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可本该是春气方生的好时候,草野上却尽是白骨。
时隔二百五十多年,中原大地再一次出现了隋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末世景象。
只有那从白骨下生长出的野草依旧在荒原上野蛮生长,只是一旬的功夫,就已经铺满荒芜。
可惜,依旧还是说寥无人烟。
这是中原大灾之后的第三年,朝廷的赈灾依旧没有下来,来到这里的,反而是一支庞大的骑队。
足有四五百人的骑军风驰电掣在草地上肆意奔跑,不断将一些瘦小的兔子和狐狸赶向中间。
这些人正是杨复光所带的忠武、宣武二军的骑士,他们在原野上尽情宣泄着赫赫武力,望着兔走狐奔的猎物,哈哈大笑。
……
在一处风景秀丽的草原上,一片帐幕立在这里,在中间的一处天幕下,杨复光穿着武袍坐在马扎上,等着赵怀安一行人抵达。
是的,他一个堂堂监军使竟然是先到的,还要来等赵怀安。
不过杨复光一点不在乎,甚至还是他主动提前到的,甚至营地都是他这边提前布置好的。
之所以如此,不是赵怀安是他的义弟,而是这人是赵怀安。
乾符年显然不是个好年号,自打起了这个年号后,天下就进了多事之秋,先是南诏犯西川,后是中原起民乱。
本来南诏已被定,中原民乱也是癣疥,可乾符二年刚过,到了乾符三年,传来的却都是坏消息。
南诏竟然降而复叛,甚至还直接葬送了大唐的数万精锐,这是何等的大败?
而大败之因也确实怪不得高骈,一开始护送隆舜南下洱海是非常顺利的,一路上都是来投奔的南诏贵族,然后就这样畅通无阻的进入南诏都城羊苴咩城。
在将隆舜送上南诏王位后,唐军就彻底放飞了。
大量的随军商人在有驻扎城内的唐军撑腰,就开始大肆豪夺南诏商人的产业,从茶叶到铜矿到翡翠,只要能挣钱的,这些唐商就都要抢。
而曾经资助过隆舜回国的成都豪商们,则开始要求隆舜交出数座金矿用来偿付之前的投资。
这是豪商们,而诸多藩镇兵的手段则更直接,往往看见哪家豪富,就带兵往人家门口一围,然后就金帛子女尽取。
可以说,唐军进了羊苴咩城不过一月,就和城内的南诏贵族们成了死敌。
而对于这种情况下,那高骈似乎并无所知。
总之谁也不晓得贵族们是如何与隆舜取得合作的,就在乾符二年的九月初,在南诏外藩兵陆续抵达城外后,一场针对唐军的报复行动就开始了。
当时的唐军分城内、城外两个部分,高骈并没有入城,一直在城外,而进城的唐军基本都是关西诸镇的,他们也是贪得最厉害的一批。
当夜,屠杀就开始了。
先是城内暴动发生,后是南诏外兵入城,并将南北两门关上。
城内唐军毫无防备,在睡梦中就被南诏兵给砍掉了脑袋,少部分反应过来的唐军也被人海的南诏武士给淹没了。
羊苴咩城作为南诏都城,是没有东西城墙的,城西以点苍山为屏障,城东以洱海为池,算是做到了大都无墙。
所以在你南北两门被关上后,大量的唐军就从洱海撤退,因大量的关西人都不会水,被挤下水后就活活淹死了。
只一夜,洱海上飘着的尸体就有数千,真是洱海为之不流。
在城外,当时已在睡梦中的高骈被张璘等将给拉起,最后只是给老头披了两件袍子就慌忙撤退。
从羊苴咩城到汉源一千四百里,从城外大营撤退时的一万八千人,在抵达汉源后不过万人,大量的人死在了撤退的道路上。
而这还是隆舜没有过多追击的结果。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余地,在其父攻伐大唐以求存的战略破除后,隆舜明白,不管这一次到底胜成什么样,国家要想真正保存,实际上就只能投靠大唐,作大唐的狗。
隆舜所处的时代已经和祖父们那会不同了。
当时还有强盛的吐蕃,他们南诏自然可以在两方不断跳船,可现在吐蕃已经碎了,大唐却依旧是那个大唐。
尤其是汉源那一次决战,唐军所表现的那种战意,让他们明白,大唐豪杰辈出,一直与大唐为敌,最后只能灭亡。
所以,在歼灭境内唐军后,隆舜马不停蹄让大唐容管经略使帮忙传达他要归顺朝廷的意思,并希望求娶大唐公主,为大唐驸马,永镇南垂。
甚至他还自己主动去掉了皇帝号,就是表达诚意,而现在朝廷似乎就在讨论这件事。
此时杨复光自然不关心什么公主和亲的事,他只是担忧这件事的连锁反应。
朝中的主战派卢携之所以如此硬气,就是因为高骈是他的胆子。
可现在胆子打了败仗,再加上高骈也是年事已高,所以大概率,此战后,高骈就要被雪藏了。
如此情况下,主战派无人可用,讲和派自然就占了上风,他杨复光也是洞察了这个趋势,所以才在关键时刻推了一把王铎。
但讲和是这么好讲和的吗?
