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忠武军这些人这番做派,杨复光一下子醒悟过来。
这是之前把他们搞出问题来了。
而问题的本质可能都还不是搞秦宗权那一下,而是他和赵怀安把秦宗权的一千忠武军给瓜分了。
秦宗权麾下的蔡州兵可不是他的私军,虽然他的亲信、党羽都位列将校,但下面的牙兵们可还是蔡州的核心武备。
现在他和赵怀安这么一瓜,直接就割掉了忠武军六分之一的高端战力。
这一刻,杨复光读懂了空气,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了。
反,他们不敢反,但让他们卖命干活,那对不起,兄弟们可以不干。
想明白这些后,杨复光自己给自己台阶,往前走两步,对外面的几个义子喊道:
“你们去检查一下军粮,让辎重准备一日干粮,然后就随我出营救援宣武军。”
说完,杨复光又调头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软榻上。
而外面,杨守立、杨守信这些义子们相互看了一眼,哪还不晓得自家义父的意思?
奔个五里地还要备干粮,这哪里有去救援宣武军的意思啊!
哎,众义子们当中也有出自宣武军的,可这会也只能叹了一口气,表示爱莫能助了。
相信宣武军是能挺住的!
就在他们这些人准备装模作样的时候,外面竟然有人在往这边奔,一边奔,一边大吼:
“请监军使发兵!请监军使发兵!……”
他的身后,十来个蔡州军恼羞成怒地在后头追着,另外一些个宣武军出身的牙兵则装模作样地跟在后头,没有丝毫要拦的意思。
杨守立回头看,认出这喊话的是刚刚来要救兵的宣武兵,眉头一皱,就呵斥左右:
“都站着干看啊!真当义父不杀人啊!拿下!”
然后众人齐齐上来,将那宣武兵压在地上。
可那人有牛劲,七八个人把他压着,他还在挣扎,甚至还哭喊着:
“监军使,呜呜,救救咱们宣武军啊!咱们是你的兵啊!呜呜!”
随后,他就被几个蔡州牙兵给塞了嘴巴。
杨守立走了过去,见这人是真性情,心中倒是有点欣赏,随后他蹲在地上,对这个宣武兵小声说道:
“别闹了,不是咱们监军使不出兵啊,是那边忠武军撂挑子,你喊了又有什么用呢?到时候把那些忠武军喊得脸上挂不住了,你连命都保不住!”
这宣武兵即便被摁着,嘴里被塞着布,眼神却依旧不屈不挠,可在听了杨守立这话后,眼神中的光一下子就没了。
然后就软在地上,任凭身上的人拿捏。
这下子,杨守立倒有点不忍心了,眼珠子忽然一转,然后说道: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你要到援军,我把你嘴里的布取下,但你可不要再大声嚷嚷啊!”
那宣武兵一下子就来了神采,一个劲地点头。
然后杨守立给他取下嘴里的布,那宣武兵直接说道:
“这位将军,小的叫李思安,如能依将军的办法要到援军,我宣武军一定报答将军。”
杨守立撇撇嘴,指望宣武军那帮兵痞子报答,他还不如不说呢。
但面上,他还是连连说好,最后在李思安期待的眼神中,支招:
“这些忠武军已经是铁了心了,他们只会等草军出动后,直接去夺门,根本不会管你们宣武军死活的。不过有一人,他那里不仅有兵,还有这个能力救你们。”
李思安抬着头,咽着口水:
“谁?”
“光州刺史赵怀安,就是你们西南那边保义军的赵使君。”
李思安眼神一亮,可随后迟疑道:
“我听说这位使君脾气不好,他真的会发兵救咱们吗?”
杨守立一听这脾气不好,身上的鞭伤又痒了。
明明伤口早就好了,可却心里总觉得还在。
他拍着李思安,正色道:
“当然,你没听过‘军中呼保义,孝义黑大郎’这个称号?不救你们,他就不是赵大了。”
李思安被说动了,在两边人把他放开后,他跪在地上给杨守立磕了头,最后喊道:
“大恩不言谢,我现在就去找赵使君要救兵!”
