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二月八日,郓城东城,后半夜。
天黑压低,春寒冷峭。
郓州牙兵贺瑰、郭绍宾二人抱着步槊相互依靠在一起,与城上的其他守军格格不入。
贺瑰、郭绍宾之前随天平军节度使薛崇出征讨曹州草军,在大败后,流散乡野,最后差点做了菜人被饱腹。
后来他们被赵怀安的突骑所救,并在随后的坚守冤句城的战事中,表现超过其他灾民,而被上头给发现是天平军牙军出身。
之后他们就从民都中被选进了保义军的附军,专门给那些保义军衙内披甲士驮铁铠。
后来在歼灭曹师雄后,这些原来的天平残军和之前草军俘虏的义成军一并被吸纳进了保义军的衙内步甲。
正当贺瑰、郭绍宾以为可以顺利加入保义军的时候,意外来了。
上面有保义军的人过来找到他们二人,问他们是否愿意返回郓州,返回天平军。
贺瑰、郭绍宾二人傻眼。
说实话,他们是真想进保义军,因为保义军的待遇是真的好。
用一句概括就是,只要给人赵大卖个七八年命,人家保你一辈子,这对于贺瑰、郭绍宾这样的武夫可太有吸引力了。
更不用二人的命还都是保义军救的呢。
所以二人一开始扭扭捏捏,一直不吭声,然后那个保义军的军吏就猜出了意思,告诉二人,只要成功渗透进天平军,他们在保义军这边的军籍就多三年军龄。
这三年军龄是什么概念呢?那就是相当于是保义军建军以来最老的老兵了。
而且,后面任务完成还能归队,到时候可以进背嵬成为什将。
贺瑰、郭绍宾二人也在保义军这边呆了不短的时间了,晓得背嵬就是他们天平军那边的衙内亲军,然后那个帐下都,相当于是院内亲军。
两人本来在天平军那边也就是普通的衙外兵,现在能进保义军的衙内做亲军什将,还有三年军龄,感觉还是相当有诱惑性的。
于是二人对了下眼神,决定接过了这个活。
那位保义军的军吏让他们二人潜伏到天平军是干什么呢?那军吏没说,只是给了他们二人一个暗号,当有人用这个暗号启动他们时,那人会带来他们的任务。
如此,带着迷茫和疲惫,贺瑰、郭绍宾两人再一次启程返回郓州城。
只是可怜,迎接他们二人的不是薛崇大节度使的慰问,而是如他们这些溃卒全部都被打发到了郓城去做了支县兵。
换言之,贺瑰、郭绍宾两人,从中产一下子跌进了军队的底层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境遇,还是和郓州城内的紧张形势有关。
正月的时候,本该出征的三千郓州兵哗变,虽然最后幕府和叛军达成了共识,既往不咎。
可一支部队在出征时选择哗变也不愿意上战场,这支部队的名声实际上就臭了。
不仅本藩内得不到尊重,甚至城内的百姓也会对这些人议论纷纷。
所以在重返郓州城后,这些叛军选择了占据西南角城独立,与幕府分割开,自成一体。
而天平军幕府也对此无可奈何,因为此时的郓州也就剩下九千不到的兵马。
如今三千是叛军,剩下的六千也不愿意为没有威望的薛崇火中取栗,所以最后,薛崇也只能听之任之。
但薛崇听任了,可叛军们却在加紧步伐开始削弱幕府的力量,所以当外围的衙兵溃兵们陆续返回郓州后,无一例外都被遣到了地方县做了县卒。
而贺瑰、郭绍宾二人就是这样遭受了无妄之灾。
更可怜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贺瑰、郭绍宾二人在到了郓城后,又被本地的县卒们排挤,甚至不少人当面嘲讽他们:
“呦,这俩不是从藩上下来的嘛!天人也能下凡?”
没办法,这就是藩镇的情况。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每个藩镇都是先军政策,可这个军却只有牙兵。
藩镇的牙兵占据着藩镇八成以上的资源,剩下的县卒几乎就是一群要饭的。
如此情况下,队伍中忽然来了两个牙兵,那还不把过去怨气撒出来?
