走了过去,调出了茶室的监控。
赵修贤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两人找的不是他,只是带了个路,并没有跟进去。
茶室里,赵大泡茶,赵二立在茶台一边,随时听吩咐。
三人坐定,林思成坐主位,兄妹俩坐对面。没人说话,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用开水烫了两遍,又洗了茶,赵大刚要冲泡,男人的手伸了过来:“兄弟,我来!”
赵大没动,看林思成点了点头,才松开手。
男人接过茶壶,微微一倾,水流如注。
“哗”的一声轻响,热气升腾起来,茶叶慢慢舒展,在杯中打着旋。
男人放下茶壶,慢慢的将茶杯往前一推。
林思成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又放了下来,然后又将茶壶一横。
依旧是杯在前,壶在后,但之前是杯冲林思成,壶柄冲男人。但现在换成杯在左,壶在右,壶嘴壶柄与两人平行,横在两人中间。
男人点点头,又取了两只空杯,然后双杯并列。又转了一下茶壶,壶嘴依旧朝前,居两杯之后。
林思成拿起壶,挨个斟满,往前一推,一男一女面前各一杯。这一次,壶嘴不再是横放,而是朝着他自己。
像是很惊讶,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左右一瞅,拿起茶勺,横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杯子前面。
林思成笑了笑,拿起茶勺,横担在自己的茶杯上。
动作极快,眼花缭乱,从前到后也就两分钟。
王齐志知道两人在盘道,却看不懂:“赵总,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赵修能紧紧的盯着屏幕,“敬茶,也叫问道,即同道的道,又称龙门阵。第一次,一壶一杯,壶嘴向前,茶杯又在壶嘴之前,这一手叫仙人问路。男人在问师弟:先生是何方神圣?”
“师弟端茶,又将壶与杯横放,意为:都是朋友,不用担心,我们一不截擂(抢生意),二不栽桩(使绊子),只是路过!”
“第二次,男人拿两只空杯,壶居中后,意为当家的可在,有事相求。”
“师弟斟满茶,往前一推,又将壶嘴对准自己。意思是:鄙人不才,带兄弟们讨口饭吃。以茶待客,招待不周,朋友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估计是没见过师弟这么年轻的大当家,所以男人才那么惊讶。”
“后面,他把茶勺摆杯底上,意为突逢变故,江湖救急。师弟取过茶勺担自己茶杯上,则是:即为同道,当仁不让!”
王齐志怔了一下:“盘个道,都这么复杂?”
“不奇怪!王教授不混这一行,可能感受不深。但我敢保证,前天师弟在千金庐亮的那几手,绝对将那女人震的不轻。我打个比方:就好比修道的见到刚摘奶嘴的娃,却发现是个千年的老妖精。
其次,在京城这一圈,人家才是主人,师弟才是那个过江猛龙,问一问来这儿目的不奇怪。最主要的是:他们有求于人,又事关重大,于情于理,都要探探火候,试试真假。”
“怎么探,问姓甚名谁,家是哪的,有什么势力!”
“干这行的一般不会问这个,不然师弟反过来,问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在哪儿发财,他们讲还是不讲?”
赵修能指着屏幕:“关键在于这个龙门阵,比什么元良印,黑话切口高深一百倍。不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同行,别说摆,认都认不出来!但只要能摆出来,能接得住招,就说明绝对是江湖同道。”
王齐志恍然大悟:犹记得去年到宝鸡,第一次见赵修能,他和林思成也摆了这么几下。
然后,赵老太太又是送御碗,又是送砚台,上百万的东西眼都不眨的白送。甚至于,把两只虽然破了,但价值至少上千万的鸡缸杯近似于硬塞似的给了林思成。
事后他一直奇怪:从未蒙面,他们怎么就对林思成这么放心?
现在想来,就是因为这个龙门阵……
“意思就是:只要能接住招,就能百分百信任?”
