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杨复光放的兔子也就是几百只,可半个多月的时间,这里的兔子就已经泛滥成灾了。
兔子就这样,有着旺盛的繁殖力,这里又没有天敌,还满是荒芜砸草,这里是人类的噩狱,却是兔子们的天堂。
而这时候,赵怀安也化身兔子杀手,猎到晚上,已猎到六十三只兔子,整整装了四只麻袋。
天渐渐黑了,赵怀安便带着众人返回营地,那里是一处小型据点,是赵怀安临狩猎前安置的一处车营。
当赵怀安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一人在等待了。
却是监军小使张承业,他奉杨复光之命,特送来了一壶葡萄酒,还用的是菱格花长颈玻璃瓶来装酒。
这东西是西域再以西流来的,为宫廷精品,当年先帝特赏赐给杨复光,嘉奖他在地方上的忠勇。
而现在,杨复光竟将这宝物送给了赵怀安。
张承业还捧着一个高脚金杯,杯口足有开两个虎口张开那么大,一手都端不动,可见金子多重。
见赵怀安来,张承业一下子就看到队伍中间的那辆大板车,只见上面躺着一条被扒了皮的血肉,周围绕着虫蝇,即便已是一块肉了,却还有着强烈的压迫感。
张承业一溜跑了过来,左看右看这才大惊失色:
“这是大虫?我的天呢,上林苑都不晓得有没有这么大的,这是你们猎的?”
赵六几人一听这话,各个咧嘴,他们刚刚还在想,猎了这么大的猎物竟然没人来看,那多可惜。
没想到这就来了个捧场的,要是别人也是这效果,他们非得到营地门口多转几圈。
赵怀安摇了摇头,笑着对张承业道:
“张小监,一会虎皮硝好后,就送给我大兄做个大氅,穿着虎皮大氅,最是威仪。”
张承业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最后才惊叹完挪开了目光,对赵怀安道:
“赵使君,咱家老公特来给你送酒,西域高昌的绝品葡萄酒,正适合今夜酒肉。”
赵怀安疑惑问道:
“我那大兄不来吗?是有事?”
张承业歉意笑道:
“老公回去写捷报了,这事拖了半个月,实在不能再拖,那曹师雄的首级都快烂了,不赶紧报上去,到时候朝廷那些门下还要扯什么怪话呢!”
赵怀安点了点头,然后像是随口问了句:
“对了,我那大兄怎么忽然想着要畋猎呢?这大灾之年的,哪有什么猎物,我今日除了猎了这头虎,其他都是兔子。”
说着这话,赵怀安就盯着张承业的脸,看他有什么微表情,可张承业却很自然地回他:
“哦,这事啊。当时老公问宣武、忠武诸将,说咱们武人最喜欢什么活动,当时十个有八个都说畋猎,然后老公就决定搞一场了。”
赵怀安点了点头,下马,拍了拍张承业:
“走,我那大兄不在,咱们几个喝!哈哈!说来,我对你印象不错呢!”
张承业歪着头,不明白赵怀安的意思。
却见赵怀安哈哈大笑,看到只到自己胸口的张承业,笑道:
“当日在利润楼,你小张当着我那么多保义将的面,敢和咱瞪眼,我来这么长时间了,你是第一个!”
这个时候张承业也回忆起来了,脸上一窘,颇不好意思道:
“呀,咱当时没想这些,就是气你们那些人信不过咱。”
说着这话,张承业心里也是惴惴。
这会赵大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利润楼下那个臭外地的穷刺史上汴州要饭,而是人人都求着的有功大将,连自家的监军使都一片心系在赵大身上。
这赵大是不晓得,下午他们那边畋猎时,监军使哪有什么心思畋猎呀,动不动就是问左右一句:
“不晓得赵大猎得如何,也还满意不?”
“还是准备仓促了,就尽是一些兔子,应该再弄点獐子之类的。”
后来要急着回城写捷报,监军使还将自己珍藏的菱格花长颈玻璃瓶取出,让自己亲自送过来的。
哎,咱监军使是真爱这个赵大。
所以张承业见赵大忽然提这个事,以为他记恨了,忙要解释几句,却不想赵怀安揽着他的脖子,就拉着走进了帐篷。
张承业身子一僵,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就在他以为自己身上的尿骚味会让赵大皱眉厌恶,却看见这人拉着他就进了帐篷,还将他安排在了他的左手边。
他这才心里一暖,觉得监军使看重这人不是没道理的。
可他不晓得,自己是纯想多了。
赵大才来这个时代的时候,那的确是受不了这里的味,不是就宦官们这样,而是几乎所有人,都有怪味。
像他身边的这些糙汉,基本都是十来日才洗一次澡,衣服也是不断穿脏的,你说能不臭吗?