就这样,贺瑰、郭绍宾两人可是倒了大霉了。
自倒春寒开始后,就没人愿意在城头上守夜了,而贺瑰、郭绍宾两人却被连续安排守了四天了。
本来就少冬衣,又吹了四天的夜风,铁打的汉子都扛不住。
此时,郭绍宾流着鼻涕,头脑昏沉地靠在贺瑰旁边,只感觉要死了。
而那边贺瑰的情况也好不到多少,同样头昏,喉咙有点痛,小腿还有点僵麻,所以这会推了推郭绍宾,闷声道:
“老朱,别睡了,咱们直接进楼里烤火,我就不信邪了,谁敢拦咱们,我们死人堆里爬了几圈的人了,还怕这些废物?”
郭绍宾老实,迷迷瞪瞪间还问了一句:
“那咱们不守夜了?”
听了这话,贺瑰就气,骂道:
“守个屁的夜,惹恼了咱两,我们直接把那小什长给剁了,到时候咱们回保义军去!妈的,那背嵬什将咱们不要了,不行嘛!”
郭绍宾点头,然后就站起了身子,抱着一把横刀往城楼那边走。
那边贺瑰见郭绍宾这般就去了,连忙从城垛后面捡起一块牌盾,将横刀别在腰上,就夹着一支步槊追了上来。
那边郭绍宾已经走到了城楼,里面是浓烈的酒味,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有十来个县卒在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郭绍宾都看不见这些人,踉踉跄跄靠在了柱子旁边,然后软在地上,就开始打哆嗦。
旁边火盆里的木炭散发着热量,驱散着郭绍宾体内的凉气。
随着他不断哆嗦,尤其是最后的一哆嗦,这股凉气直接从体内拔了出来,这个时候,他只觉得从脚底板到头顶一片舒坦。
那边,贺瑰奔了过来,因举着步槊,直接撞上了门楣上。
“哐当”一声,楼里一个睡得浅的县卒直接被惊醒,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楼外有一个人举着杆马槊,望着自己。
意识慢慢清醒,那县卒一看是那个叫贺瑰的,恼羞成怒,大骂:
“让你守垛,谁让你进来的?”
那贺瑰刚刚嘴硬的厉害,忽然被里面县卒一冲,下意识说道:
“外头冷,进来烤烤火。”
这会对话声又把两个县卒吵醒了,其中一个有起床气,直接骂着就起来准备揍那个贺瑰。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晓得从哪边传来声音:
“咋了,不把咱们兄弟当人看啊!”
那县卒愣了下神,这才看见柱子后面还坐着个人,正是另外一个死剩种,郭绍宾。
而这狗东西这会竟然靠着柱子,还喝着他们剩下的酒,这什么鸟人?
于是,这县卒破口大骂:
“你个死剩种,还要咱们把你们当人看?你们这些逃兵能给你们一口食就已经是开恩了,还想当个人?做猪去吧你!”
说着其人就已经下来,身后还跟着三个醒来的县卒,就准备揍郭绍宾。
郭绍宾面颊红晕,将酒放在地上,然后拿起另一壶酒就就准备扔,可感觉壶还有酒,就又放了下来,然后找到一个彻底空了的,直接砸在了那县卒的脸上。
随着一声惨叫,直接点燃了城楼里的杀意。
郭绍宾抽出怀里抱着的横刀,一刀就斜斩在了面前惨叫的县卒脸上。
这一刀直接切掉了对方半张脸,整个面骨和牙床直接暴露在郭绍宾的眼里。
郭绍宾斜斩过后,半步上前,双手持横刀又是一个上撩,直接将左边县卒的肚子给剖开了,那下水直接流了一地。
血腥味直接冲走了这些县卒最后的睡意,剩下十人纷纷怒吼着从席子上爬起,慌忙就要找架子上的兵刃。
可郭绍宾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横、劈两刀,解决了剩下两个要跑的县卒后,就冲向了那十人堆里。
但一人比他还要快!却听一声大叫,年轻的贺瑰直接持着丈长的步槊冲了进来,人还在中央,步槊就已经搓在了一人的脸上。
然后就见贺瑰将步槊使成飞龙,在手中不断攒刺,一寸长来一寸强,更何况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县卒呢?
当场就有四人被贺瑰给捅死在了席子上。
最后剩下的六名县卒直接就崩溃了,哭喊地跪在地上向郭绍宾、贺瑰二人磕头。
贺瑰看着郭绍宾,听他拿主意。
这一晚,老郭太豪气了!