说完,他转身就要奔,却又被杨守立喊住了,后者神色古怪:
“你不会靠一条腿从城东奔到城西吧,等你奔到了,你都能给宣武军的人收尸了。”
他本来想拨一匹马给这个李思安的,却不想这人竟然是这样说的:
“我从护城河这边直接游过去,更快。”
这句话把杨守立、杨守信这些西北汉子给听得愣住了。
没错,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乖乖,十几米宽的护城河,你说游就游啊,城上还有草军,一旦被发现,几箭下来还能有命在?
真是个不怕死的!
大伙都不说话了,然后就看着这个李思安奔出了大营。
望着那人走了,杨守信悄悄和杨守立说话:
“你咋要帮这人啊?”
杨守立斜着眼,笑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咱们那个二叔找找事做,他不是最讲义气嘛,人宣武军拼死来找他要援兵,他能不干?不过嘛,这次破城之功可就和他没关系咯!”
听着这话,那杨守信也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
“是啊,这一次是要军功还是要名声,就看咱们这位二叔是不是真保义了。”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嘿嘿嘿。
最后,杨守立想起刚刚那个李思安,倒是难得感叹了一句:
“但别说,这个叫李思安的倒是个好汉,看来十万宣武军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却不想旁边的杨守信却说了个分外有哲理的话:
“他还不如酒囊饭袋呢,这不就把命丢了?”
杨守立愣了一下,最后缓缓点头。
……
曹州城北,杀声震天。
有濮州草军老弟兄打头阵,出城草军势如破竹,如今已连破宣武军两营了,而攻势丝毫不减。
顺着人潮,张归厚推着黑猴继续向前,眼睛不断扫射着营垒上的宣武军弓手。
随着他们继续深入,宣武军明显回过神来了,也许是要夺回前面两个营的辎重,反正这些宣武军的战意越来越浓。
就现在,张归厚明显发现两侧营垒上的宣武军弓手要比前两营要多不少。
就在他看的时候,忽然脸皮一紧,直接矮了一头,一支箭矢直接带着他的兜鍪钉在后面五步远,幸好他有头巾裹着头发,不然头发准就散开了。
张归厚倒不是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而是战场环境,披头散发会影响他的视野,弄不好就要因此丢掉性命。
前头的黑猴就要回身,然后一把被张归厚给拉到了一辆辎车后躲了起来。
稍定,张归厚直接骂道:
“蠢货?想死啊?谁让你把后脑勺留给对面的?不晓得那边有神射手啊!”
黑猴被骂得一滞,一会才嗫嚅了句:
“我不是想给你捡兜鍪吗?”
张归厚张了下嘴,最后还是骂道:
“别他么有的没的,不是我拉你一把,你刚刚已经是死人了。我不会说第二遍了,那就是紧跟我,明白了吗?”
黑猴点了点头,随后心有余悸地看向了外面,只见好些个之前还冲杀呼号的草军勇士,这会个个脑门上中了一箭,倒在了血泊里。
他忍不住问张归厚:
“张头,那神射手这么厉害啊?咱们怎么办?”
张归厚没理会黑猴,而是猫着探出眼睛,扫视着营内的情况。
看着己方不断有精锐甲士被射倒,没了这些勇士带头,其他人的冲势明显弱了下来。
而营地的正后方,一支披着铁铠的宣武军正从后方的甬道缓缓走来,这些人手持大盾、步槊,似乎准备将营内的草军全部清空。
此时,张归厚已经打算跑路了。
他们这些第一波杀进来的草军,能打的,刚刚被撂了一半,剩下的各个都和自己一样猫在角落里,指望他们继续冲杀已经不现实了。
可就在这时,轰隆轰隆的马蹄声从后面滚滚而来,一支穿着铁铠,骑着大马的突骑从营地外杀了进来。
望着这些杀来的草军突骑,旁边的黑猴下意识欢呼,然后就被张归厚捂住了嘴巴,骂道:
“喊个什么劲?和你有关系?好好休息,一会还有的要杀呢!记住,咱们是给自己搏命!不是别人!懂不?”