后来他和他身边的人条件好起来了,也能隔三差五换身衣服了,但那个时候的赵大早就已经闻不到别人身上的臭味了。
哦,茂娘不一样,她是香香的。
这边众人落座,十来个人都盘腿坐成一圈,那瓶价值不菲的葡萄酒也开了送了上来,营地留守的人也端上来了一盘盘菜,都是一些利口的,还有一些烤羊。
那些猎来的老虎和兔子,委实没人愿意吃,就下午在这奔了一圈,到处都是皑皑白骨,真不晓得这次大灾,死了多少人了。
赵大会喝。
他把那张承业送来的金杯往身前一放,直接将葡萄酒灌了半杯,然后又拿来几瓶好酿往里面一倒,又随便挤了两三个水果,哈哈大笑:
“来,尝尝我这酒调得如何?”
说完,赵大自己就举起金杯猛干了一口,脑子一下子嗡嗡嗡,不好,上头了。
来这大唐喝了这么久,他向来千杯不醉,因为这些酒的度数都不高,可没想到这瓶葡萄酒有点不一样,度数明显高,他没准备,干得太猛了。
不动声色,将金杯往下传,然后就顺手拿了根黄瓜嚼了起来。
这会这黄瓜都不叫黄瓜,叫胡瓜,咱大唐啊,也没那么开放嘛,胡瓜、胡椒、胡饼的。
嚼着清脆的黄瓜,赵怀安脑子明显缓过来了。
而赵怀安都这么上头,更不用说其他几个了,一个个捧着金杯,大呼攒劲。
一轮下来,金杯里的酒将将喝完,然后气氛就开始热了起来。
赵六红着脸拉着豆胖子在那猜拳,然后赵怀安就问向张承业,开始套话:
“张小监,这朝廷那边是不是有什么考量呢?咱们这五路大军围剿,虽然折了两路,但本来就没指望那两路,有没有没啥区别,凭咱和忠武军,就能灭贼,何必招抚呢?”
张承业刚刚也喝了一口猛的,这会脑子明显昏昏的,听到赵怀安问起,嘴里直接秃噜:
“还不就是因为高使相在南诏大败啊,听说三万多人下去,万把人回来,路上丢了一路尸体。哎,那南诏也是邪门了,多少次打进去,最后都这样。哎,我看以后咱们很难再拿下南诏了。”
可张承业在这感叹,却不晓得旁边的赵怀安内心早已风起云涌。
高骈他们竟然败了?怎么会呢?这么大的顺风仗都能翻车?那高骈是废……,也不能这么说,可能真的遇到什么突变了吧。
于是赵怀安“大惊”,讶异:
“不该啊,我走的时候,南诏大局都抵定了,只要送隆舜回国登基就行了,而且隆舜那人我晓得,他就想当咱大唐的狗,没咱们撑腰,他敢作乱?”
张承业这会酒劲是彻底上来了,大着舌头说道:
“哦哦,好像说是在人家那边抢得太厉害了,把人家惹急了,后面半夜袭营把城内的一锅端,然后高使相在城外,才跑了出来。”
“不过这南诏人也奇怪,杀了咱们的人,还让人来长安求娶公主,说要为咱们永守西南。为此,朝廷上的……诸公,都吵翻天了。哎,好像那些人什么都要吵,一点没个消停的。要我说,杀了咱们的人就算了?非再调兵去灭了他们!”
说着,张承业还凶狠地压了压手掌,对赵怀安如是道。
此刻,听到南征大军竟然就是因为在地方烧杀劫掠而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他忍不住骂道:
“这帮虫豸,大唐就是被这帮人搞烂的。”
而旁边的张承业也拍掌这样喊道:
“是的,就是一帮虫豸!想当年,我天唐如山锦绣,万里之外,有谁不服?”
那边赵六等人听了,也纷纷呼和,开始回忆起盛唐的荣光。
人就是这样,一旦以前阔绰过,就总忍不住回忆往昔,而这也构成了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王朝的心气。
此时赵怀安却想得更多了。
他既是担忧结拜义兄鲜于岳的情况,因为他们成都突将也在这次的南征序列里;然后他又担心,没了停驻唐军,他在南诏的生意还能不能得到保障,那隆舜还能答应之前的许诺吗?
他还担心这次事对今后局势的影响。
现在草军战术非常明确,那就是试图打通从沂州进入徐州、江淮一带的通道,而以草军的破坏力,一旦下江淮,那造成的破坏几乎能将淮东扫成白地。
这与赵怀安的利益是有巨大冲突的。
在他的规划中,以淮西之精甲合淮东之财货,再收两浙之粮赋,那才是基业的双冀,可以一飞冲天。
可要是让王仙芝、黄巢他们从沂州突进去,把淮东打成白地,到时候他赵大不就直接折了一翼了?那还怎么飞呢?