“如果捞的是不灰不白的偏门,倒有那么几分可能,就像我。但像这种,干的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营生。一旦事发,轻则坐穿牢底,重则吃枪子,连爹娘老子都不敢百分百的相信,何况素未蒙面的同道?”
赵修能摇着头,“他们只是先探探门道,辨辨成色,然后才会称斤两。如果手艺确实高,那就先试着合作一次。连试个七八次,才有可能做成长久生意。
但也仅限于合作:我付钱,你修东西。你别问我东西哪来的,修好后又卖给谁,赚你的钱就行,就像千金庐。当然,也说不准看师弟手艺太高,起了将他拉入伙的念动。
以师弟的手艺,如果排座次,至少也是第三到第四把,当然,前提是师弟愿意纳投名状……”
怎么纳投名状,杀人?
王齐志叹了一口气:知徒莫若师,林思成百分百就抱着这样的念头,不然前天在千金庐不会那么卖力。
想长久合作,肯定不能再派今天这样的三流货色,甚至于前天那个女人都不行,至少也是二级头目。
能把三、四报交椅的手椅,想拉他入伙,至少得大老板出面才行。所谓姜太公钓鱼,不怕你不上钩,就怕你不露头……
正暗忖间,男人端起茶杯,示意了一下。林思成也端了起来,两人齐齐的抿了一下。
“盘完了?”
“对!”赵修能点点头,“其实这伙人对师弟的身份并不是很怀疑,盘这几下,只是以防万一。”
王齐志没听明白:“就因为看他年轻?”
赵修能没吱声:哪是因为林思成年轻?
站这么近,王教授你不会先看看我?
看他不说话,王齐志心念微转,恍然大悟:有赵修能在,等于无形中多了一层担保。
因为在认识林思成之前,赵修能依旧干的是搭桥铺路,坐地分脏的勾当。和这伙人,是名符其实的同道。
林思成能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还收他两儿子当徒弟,能是什么好路数?
转念间,茶室里的几个人已然出了门,赵修能起了身:“王教授,你坐着,我去会一会!”
王齐志没兴趣和这些人打交道,点着鼠标,镜头跟随着几人的身影。
“赵总,久仰!”
“于总,幸会!”
简简单单的两句,赵修能把几人带到工作区。
“刚才是探门道,那接下来就是辨成色,称斤两?”
嘴里念叨着,王齐志点着鼠标,电脑里出现工作室画面。
地方挺大,约摸七八十个平方,中间是长案,两边是设备。
修复瓷器的设备已经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修金银的那一套。
高科技有:激光清洗机,体视显微镜,微操机械臂,甲酸蒸气,电解还原,激光焊机,气压点胶。
传统的更有:鳝鱼砧、檀木压、柳叶摄、发丝钻、牛角板。更有砑金木、蚕茧擦、螭吻錾。
就这些东西,全是国产货,依旧花了赵修能七十多万……
大致一扫,看到货架上的几样材料时,男人的眼睛眯了一下:乌梅膏、白垩泥、酒石酸?
名字很普通,但配方却极复杂,用处更多。古代宫廷中的金、银饰物匠师,这三种是必备之物:前者防蚀,中间的吸氯,后者清洗。
但那是古代,现代别说配和用,知道配方的都没几个。
大致看了看,男人示意了一下,女人打开皮箱,拿出一只檀木盒。
再打开,里面是一只香囊。
银质,鎏金,累丝卷草纹锦地,嵌点翠珍珠珊瑚装饰梅花纹。
一式两面,一面完好,新颖独特,造型别趣。但另一面,却跟狗啃的一样。左一个坑,右一道槽。
林思成愣了一下,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香囊,满脸古怪。
东西挺漂亮,珍珠明亮,银丝细而匀,构造既立体又美观,但一眼新。
而且全是机器活:丝是机器拉的,之后用电脑编的,边是机器封的,珍珠也是机器嵌的。包括饰边上的金珠,也是用机器旋的,而非炸的。
可以这么说,这只玩意用手做出来的部分,不超过两成。
更关键还在于,后面的那些黑坑和黑洞。
不出意外,应该是故意剪断后,又用酸蚀了一下,时间不超过两天。
林思成叹了口气,托起香囊:“于总,真修?”
