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山、金刀二都开拔出城。
披着三层甲,带着翎羽覆肩兜鍪,韩琼列在全都之首,他冲着不远处的金刀都都将李继雍大笑:
“老李,今日我俩就比比,看到底谁斩将夺旗最多,谁又是功第一。”
李继雍也是如此打扮,他扛着一柄陌刀,冲那边的韩琼挥了挥手,然后将兜鍪耳卷放下,再将铁面放下,只流眼睛,森然冷漠。
自使君将他从死人堆里救出,自使君为老帅报了血仇,他李继雍就发誓,使君军旗所向,必将誓死追随!
压抑的铁兜鍪上,呼吸越来越沉重,忽然后面传来急促的鼓点,他没有回头,单臂擎起陌刀,指望前方正有动静的草军,瓮声:
“击贼!”
说完,他扛着陌刀,走在了全都最前。
……
那边韩琼看到李继雍向自己挥手,哈哈大笑,对身后几个持各色长柄重兵的扈兵道:
“你们看看,那老李也晓得比不上咱,这不就心虚了?哈哈哈!果然我‘铁兽’韩琼,才是军中大丈夫!”
后面的扈兵们全然冷漠,也是对自家都将的厚脸皮颇为习惯了。
也是这个时候,后方急促的鼓声传来,韩琼对左右两个扈兵嘱咐道:
“刘二,赵四,一会你们两给我机灵点,看到被砍翻的旗帜和贼将,就给我割脑袋挂在腰上,别让我再喊一遍,没那个空,晓得吗?”
两个庞大甲士闻言点头。
然后韩琼又对后头一人喊道,此人正扛着一面大旗,上写“五虎将之铁兽韩琼”:
“老钱,一会举着旗帜就跟在咱的后头,你也猛猛举啊,非得让那些贼军晓得是谁斩他们的狗头!”
老钱猛猛点头,将字号旗扛在了肩膀上,旁边有五个护旗同样披坚执锐守在旁边。
当嘱咐完这些后,韩琼冲后面等候的三百名甲士,猛然挥手,大喊:
“战!”
然后他就将兜鍪铁面依次放下,继而一步一脚印,踩着冤句城外的黄土地,走向了对面。
……
对面草军大营,鼓角连连,使得营地越发混乱。
一处军帐内,葛从周用绷布裹完张归霸的伤势后,就准备出帐厮杀。
可这个时候,张归霸抓住了葛从周的衣角,然后恳求道:
“大兄,这仗咱们赢不了,那曹师雄不过庸人,却嫉恨贤人,军中豪杰哪有几个真心用命?此时我军营角未立,那曹师雄便要催战出击,我方这么多的老军妇孺,一旦被袭,立即就是全军崩溃,这种情况下,大兄何必去给曹师雄卖命呢?”
葛从周依旧微笑着,扶着张归霸,将他的手塞在了被褥里,然后又不紧不慢将被褥铺好,这才对张归霸道:
“二弟,你说的我都晓得,我懂的。但我从没有想过给曹师雄卖命,我是为了大将军,他带着兄弟们起事,咱们又拥他做都统,那就要用命。”
张归霸急了:
“大兄,你所托非人啊。那王仙芝最多就是前代瓦岗寨的翟让,胸无大志,如何能成大事?不如……”
葛从周制止了张归霸下一句话,第一次认真道:
“二弟,这话不要讲,讲了咱们就做不成兄弟了。且不论王仙芝是不是翟让,他一日为我们都统,就一日是我等龙头。都统都没有负兄弟们,兄弟们就先负他?那样的人是猪狗不如。好了,二弟你就在营中休息,且等我去去便回。”
说完葛从周笑了笑,然后就掀帐出去,只留下张归霸一人在那叹气:
“大兄啊,你好生糊涂啊!”
……
葛从周出了帐,就看见自己的铁枪都已经执着马缰,抱着头盔等着自己,他点了点头,就从一名老兄弟手里接过兜鍪。
可刚要上马,葛从周就又下来了,然后径直走到人群的后面,将一个连铁甲都撑不住的娃娃拽了出来,将这人的兜鍪甩开,他惊讶道:
“是你这小子?不是让你在老营跟着的吗?谁让你来铁枪都的?你会骑马吗?就来?不胡闹吗?”