他不晓得历史上草军有没有突破沂州,但他可以确定的一件事,那就是历史自他在汉源一箭射死了南诏国主酋龙后,就变得混乱了。
因为历史上,不可能有自己一个这么拼命,这么好运的赵怀安,完成这样的壮举!
所以,他对于后面的局势没有一点信心。
现在朝廷那边在南诏丢了两万多的精锐,再加上之前汉源一战,西川敢战之军大多残破,这种情况下,朝廷必然要从各藩再抽队精锐,重建西川武备。
别看南诏现在要求和,可朝廷根本不敢让西川空虚,且不说西川是朝廷的钱袋子,就是作为长安的外围防线,就不容有失。
而现在朝廷能抽调的兵力能有哪里?朝廷以前有三条忠犬,分别是天平军,忠武军还有河东军。
这还是赵怀安从十三叔那边听说的,十三叔说,大唐麾下除了神策军,就数这三藩最为听话、敢战,凡用兵,必从这三藩抽队出界。
当时赵怀安还问过,为什么没有宣武军呢?不是说有十万吗?
然后咱们的十三叔就说了个让赵怀安印象特别深的话:
“宣武军?这些人守守河道就行了,打仗?他们十万人,连忠武军的一个州都打不过!说到底呀,人有钱了,就难拼命了!”
可现在这三藩什么情况呢?天平军残破,忠武军一半多的人被抽调在曹州,就剩下个河东军,又能抽多少人呢?
所以,如果不出所料,朝廷必然是要从中原忠武军中抽调兵马的,到时候,这中原局势要更加糜烂。
赵怀安从后世那么多的历史故事中晓得,就是这种打民变军,就是要快刀斩乱麻,一旦拖下去,本来是个部分溃烂,最后都得成半身不遂。
想到这里,赵怀安的内心就紧迫起来。
本来他还打算韬光养晦,在后头苟,可要是朝廷这么快就崩了,他还咋苟?
至于杨复光心心念念的招抚草军?赵怀安是一百个觉得不靠谱。
这仗打到现在,你杨复光说招抚,那沂州那边的宋威,还有他们那边的诸藩军是个啥?
所以一旦杨复光走招抚路线,就必然要和宋威发生路线冲突。
哎,真为难啊!
此刻,赵怀安只觉得自己也是个微操大师。
既不能让朝廷真灭了草贼,也不能让草贼这么快就掀翻了朝廷。然后他还要在杨复光和宋威之间踩钢丝。
看来,后面得和张龟年他们几个开个小会,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现在,他们这个小利益集团也有集团自觉了,很多问题都能一起讨论讨论。
这边赵怀安在想着,忽然那边的张承业,也借着酒意,壮胆问了句:
“赵刺史,你想做什么?”
赵怀安愣了一下,那边吆喝的保义将们也沉默了,不晓得这个监军小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朝廷怀疑咱们保义军?
那边张承业也发现氛围变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话的歧义,连忙补了一句:
“我是说,这次赵大郎你立下这功,后面咱们监军使肯定是要高升的。咱们监军使高升,那咱们这喜人都能高升!所以,咱就想问问,大郎想要谋个什么位置呢?”
说完,张承业还撇了杨复光的关系,说道:
“这是咱自己问的,不是监军使想问。”
赵怀安一听这话,就晓得这是杨复光让他来探自己的口风。
看来这位大兄是相当讲究啊,说给咱升官就给咱升,不过也不能想太好,他既然让张承业来探口风,就说明太高的位置,他也保证不了,怕伤了和气。
于是,赵怀安哈哈一笑,说道:
“咱老赵啊,就是个俗人,不仅恋家,还恋旧!”
然后他对赵六这些人道:
“我是寿州人,还在光州做刺史,要是日后发达了,能当个淮西节度使,那也就人生圆满了。”
说着,赵怀安还自怨自艾:
“哎,咱也晓得咱就是个武夫,还不是长安人,这辈子是做不成那些大藩的节度使了,甚至连进个长安做个穿紫袍的公卿都难。所以,也就这点念想了。”
这话听得旁边的张承业酒都醒了,他万万没想到赵怀安竟然胃口这么大!
做淮西节度使?之前做的那几位,现在都被钉在叛臣传里呢,连下面的三个州都被切掉了,如何还会让人再做此藩的节度使?
以前淮西藩镇还在,咱们长安的圣上哪次晚上睡过好觉?