“当然!”男人点点头,又比划了一下,“五万!”
男人所说的五万,自然指修复的手工费,但说实话,五万至少能买这么七八只。
真就挺下本钱?
林思成点点头,戴上了手套:“方师兄!”
方进忙往前一步:“林老师!”
“饱和碳酸氢钠溶液5%,浸泡30分钟,纯水超声清洗,40kHz/5分钟……注射器滴注2% Paraloid B72丙酮液至破洞边缘,覆0.02mm薄蚕丝纸……”
“伯恒,仲久,备物料!”
两兄弟呼了一声“师父”,齐齐的往前一步。
“累丝部位,木贼草茎沾茶油轻磨,然后乌梅膏棉签除锈,记得测酸碱度:pH4.2左右。
鎏金部位:激光清洗,Nd:YAG 1064nm,能量密度0.8J/cm,脉冲频率10Hz,然后微粒子喷砂。玻璃粉粒径15μm,气压0.1MPa,入射角45°”
一男一女愣了一下:这么快?
两人本身就是内行,不然任丹华不会派他们俩来。他们手艺虽然不高,但绝对懂行:前者中和残余酸液、去除反应盐,临时固型。
后者分区分层处理,去垢、除锈、去酸。
程序当然对,但重点在于溶剂配比、时间、清洗频率,以及加固方式。
打个比方,就像重伤濒死的患者被送到医院急诊室,普通的大夫要先检查,看过报告才能判断,伤有多重,创口有多大,又应该输什么血型的血,打哪种强心激素。
但高明的大夫只需看一眼,就敢下医嘱。
暗暗惊讶,妹妹往前一步,桃花眼勾了一下:“林掌柜,这只香囊是怎么坏的?”
你自个弄坏的你不知道?
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林思成自顾自的准备工具:“先戳,后剪,又滴草酸……大致三十七八个小时,不超过四十个小时。”
稍一顿,林思成偏了一下头,看了看她的手:“你干的!”
女人怔了一下,双目微突,嘴唇微张。
东西就是她弄坏的,不就是先戳、后剪,再滴酸?
再算算时间,前天晚上弄的,不就正好三十多个小时?
男人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光:真就火眼金睛?
前天表妹回去后,说碰到了个小孩,眼睛如何如何的毒,脑子转的如何如何的快,他们压根不信。
如果说靠眼力,断物件的新旧、年代、真假等等,这还能说的过去。但要说远远的看几眼,就能看出哪件东西是哪位修的,哪个地方修好了,哪里修坏了,用的是什么料,取的是什么巧,甚至连过程都说的清清楚楚,兄妹俩总觉得不大可能。
更遑论看一眼,就知道李建生的胳膊是怎么断的,什么时候断的?
但现在,他们至少信了大半:同样只是瞄了几眼,就知道这东西怎么坏的,哪天坏的,甚至是谁弄坏的?
说实话,X光都没这么精准。
越想越是惊奇,妹妹又凑近了点:“林掌柜怎么知道是我弄坏的?”
林思成依旧没抬头:“蜂蜜、椰子、玫瑰、洋甘菊……”
其他人莫名其妙,女人却像呆住了一样,慢慢的抬起了手。
林思成说的,是她擦的护手霜。
能闻出来是她身上的味道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能把成份都辨到这么清楚?
这人到底是干嘛的?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妹妹微微一点头,又勾起了桃花眼。然后一挽袖子,露出葱根一样的胳膊:
“林掌柜,我也学过一点修复技术,仪器设备、各种传统工具我都会用。材料我也会配,要不要给你搭搭手?”
林思成直接摇头:“谢谢,不用!”