原来那娃娃兵正是此前葛从周所救的孩子,谢彦章。
此时谢彦章涨红着脸,挺起胸膛,大声回应:
“末将会骑马,我问过赵老,他说会骑马就能当突骑!所以我来了。”
葛从周听了这话,破口大骂:
“放他娘的狗屁,他咋不说,有手就行呢?”
然后葛从周不由分说,便将谢彦章拽出了队列,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认真道:
“小子,你现在立刻回老营,好好学武,以后有的是机会上战场。而现在?他妈的,我草军现在到了要让娃娃拼命的时候了?都是他们一群虫豸!”
那谢彦章还不服气,然后就被葛从周一个巴掌抽懵了,然后他就听到葛从周森然地望着自己,吐出一个字:
“滚!”
谢彦章的泪水一下子就崩出来了,他将衣甲脱掉,捂着红肿的脸跑了出去,可跑到一半,他又转过身哭道:
“大叔,你要照顾自己!”
说完谢彦章就跪在地上给葛从周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奔走了。
葛从周望着这个少年,愣了好一会,然后才收拢着情绪,对后面的百名铁枪骑,闷哼道:
“上马,杀狗朝廷,报仇!”
然后身穿铁甲的葛从周就跃上战马,从一名伴当那边接过大铁枪,向着战场的西南方奔去。
而他的身后,百名铁枪都的突骑纷纷大喊着“报仇”,随后上马执槊,紧追着葛从周,卷起烟尘一路。
……
当“补天平均”大纛下的曹师雄看到对面冤句城大开,其中涌出数百铁甲兵列阵城下后,哈哈大笑。
他指着远处的冤句城,满脸都是智珠在握的样子,悠悠来了句:
“那赵大好大的名声,却也不过如此。我不过略略激他,他便失了智了,竟然弃了坚城要与我军阵战,他才多少人?连他妈的城墙根都站不满,要和咱们野战?这人是真的蠢啊!”
这边曹师雄笑赵大纯纯武夫,可人群中的夹马军小校张延寿却撇了撇嘴。
要不是他们几个刚刚看到这曹师雄的狼狈样子,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了不得的智将呢?
那黄巢是个豪杰,王仙芝也是义气云天,可这曹师雄是个什么玩意啊?
刚刚他奔回的时候,已经看见这曹师雄眼神中的杀气,要不是自己机灵喊了一声后面,这狗东西没准真敢杀自己。
所以此刻张延寿就看着曹师雄这边表演,没有一点要出言提醒的样子。
可张延寿这边不说话,草军中也有其他小帅提出了质疑。
一个头扎着黄色额带,穿着两当铠的精猛汉子,望着那城下闪烁光芒的保义军铁甲,吞了下口水,问道:
“票帅,敌军出城的人数虽然少,可各个是披甲武士啊!就这数百甲兵结着阵压过来,咱们这边也非得出甲兵不可。可甲兵都是各家的核心老兄弟,如何能一下子压在这里?”
几个如他一样都是小帅的,也是各个点头,显然同样不愿意拿出压箱底的核心,去和唐军硬碰硬。
见有人给自己唱反调,曹师雄脸阴沉了下来,他直接抽出了刀,指着那些小帅,骂道: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你的我的,咱们是造反的!不是来干一票分家当跑路的。打赢了,城内粮草都是咱们的,到时候各家都能扩兵。而打输了,没有粮食,就是有核心老兄弟又怎样,不还是要饿死?”
“怎么?这城是为我曹师雄打的吗?是我曹师雄一人饿着肚子?就在刚刚,我从兄弟把命丢在了城下,连尸体都没能拖回来。怎的?就是我兄弟能死,你们兄弟不能死吗?”
曹师雄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一众小帅皆低着头不敢反驳。
见压倒了反对意见,曹师雄这才开始说自己的战术。
他指着城下正在移动的保义军甲兵,煞有介事说道:
“步甲诚犀利,可却有个致命弱点,就是不耐战。我将分军十队,你们各家出动老兄弟百人,带随军丁壮二百人,轮番攻击贼阵,诱敌军深入。”
“一旦敌军远离城墙,我就会派出咱们的甲兵与他对阵。到时候,只需再遣一支突骑绕其后侧击,敌军必溃!”