事实是,朝廷的那些诸公都是纸上谈兵之辈,发展两年的草军早就不是以前的盗贼了,而是有纲领,有骨干,有军事技术的军事集团了。
听听那些人喊的口号“天补均平”?这是说天漏了,他们要来补啊,要均平天下。
虽然这些话在杨复光看来就是大言不惭,可他却对底层百姓,尤其是活不下去的灾民有太大的诱惑了。
而有纲领后,这些人还有骨干,原先庞勋残党还有各地盗贼豪杰陆续投奔草军。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草军的独特体制。
他们几乎都是以票帅作为领导,而他王仙芝就做给海内诸豪都统就行。相当于,这个王仙芝只是反唐豪杰们的盟主,和下面的票帅们没有森严上下的关系。
这种松散的团体自然有坏处,可对于招徕豪杰投奔,却出奇的有诱惑力。
短短一年,这王仙芝打到哪里,哪里就有豪杰起事追随,这是一个大祸害啊!
而且这王仙芝起兵竟然还有檄文!要晓得当年庞勋作乱也没有檄文的。
他那篇檄文虽然短,只有“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这一句话,可却已经表明,王仙芝的队伍中已经有读书人在了,而且这人对于天下的弊端的认识虽然不深,但已经是有认识的了。
而一支民变军,一旦有了读书人的加入,那就不一样了。
就如现在来说,此时的草军真的是凶焰高涨,不仅破了曹、濮二州,还击溃了天平、义成等军,从天平军一路到沂州,所过无有不破。
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去招抚?人家会理你?即便理会,对方提的条件也是朝廷无法接受的。
而反观其他几路的官军呢?那行营大帅名头是亮的,可在沂州不也是没破草军?毫无建树?
再看其他几路,不是哗变的哗变,战败的战败。
可偏偏就在这种一片惨淡中,赵怀安却以淮南一军而破草军留守主力,不仅几乎歼灭了濮州草军,还重创了曹州草军,使其退缩到了曹州城一带。
如此亮眼的功勋在这种大失败的环境下,那真是太亮眼了。
可现在遗憾的是,这仗是赵大独立打的,他怎么就偏偏晚了两天呢?要是再早两天,他也能名正言顺有个调度之功了。
但杨复光可太需要这个军功了,因为既然朝廷后续要招抚为主,那很自然的,谁来招抚?
如他杨复光有这样的战绩,这招抚使不自然落在他的头上了?那西门思恭能抢?即便他是那位主战宰相的养父。
所以,这一次畋猎,他就打算和赵怀安好好谈谈,这战功怎么分。
虽然之前赵怀安也和自己保证过,说要以军功换两边合作。
可这不他还没帮赵大呢嘛,所以杨复光心里也没底,不晓得现在赵怀安的心思。
抿着嘴,杨复光扫了一圈那边候立的忠武军武士们,只希望自己这个义弟千万别飘,不然他也要难办了。
捏了捏骨节,杨复光望向南方,然后脸色一变。
只见,南方的旷野上,一支多达五百多的突骑正在草地上纵马奔驰,他们在旷野上不断变化着队列,时而像堵墙,时而像个锥子,漫在旷野上,直奔而来。
……
赵怀安披着大氅缓步而骑,身边是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正骑着一匹驴跟在他的后面。
此人叫是赵君泰,郓州人士,由掌书记张龟年推荐上来的,是之前被分配到帅司的那二十多个书手之一。
不过此人并不是书手,反而是之前天平军推官,张龟年和他接触,发现此人很有谋略,便推荐给了赵怀安。
因此人为天平军的推官,所以必然对濮、曹、郓三州有了解,而这正是赵怀安所需要的。
不过赵怀安倒没时间面他,因为他要参加杨复光的畋猎,于是就将他带在身边。
要试武人成色,非得要在战场,而要试文人成色,不过就是谈一次话罢了。
行就用,不行就当个书手用。
但这一路聊下来,赵怀安却发现这人还真是个人才,此人无疑是有点偏阴谋这块的。
这人上来就和他说,如今他赵怀安功劳日盛,当韬光养晦,养寇以自重。
这人一上来就说这话,不是此人胆子大,就是此人眼睛尖,从赵怀安的行为看出了他的心思。
赵怀安回避了这个,而是问了这一次去畋猎,那位杨监军使是意欲何为呢?