想到这里,张承业艰难问了一句:
“赵大郎,非得是这里不可吗?要不再换个其他地方?”
赵怀安头一直摇,指着赵六这些人道:
“张小监,你不晓得我这些兄弟的情况啊。这帮没出息的,随我到了光州后,就晓得起宅,买田,请小妻,把他们的军赏全用在这个上面了。你问他们愿意离开光州吗?”
不用任何人提醒,赵六等人全部摇头,附和着:
“这哪行,不同意,坚决不能同意。”
“是啊,是啊,朝廷要体恤咱们啊,咱们打了一辈子仗,也让咱们享受享受啊!”
这下子,张承业更是为难。
他是万万不敢松这个口子的,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监军使的能力了。
想到这里,张承业还是实话实话:
“大郎呀,你可能不晓得淮西这个地方的复杂,朝廷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同意,淮西镇重建的。所以,大郎,你再想想,还有哪些地方想去。”
“而且说句实诚话,咱们这些人都是监军使的人,监军使好,咱们都好,监军使难了,那朝廷有的是人惦记咱们屁股下的位置。所以咱们不能让监军使为难呀!现在是咱们监军使回朝的关键时候,咱们得互相理解。”
赵怀安内心腹诽,不过还是笑着道:
“行,那去淮南做个节度使,不过分吧!”
张承业吸着气,何止是不过分,那是相当过分啊!
这淮南节度使为天下第一重藩,能交给你赵大啊!立下的啥军功啊?你要是平了什么七十二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那可能才会把东南重地托付交给你。
赵大郎啊,你现在不过是平了一个草寇下面的一个票帅,就敢要淮南节度使,后面要是让你赵大平了贼了,你岂不是要求个淮南王?
可心里再怎么腹诽,这会张承业也只能陪着笑,解释道:
“大郎,你可要为难死监军使了,国朝规定过,如淮南节度使都是宰相的回翔地,非宰相不能出任。”
赵怀安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还要先给咱拜个宰相,那确实挺麻烦的。”
此时张承业已经连腹诽的念头都没有了,只能机械地点头。
却不想,赵怀安那边点完头,脸就拉下来了:
“小张啊,你这也难办,那也难办,那不如就别办了。我觉得咱现在的光州刺史就挺好,后面反正要招安那些草寇了,也用不到咱们这些人了。这样,待我给行营打个军报,然后我就回光州得了。”
一听这话,张承业魂都跳出来了,以为赵怀安真要撂挑子,要是让监军使晓得他谈个话,把他最倚仗的军头给气跑了,他可不是没前途这么简单啊!
此时,张承业都快哭了,他委委屈屈道:
“大郎啊,要不咱们先领个淮南节度副使?到时候等咱们军功攒的差不多了,监军使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将你挪到外藩做节度使。其实天平军就不错,现在的天平军节度使薛崇外不能平贼,内不能抚兵,朝廷已经是相当不满意了。”
“放心吧,监军使答应过,他回长安之日,就是你赵大授节钺之时。”
赵怀安撇撇嘴,什么朝廷不满意那薛崇,我还不满意天平军呢?
这天平军也就是以前有点家底,但现在还剩个啥?拢共就是郓、曹、濮三州,然后两个都烂了,剩下一个也好不到哪去?
而自己在光州和大别山搞那么大阵仗,要钱有钱,有人有人,他是傻子才做什么天平军节度使呢。
不过这个淮南节度副使,嘿嘿,不错。
赵怀安面上依旧不满,问道:
“节度副使?节度副使是干啥的?”
张承业忙解释:
“淮南的节度副使是协助节度使统领本藩兵马,有平叛之职,还对本藩官员有监察之权,真正的位高权重。”
赵怀安脸色一喜,再绷不住,嘿嘿直笑:
“这个好,这个好。”
见赵怀安这下满意了,张承业又小心补了一句:
“不过这个得等咱们再多立立功勋,毕竟以曹师雄的首级,要想迁淮南节度副使,还是力有不逮的。”
赵怀安点了点头,不过也颇为愁苦地问了一句:
“咱们这都要招抚了,后面还有立军功的机会吗?”
却不想张承业很自然地说道:
“哈,咱们招抚还是为了剿贼,这等劫掠州县的草贼,不杀如何能正国威?”
赵怀安只能感叹一句,连一个监军小宦官都能看得明白的事情,你王仙芝、黄巢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可别傻傻地等招安了,那不是落了套了吗?
可赵怀安不说这些,举着酒杯,敬了下张承业:
“来,吃酒!祝咱们所有人前程似锦!步步高升!当然,最重要还是我那大兄升!”
张承业由衷信服这一点,端起起杯就是满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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