曹师雄说的还是非常有操作性的,在场的草军小帅们都或多或少有战阵经验,晓得真按曹师雄说的打,那些唐军披甲武士的确不够他们杀的。
于是,各个恢复了信心,点头同意。
说到底,曹师雄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不打下曹州城,将城内的粮米缴获了,他们的实力还是要大损。
所以与其手下那些人饿死,不如用作炮灰去搏一搏呢。
反正都已经造反了,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于是,随着曹师雄一声令下,二十名小帅组成攻击的第一梯队,他们将各带家底,先击出城的保义军。
……
城头上的鼓声一刻不停,这已经是换了两番人了,可擂鼓的力士们却还是不晓得疲倦。
拔山、金刀二都的行军速度很慢,每走十余步就会停下来开始整队,务必做到如墙而进。
两个都各自组成了两个密集方阵,齐头并进,可在每个方阵内,实际上又分割成了六个小阵,他们都以队为编制出动。
每支五十人的小队,最外侧都是二十名扛着巨大步槊的步槊手,然后在里侧一点是十名扛着陌刀的斩马队,然后又是三十人的刀盾手,只是这些人此刻都将牌盾挂在身后,横刀、重兵挂在腰间,手上拿的却是一面面长弓。
韩琼带着方阵越走越远,已经能看见敌军的阵线了,这个时候,他将手中的长柄斧往地上一顿,身边的旗手就开始摇动着一面红色三角旗。
阵内各队队将看到后,纷纷冲队内高吼:
“止!列阵!”
于是,一阵甲片撞击中,原先因走了一段路而有点混乱的队伍再次齐整。
阵内的衙内步甲们这会齐齐望着前方,时刻注意那边的旗帜,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和这边的拔山都一样,隔壁的金刀都也停了下来,不过花在整阵的时间要更多。
毕竟金刀都是赵怀安到光州之后才组建的,其中三分之的武士还是来自于以前光州的徐州牙兵们,这些人勇确实是勇,可却少于纪律,完全不能和久经国战考验的拔山都相比。
所以两都的实力在这一刻暴露了出来。
……
此时,已经赶到战场的葛从周也发现了这点,想了想,他还是纵马奔到战场中间。
一路上,他还被几个惊慌的己方弓手给射了几箭,然后都被他避开了。
也就是他葛从周了,不然换做其他人,想要在战场中央穿梭,那都是在玩命。
好不容易奔到本阵,葛从周直接奔到曹师雄面前,就要抱拳禀告。
可曹师雄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心腹却指着葛从周大骂:
“一条葛,谁让你骑马奔到票帅面前的?懂不懂规矩?”
葛从周一窒,看到曹师雄面无表情,心中一叹,然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喊:
“票帅,我发现敌军出阵的两都实力不一,其中西侧之军,号‘拔山’者,最是严整,而东侧之军,号‘金刀’者,却阵型稍乱,正可为我军主攻方向。”
说着,葛从周担心曹师雄听不懂,还解释道:
“我军先攻敌‘金刀’,集重兵击溃此部,然后驱溃兵冲贼之‘拔山’,敌阵必乱,而那时,只需再遣突骑出阵,就可倒卷珠帘,将两军彻底歼灭在城外。”
曹师雄点了点头,哼了句:
“晓得了。”
葛从周傻眼,抬头看着曹师雄。
晓得了?啥意思?是采纳还是不采纳的呀!打什么谜语啊!
可曹师雄没有一点要和葛从周解释的样子,看着他,又说了遍:
“我说晓得了。”
葛从周无奈,只能抱拳就准备折回本阵,然后他就听到曹师雄一字一句说道:
“老葛,你是大将军看重的人,但却也不要忘记你是铁枪都的突骑将。你的职司是带领铁枪都突阵,只需要看我本阵的旗帜,听令而动。至于其他,不是你能过问的。”
背对着曹师雄,葛从周面无表情,然后转身下拜:
“喏。”
随后,不理会曹师雄,翻身上马,就奔向自己在西侧的本阵。
望着远去的葛从周,曹师雄内心嗤笑:
“一条葛?听着就像是一条狗。”
那边,曹师雄身边的尖嘴猴腮心腹,看葛从周乖顺走后,对曹师雄小声道:
“票帅,那一条葛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如我军就先攻敌之‘金刀’?”