黑猴频频点头,随后手往上一摸,从破了个口子的麻袋里一抓,却是一把大米,然后高兴地递给了张归厚:
“张头,你先吃!”
看着乌漆嘛黑的脏手抓着一把生米,张归厚叹了口气,随后一把抓进了嘴里,开始鼓着腮帮子就嚼。
越嚼眼神越狠!
……
再一次作为突骑将冲锋的霍存,还是冲在最前,毫无畏惧。
而这一次,黄钦拿出了他压箱底的手段,二百装备唐军鳞甲和扎甲的突骑勇士。
里面三个中就有一个曹州老弟兄,是黄存出发前留给黄钦的老本。
而现在,黄钦再一次毫无保留地信任着霍存,让他带领这支突骑再次冲锋。
霍存脸色狰狞,他是典型的河北汉子,人以国士待他,他就以国士报之。
此刻,带领这支扎甲突骑,霍存等人就如同平地挂起的旋风,顶着对面的箭矢丝毫不停。
不断有人倒下,霍存望着前方的同样披着重铠的宣武军步甲,脑海里再忍不住浮想到前些日。
这一刻,霍存的内心砰砰在跳,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只能张着嘴大口大口在呼。
踏过营地内的残臂断肢,两侧的箭矢不断地钉打在衣甲上,在距离敌阵还有百步的时候,他从褡裢里抽出飞斧,大吼:
“扔!”
可下一刻戏剧的一幕发生了。
在二百余扎甲突骑的冲奔中,对面结阵的宣武军步甲竟然直接崩溃了,他们向后方不断奔跑,有些人一边跑还一边将衣甲给抛弃。
霍存愣住了,随后哈哈大笑,笑得眼角带泪,最后望着留着后背的溃兵,他怒吼一声:
“杀!杀光他们!”
话落,他纵马即到,手里的飞斧一下子凿在了一个宣武军步甲的兜鍪上,随后他就从挂钩上取出马槊,跃进了前阵。
铁斧深深插进了兜鍪,那个甲士靠着惯性续行数步,随后一头栽在了地上。然后数百只马蹄踏在了他的尸体上,铁铠混着骨肉,烂成一地。
此刻,营地内,刚刚还惊慌失措的草军们,纷纷大吼,他们再次从地上捡起牌盾、刀槊,大声呼喊地爬上两侧的壁垒,随后杀向了上面的宣武军弓手。
那些弓手抵挡不住,只能从两侧溃败,向着后方奔逃。
而在营地的外围,更多的草军从营外杀了进来,又一支草军奉命支援过来了。
……
乱了,彻底乱了。
当张翱带着五百赤心都骡子步甲抵达城北附近,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得说不出话了。
眼前的还是宣武军大营吗?他晓得宣武军受到了草军第一波打击,可想着宣武军也有万余兵马呢,实力比保义军都强,能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看,这问题大了去了。
从石桥到城北宣武军大营的旷野上,数不清的草军在奔跑,他们有的从大营的缺口杀进去,有的直接顺着营垒外侧奔跑,一边射着壁垒上的宣武军,一边像蚂蚁一样爬上壁垒。
望着那些悍不畏死的草军,张翱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是刚刚被他像鸡一样宰的草军吗?怎么这么猛!
就他来的这会,他就看见越来越多的宣武军放弃营地,从壁垒上缒下,然后向两侧旷野逃窜。
一些人傻,逃命的时候还披着铠,随后就被奔上来的草军用木叉子给叉倒,随后一拥而上给分了尸了。
看着那些草军,一边举着宣武军人头,一边扒着尸体上的铁铠,这哪里还是灾民?说是杀人如麻的老卒,他也信啊!
难道这些人是草军的核心老兄弟?可眼前密密麻麻的,难道都是?
还有一点他想不通,那就是宣武军怎么败得这么惨啊?
这一次不是他们设计伏杀草军吗?怎么看着是宣武军被人设局啊!
