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乾符三年,二月三十日,郓州城外,月明星稀。
一处围着一片草甸的帷幕下,清冷的月色洒在幕内,一片银白。
幕内竖着一支支火把,与正中间的巨大火塘一起,将草甸照得亮如白昼。
可帷幕内的气氛却分外压抑,其中有个人想要咳嗽一声,也被这种压抑的氛围所吓,硬生生把咳嗽声给咽了回去。
此时,众人的上首,一个头绑着黄色抹额的大汉正眼神阴冷地看着下面一侧人。
那人群中间,黄八郎黄钦最先扛不住压力,忙跪了出来,喊道:
“大哥,是小八没守好曹州,和大伙没关系,他们都打得很好,都尽了死力了。要责罚的话,就责罚我一人吧。”
上首的人正是黄家大郎黄存。
自突袭拿下郓城后,他就带着大军马不停蹄进攻郓州,可这郓州就和那曹州城一样,真是难攻。
他在城下打了十来日,其中用了数十种方法,填进去了千余条人命,还是没能摸上郓州城头。
就在他困顿城下时,自家小八就带着千余残兵奔了过来,然后告诉他曹州城丢了。
要是按照他以前的脾气,他早就将小八正法了,他们黄家兄弟多,不差他这个。
可前段时间南面沂州的二弟送来的军报,却让黄存改变了态度,因为二弟送来的是一封告丧信。
他们的四弟,在沂州城下被床弩射中,当场死了。
接到信的那一刻,黄存才晓得他心里是多么的痛。
所以,此刻望着还有担当的小八,黄存内心一软,面上还是冷哼道:
“所以你告诉我,你们是出了死力了,然后还是没守住曹州城?怎的?那些唐军是会飞吗?飞到曹州城头和你们拼命?”
黄钦一窒,最后还是嗫嚅地将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了自家大兄,然后等待雷霆之怒。
果然知兄莫若弟,当听到黄钦他们竟然听信那个杨钊的话,出城野战,黄存内心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一把将案几砸在了黄钦头上,骂道:
“我怎么和你说的?让你谨守城池等我回来?你就这样听的?还什么杨钊是自己人!这人见利忘义,当年就是他出首赵璋,才使得他全家惨死,这事你不晓得?这样的人你信他忠心?他么的!”
被砸得头破血流的黄钦愣住了,他真的不晓得这事。
那边黄家几个老族人也小声给黄存解释,说当时八郎随二郎进京赶考,不知道这事。
黄存抿着嘴,看着依旧挺着笔直的八弟,看着他头上的鲜血哗哗在流,心中的怒火彻底消失了。
当着全部草军核心的面,他对众人道:
“如今的形势,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距离失败也是只有一步距离,我们到底是能龙飞九五,还是一门死绝,就看我们能不能打下郓州,能不能杀进平卢军的后方。”
“但现在我这八弟丢了曹州城,忠武军、宣武军还有那个杀了曹师雄的保义军一定在赶往郓州的路上。”
“而此刻,我们顿兵在郓州城下十余日,一旦再攻不下郓州,等后面三股唐军抵达我们后方,我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现在在我等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们觉得,眼下该如何呢?”