曹师雄点了点头,对自己这心腹道:
“这葛从周啊,还是有点实力的,又是大将军信重的。可越是如此,越要压一压此人,不然军中以后听谁的?大军作战,只能听一个人的,那就是我曹师雄!”
尖嘴猴腮者立即在旁边吹捧道:
“票帅霸气!那咱们攻‘金刀’?”
曹师雄没有回这心腹,而是将隐在人群里的张延寿又喊了出来,热络地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问张延寿:
“老张啊,这金刀都号名怎么听着那么像你们徐州的银刀军呢?有关系吗?”
张延寿望着浑然泰然的曹师雄,暗道了句‘人不可貌相’,本以为这人是个草包,原来这人狗脸翻起来这么快,有够无耻的。
他不愿惹这人,抱拳回道:
“这光州的金刀都我听过,是当时的光州刺史招募的部分流散的银刀都的弟兄组建的,号为光州金刀。可虽然此都名号类银刀军,骨干也承自银刀,但战力却不可与银刀军相提并论的。”
曹师雄点了点头,又问了句:
“能叫过来给咱卖命吗?共创大业,到时候人人做公侯,不比为人役使来得强?”
张延寿看着后皮狗脸的曹师雄,心中骂道:
“一分不肯花,就空口许官封愿,就想哄得对面来投?他们这些做牙兵的,能上沙场拼命,哪个一年不二三十贯,能被你哄过来?”
“这人是真个草莽土狗,在底层厮混有一套,却一点不了解咱们这些藩镇牙兵们?靠哄,靠骗?别说是你曹师雄了,就是那些节度使,不都被剐了干净?”
这一刻,张延寿算是明白了。
像曹师雄这样的人,能从底层爬上来,就不会少那份狡猾,可光狡猾有什么用?天下藩镇百年,真正的精兵和地方权力都集中在各藩手中。
这些人连藩镇的运作都不清楚,又如何能在日后斗争中拉拢他们?
一开始张延寿见这些草军都是喊着反朝廷,还以为他们是有什么高超的政治智慧呢,晓得只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长安,那天下其他藩就不会下死力。
如此拉一派打一派,这造反才有成功的希望。
可现在看来,这些人压根不懂这些的,以曹师雄这样的人都能成为草军核心上层,可见他们这些人对于天下情况的了解只局限于中原几个州,完全不具备天下视野。
这样的核心,如何能有所谓功成的那一天?
于是,张延寿兴致缺缺,回了一句:
“那些人能在这个时候披甲出城搏命,可见心属那赵大,靠所谓过往情谊拉他们过来,几无可能。”
本来张延寿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却没想到这曹师雄竟然来了一句:
“哦?几无可能,那就是有可能咯?这样,老张你就去往阵前跑一趟,去喊上一嘴,试试。反正就是跑一趟的事,累不了你。”
张延寿能说什么?只能抱拳应命,然后带着自己的人策马奔往金刀都。
那边张延寿一走,曹师雄就对这些心腹吩咐道:
“一会那张延寿阵前喊话,你们就让各帅往前冲,不用管他死活。”
众心腹抱拳得令,忽然听那尖嘴猴腮的心腹,指着阵前疑惑道:
“咱们让人出击了吗?”
包括曹师雄在内的一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阵前一支千人左右的队伍忽然拔腿奔跑,卷着尘土就冲向了那边列阵的金刀都。
曹师雄愣了一会,然后哈哈大笑:
“好,奋战无前,死不旋踵,造反就是要有这种精神!来,擂鼓助威!不,我亲自来!”
说完他就跳下战马,夺过后面力士手里的木锤,开始重重地砸击着牛皮鼓。
沉闷压抑的鼓声,就从这里传遍了旷野。
大战激发!
早上会有第二章,今天早点睡,调整作息,后面还是会六点发两章节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