话说的很客气,但意思很明显:站那别动,别捣乱。
女人皱了皱鼻子,盯着林思成的侧脸,眼波流转。
王齐志越看越不对劲:这女人主动的有点过了头。
但这只是其次,总感觉,两人的眼神不大对:感觉这女人才像是主事的,男人只是在给她打掩护。
下意识的,他又想起赵修能说过的那一句:以林师弟的手艺,这伙人说不好就会拉他入伙,肯定会下血本。但前提是,林师弟愿意纳投名状……
下血本……什么样才算血本,人算不算?
越想越不对,王齐志起身,进了工作室。
听到动静,林思成转了看了一下:“老师!”
“忙你的!”
也没介绍,王齐志看了看兄妹,又点了一下头。
任丹华讲过,说一位三十多岁,看着吊儿浪荡的男人是这小孩的老师,之前是文研院的研究员,现在是大学老师。
虽然同样和文物有关,但搞研究的和盗墓倒斗的中间隔的不是山,而是银河系。双方基本不会有什么交际,兄妹也没什么认识的念头。
同样只是点了一下头,目光又聚焦在林思成的身上。
给赵修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对男女不大对劲,让他盯着点。王齐志扫了一圈,戴起了手套。
林思成在用钻石模拉银丝,这是古法,那接下来的就会穿丝编织,然后焊接。
这个王齐志不是很在行,但他学的是金属文保,教的也是金属文保,这里有的是他在行的。
左右一瞅,他捞出一块银片,又拿起鹿角锤和螭吻錾。
然后,“当~当,当~当……”
起初没人在意,都盯着林思成。但委实是声音太响,想不受干扰都难。
下意识的,男人微皱眉头。
他知道王齐志在干什么:微锻补片。
大致就像缝衣服一样,林思成会织补香囊上的破洞,织好后再和原先的断茬焊在一起。
但因为银丝太细,刚焊住的时候容易断,需要在两边用银片包住。等冷却成形后,再拆掉。
王齐志就是在錾需要当作补丁的银片。
正儿八经的在帮忙,但声音太响,男人下意识的瞅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却让他呆了一下。
米粒大小的银箔,被敲下来了七八片,各式各样,各种形状的都有。
极薄,顶多0.1毫米,极平,基本一样薄厚。
关键的是形状:桌上这七八片银片长什么样,银囊上的那些和洞就长什么。
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
顿然间,男人心中涌出几丝古怪:就这几下,这人的手艺,怎么看着像是比李建生还要强那么一点?
再看旁边的那几位:
赵修能在配鎏金料:金汞齐、烤黄料、皂角水、黄矾水。动作不是一般的熟练,还快。
三位年轻的清洗的清洗,除锈的除锈。
前者还好说:成名多年的人物,正儿八经的宫廷匠师传人。虽然专精瓷器,但触类旁通,干些备料打下手活没丁点儿的问题。
关键是后面那几位:有条不紊,不疾不徐,速度不是很快,但效率却极高。
比起李建生,肯定要差一点,但要比起他手下那几个徒弟,却要高出许多。
再看林思成,一手钻石模,一手柳叶镊,“呲”的一声,一根银丝,“呲”的一声,又是一根银丝。
细不说,还贼匀。说实话,别说用古法拉,哪怕是用机器,于季川都拉不到这个程度。
看来表妹真是找对地方了……
赵修能一心多用,暗暗观察这两兄妹。
女的双眼含俏,眼波流转,眼睛就没从林思成的身上离开过。看来王教授没猜错,这女人确实不大对劲。
至于男人,应该是个内行,手艺有多高不知道,但至少很懂。
正因为懂,所以感受更深:只是几个打下手帮忙的,竟然都这么强?
赵大赵二还好点,算是带艺投师,多少有些功底。又跟了林思成一年多,强度那么大,林思成教的又用心,练也练出来了。
但方进,来了也就将一年,来之前屁都不懂,悟性也就一般。等于全是林思成硬往他嘴里喂,一点一点的喂出来的。
要是知道这些,男人怕是眼珠子都能瞪出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