而这赵君泰依旧言简意赅,点出了关键:
“礼下于人,必有求于人。“
“如今监军使召使君畋猎,自己先来做准备,所图的就是使君的这份军功。如使君给也就罢了,要是不给,怕使君今天是要难走了。”
赵怀安有点不信,他自认为是识人的,那杨复光的确是个不凡的汉子,毫无宦官的那种阴柔狡诈,说一句豪杰一点不为过。
他不大信这样的人会为了那点军功害自己,而且自己之前也说了呀,他们合作就是自己帮忙立军功,他给赵大提供上层支持。
所以,赵怀安摇了摇头,笑道:
“你不认识杨复光,不了解此人,这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再且说了,他可是我的结拜大兄?能害我?”
却不想赵君泰也摇头,认真道:
“使君,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虽没见过那位监军使,但也听过这位杨监军的故事。此人的确豪迈,不类凡俗,却同样杀伐果断,这些年阻他道的,皆都被他除去了。宫廷斗争之惨烈丝毫不亚于外朝,那位杨监军能从中出挑,又岂是外表那么简单的?”
赵怀安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那天除夕,那杨复光埋掉的那位药监心腹。
这人嘲笑了声自己,赵怀安当然不高兴啊,但他还没因为一句话,一个笑,就要人命的程度。
所以他在劝的时候,说“除夕不好见血”是真的字面意思,就是不要杀人。
那杨复光理解自己的意思吗?他离着自己这么近,从自己的语气和肢体语言,一定晓得自己的真实意思。
可这杨复光依旧还是选择了杀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当时他赵大只觉得杨复光是个讲权威的人,很重视和自己的这份关系。
但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浅了。
的确,此人是看重自己这份关系,所以为此直接就杀了自己的心腹。
而现在呢?如果他的目标就是这份军功,而自己要是不给,那是不是阻了他的路?
毫无疑问是的。
此刻赵怀安有点明白,为何前几日杨复光忽然讲了一下朝廷剿抚两条路线的斗争。
合着这是杨复光在提醒自己,这份军功对他的重要程度啊。
可自己此前不是答应对方了吗?他们合作的基础就是这个呀!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把赵大当成了什么人了?
但忽然,赵怀安愣了一下,因为他带入到杨复光的视角,却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他们的合作是,赵怀安立功,他杨复光做自己的保护伞。
那他杨复光的自信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是赵怀安唯一能接触到的,愿意给他赵怀安机会的权宦。
而赵怀安对他呢?可能只是一个有点实力的军头,只是现在需要自己卖命,所以重要了些。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在一片惨淡中,他这份军功是独一份的,而且夹在招抚路线的背景下,就更是如此。
那这样的话,他赵怀安却成了稀缺的,而他杨复光却成了可选的了,因为就在他们后面的汴州,另外一个转运漕粮的监河使西门思恭也在啊。
他的权力丝毫不弱与杨复光,更不用说他的养子郑畋还是招抚之策的制定人。
所以西门思恭实际上比他杨复光更有优势。
一旦西门思恭晓得了这份军功,他会如何?他一定会来和自己合作,到时候许诺下的东西怕是比他杨复光还要多。
所以,随着局势的变化,那位杨监军使是有点没自信了。
那他会不会杀自己呢?
赵怀安估摸了下,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怕此人是真的会杀自己。
道理也不复杂。
此前杨复光需要的是军功,可剿贼是功,抚贼就不是军功了吗?
所以后面招抚成了,实际上杨复光甚至都不需要自己了。
如此对于没有价值的对象,他真的会在乎那塑料兄弟情吗?
想到这里,赵怀安大呼一口气。
真的,自己真的要改变一下思路了。
以后他所遇到的那些人,各个都是玩宫廷斗争的坏种,各种阴谋诡计随手就来,他要是还以过去那种看人模式去看那些政客,那迟早要被这帮人骗出来杀。
下意识的,赵怀安看向带出来的突骑们。
本来他以为杨复光喊自己来畋猎,是找到了什么好地方,所以才拉了突骑过来,打算演练一下骑战,顺便射点野外下酒。
可现在看,这分明是要逼自己就范嘛。
我就说嘛,这地方哪有什么猎物给他杨复光猎啊。
合着到最后,猎物是咱赵大啊!
赵怀安心里骂了一句“植物”。
可叹了口气,他还是决定得虚以委蛇。
自己不能反应过激,将这个盟友往敌人那边推。
而且自己本来就没有要独占军功的意思,这不符合他韬光养晦的战略。
王、黄起事至少八九年吧。
自己现在出了名了,那以后岂不是要被朝廷驱着一路打?到时候,他老本不得折腾光了?
正如那句话,你打得好,就有打完不完的仗!
最好的就是现在样子,自己一路立立小功,可却在缴获上大吃特吃。
面子都给你杨复光,里子就捞在自己兜里。
不过,自己也不能让杨复光这么好拿,这一次非得从他身上敲个大的。
他赵大的军功,哪能白捡?
此时,望着已经主动迎过来的杨复光和他身后的一众忠武、宣武骑将,赵怀安连忙笑脸相迎。
哎,都是为了活着,不寒碜!(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