郭绍宾将手里砍缺口的横刀丢掉,然后从贺瑰腰间抽出他的横刀,然后木着脸走了过去。
那六人还在疯狂磕着头,然后郭绍宾一刀一个,直接砍掉了前头三人的人头,然后踹翻一人,用刀割破了他的喉咙。
最后剩下的两人,他看了眼贺瑰,让他来。
贺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血腥味和屎尿味再加上门楼里的浑浊的空气,一下子全灌进了他的肺里。
他猛猛咳嗽着,几乎挺不起腰。
那边剩下的两个县卒知道没活路,一个要抱着郭绍宾的腰,一个要去夺郭绍宾手里的横刀。
但见寒光一闪,夺刀的县卒,整个手掌都被郭绍宾切掉,至于那个要抱着郭绍宾腰的,则被他飞起一脚,踹回了原地。
将剩下的两人利落地解决掉后,此时城楼里到处都是碎肢残块,如同修罗地狱。
见贺瑰还在咳嗽,郭绍宾弯腰拎起一壶酒,递给了他:
“喝点酒,顺顺。”
贺瑰接过后,猛喝了一口,倒真的将那股味盖了下去。
然后他抬头,就看见老郭在尸横血泊中,拎着另外一壶酒喝着,怡然自乐。
这一副画面,他贺瑰发誓,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个和自己同死人堆里和菜人队伍中活下来的老牙兵,竟然这么狠辣?
然后他就看见,那郭绍宾竟然用手指蘸着地上的血,然后在楼壁白墙上,写了一段话,然后颇为满意地看着这幅画面。
看到这里,贺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最后一咬牙,也蘸着地上的血,上前,在白墙上那句话的末尾也加上了一句。
这下子郭绍宾哈哈大笑,然后和贺瑰一并坐在案几上,就着这股血气,将壶里的酒给干了。
这个时候,贺瑰终于问了:
“老郭,咱们做了这事,得快点跑,等血腥气弥到其他地方,让人发觉了,死路一条。”
郭绍宾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从架子上套了件厚袍子,然后就对贺瑰道:
“小贺,我还有家人在郓州,我得将他们接出来,你先回保义军吧。”
贺瑰摇头:
“我随你一起去接,到时候咱们一并回去。”
但说完这话,贺瑰迟疑了句:
“可咱们做了这等事,保义军还能留咱们吗?”
郭绍宾耸耸肩,满不在乎:
“无所谓了,留咱们兄弟,我们就跟保义军干,不留?这天下那么大,还能没有你我兄弟的容身之处?”
贺瑰点了点头,收拾了一番后,就随着郭绍宾一道顺着城墙缒了下去。
然后在夜色中,向着东北方向的郓州城走去。
而他们二人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在郓城的南面,那浩荡如烟波的巨野泽上,由无数小舟组成的船队正缓缓靠近了郓城南城。
此面城头上的县卒们也和东城的县卒一样,都进了城楼里睡觉去了。
当无数黑影借助着绳索爬上城楼后,在经历片刻的厮杀后,这座郓州的第二大城邑郓城就彻底落在了草军手里。
人群中,草军小校庞师古在周围找了一圈,问了五六个人才找到葛从周。
此时,葛从周就站在城东的门楼里,欣赏着白壁上的那行话。
当庞师古进来时,天光放亮,在看到那一地的尸体以为是葛从周所杀,所以也不奇怪,然后他抬头就看到了那面前的白壁。
只见金灿灿的朝阳下,白壁上一行血书:
“杀人者,郓州郭绍宾、贺瑰。”
看到这,庞师古问了句:
“这是咱们军中的?”
却见葛从周摇头:
“不是,应该是哪里的豪侠之流吧,这一地的尸体都是他们杀的。”
“哎,这天下英雄何其多啊!要是我草军能收天下豪杰为己用,大业何愁不成啊!”
想到这里,他又伤感自己那个失陷在战场的义弟张归霸了。
“二弟,你放心,汝两个弟弟,我养之。”
随后,葛从周就让人将这墙面铲掉,吩咐手下:
“这一次咱们只是短暂停留,打完土豪,咱们直杀郓州!”
众草军士气高昂,呼哈。
而等赵大晓得草军从大野泽突破,攻占郓城,已是三日后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