宣武军的实力张翱是晓得的。
那天使君去迎杨监军使的时候,他们这些都将都在列,所以也看到了当时一并来的宣武军。
只论战兵,宣武军就有十二个都,共计一万两千人,而其携带的辎重兵六千人、随夫又是一万两千人,只人数就有三万。
当时他们立下的大营就是十二座,虽然那会时间紧,只是立了个木枪栅,可后面也很快就修建了正经木栅营地。
这十二座营地以棋盘式排列,每排三座,每排又是四座大营前后相连,其东西长二里半,南北长三里半,不说固若金汤吧,那也是一等一的大营。
别说草军这种没有攻寨工具的,就是他们保义军来打,也不是短时间能下来的。
所以眼前这一幕直接惊掉了张翱的眼球。
他怎么都理解不了,一万宣武战兵就是一群猪,他也不会溃得这么快啊!而且就算他们真的是猪,可那些大营总不能是纸糊的吧?
有问题,这支草军绝对有问题。
随着一个个宣武军大营陷入混乱,越来越多的草军冲进了营地,然后消失在了张翱的视野。
他犹豫了一下,又望向了东北面,在那里,石桥和吊桥构成的通道已经赫然在望。
那边石桥外也有一支草军列在那里,并没有随着其他草军一样冲锋向前。
此刻,当张翱望向他们的时候,对面桥头上的草军也望向了他们,他能看见有几个骑士从石桥上奔回了城内。
按使君军令,他现在应该毫不犹豫地带着赤心都杀奔石桥,将石桥和吊桥都夺下来。
可眼前的战场形势,张翱却不敢这么做。
一支军队,无论他再如何精锐,武士再如何骁勇,在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都是死路一条。
因为人再厉害,他的后脑勺都没有眼睛,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想象。
想象会放大人的恐惧,人是真的会被自己给吓崩溃的。
而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当然不怕桥头上的那支草军,即便这支草军装备了大量缴获来的唐铠,可张翱依旧有信心击溃他们,完成使君的任务。
可问题是,他不晓得宣武军那边还能坚持多久,更不晓得城内已经冲出去多少草军,又有多少已经在宣武军的营地内。
他都能想象,一旦他带着赤心都贸然杀向石桥,会引起什么后果呢?
石桥通道作为外面草军的唯一后路,一旦晓得有被截断的危险,他们会直接放弃攻打宣武军,然后兜身回来夹击赤心都。
到时候,归师勿遏加上腹背受敌,饶是赤心都精锐,那也是有死无生。
作为武士,死在战场是荣幸,可却不是这样浪费性命的。
到时候不仅是使君不会放过自己,他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这五百赤心都都是寿州子弟,都是随他出来的乡党,他们每一个后面都有一大家子。
要是兄弟们都死在这里,他又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待啊!
想到这里,张翱决定改变使君的既定作战,战场上瞬息万变,在宣武军已经无力配合作战的情况下,孤军去夺门的计划已经不现实了。
其实有一种情况还是有的打的,那就是他带着赤心都去夺桥,在短时间内击溃桥上草军后,就地防御抵抗城外的草军。
等草军围过来的时候,只要他们后面的宣武军能出动,再从后面进攻草军,那腹背受敌的可就是这些草军了。
但这个念头只是从张翱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
开什么玩笑,他能信那些宣武军来救他?
他敢肯定,他带着赤心都这么一冲,那就是给为宣武军挡刀,到时候宣武军逃出一劫,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于是,张翱做出决定,一边按兵不动,一边令军中踏白选最快的马,现在就奔回去,向使君禀报城北的战局。
在战场扑朔时,张翱选择更加保守的决策,那就是等。
然后他又扫了一下东北方的那座吊桥,很显然,草军也舍不得城外的军队,至今没有收起吊桥。
哎,宣武军怎么这么猪啊!不然今日就是他赤心都扬名立万之时!
就在张翱在心里怒骂的时候,他眼睛眨了眨,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水里探出了头,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什么玩意?刚刚是一个人?
再然后,他就看见五六步远,那人又从水里探出了脑袋,这人还看了一眼自己,随后再次潜了下去。
就这样,张翱看着那人时不时探头,一路向着自己身后游去。
然后,张翱茫然地看向了天空,他今日有太多不明白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