听了这话后,人群中一个穿着文士袍的中年人,可皮肤黝黑活像个老农。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那边的黄钦:
“八郎,那忠武、宣武、保义三军你都接过手,说说他们的情况。”
黄钦看到问话的是军师尚君长,这就有了主心骨,于是说道:
“忠武军咱们没打过,但看营头的阵势就是精锐,其军大概五六千人,骑兵有多少算不出来。然后就是宣武军,这军孬得很,其军万余人挡不住我们一轮冲击,要不是后面忠武军、保义军来援了,在城下就能歼灭了这支孬兵。”
说完这个,黄钦迟疑了一下,最后道:
“就是这保义军有点邪,他们总兵力应该在三四千的样子,却极其善战。我军和他们打了两轮,两轮都是出动了老兄弟,可两场皆败,再加上之前曹师雄那一次,可以说就这人就打掉了咱们小半的兵力。”
一说到保义军,尚君长明显也在皱眉,之前为了给曹师雄报仇,他找了一拨人去刺杀他,没想到这人有运道,竟然让他活下来了。
而且对方肯定也晓得是自己派人去刺杀的,毕竟你不能指望一帮水寇能讲义气不把他供出来。所以这会两边算是不死不休了。
他这边在想着,旁边另外一个披甲的大汉,包着一个黑巾,脸颊上一个箭疤,眼睛闪亮,满满精悍之气。
这人就是从宋州来合军的毕师铎,人称毕鹞子,跃马横冲,能左右骑射,十射九中,号曹、濮、兖、宋四州第一豪杰。
毕师铎最近是听多了这个保义军的名声,之前曹师雄就是死在这军手上的,那次也是草军遇到的第一次大败。
此刻,他就满心疑惑,纳闷问着下面的黄钦:
“八郎,这保义军当真这么强悍?这也奇了怪了,赵怀安,是叫这个名字吧?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物啊?这保义军也不是什么老藩军,怎么这么能打?还有他们甲兵有多少?武士都是来自哪的?”
黄钦忙给毕师铎解释:
“老毕,这赵怀安就是这两年传的那个‘军中呼保义,孝义黑大郎’,这人是从西川南诏战发迹的,说是在万军中阵斩了南诏国主酋龙,后来得授光州刺史。这一次淮南那边带藩北上的,就是他带头。”
“至于这保义军的武士都来自哪的,我觉得一部分是他以前在西川带出来的营头,还有一部分应该是在光州练出来的。他麾下几乎都是骑兵,不是骑马就是骑骡,骑马的是突骑,骑骡子的是重步,所以奔袭速度非常快。”
毕师铎一听这个,惊讶地问向军师尚君长:
“军师,这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年淮西镇就是以骡子兵独步天下的吧?现在这赵怀安是按淮西镇来搞?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不怪毕师铎惊讶,他们对钱是非常敏感的,晓得藩镇兵和他们草军不同,那就是靠钱堆出来的,更不用说维持一个如此规模的马骡队?
尚君长点了点头,说道:
“当年淮西镇之所以能养骡子精兵,是因为漕运之利,后来又占了汴州,所以有这个本钱。现在这赵怀安能如此,想来是有一个大的来钱路子。”
说完,他对上首的黄存,认真道:
“如果这赵怀安不仅能战,还善经营,那这人就不能再等闲视之,咱们等找机会给他来个狠的,除了这个后患。”
黄存点了点头,就开始头疼于眼下的局势。
自打下郓城后,得了大批粮食后,他又招徕了附近的流民,恢复草军的实力。
可以说,大灾之年就是这个好,只要核心老兄弟在,有粮食在,那杂兵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只要打几仗,原先的杂兵也成了核心老兄弟,可以说,只要草军不是被一下子给端了,输再多也不怕,而且还能越打越强。
而这也是他和二弟黄巢的底气,只要这样打下去,不断卷到其他州郡,这李唐迟早是扛不住的。
到时候他们黄家进可以争天下,退可以做一地诸侯。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眼前的郓州城他们打不下,然后还有源源不断的流民、溃兵正从周边汇聚过来,这样下去,坐吃山空,队伍没粮就得散。
想到这里,他对众人道:
“眼下局势,当断则断,这郓州城短时间是拿不下了,现在要么咱们绕过郓州直接杀进淄青,要么咱们从这边转道,进入兖州,在那里打粮。你们怎么想的。”
最先说的是赵璋,这个出自巨野泽的悍匪,看了一眼同样跪着的弟弟,然后说道:
“咱们直接绕过郓州,杀进淄青。别人不敢绕坚城,那是因为人家有补给,咱们草军走到哪吃到哪,怕什么?现在淄青空虚,我们杀进去,不仅能打粮扩充兵力,还能分担沂州那边的压力。”
“而去了兖州,咱们草军基本就全猬在了鲁地那一片了,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就是被一锅端,太危险了。而且兖州被王仙芝都扫过一遍了,好打的都打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
说完,赵璋举手,对众人道:
“谁赞成这个的,举手。”
下面一众草军将领交头接耳,有几个认同的,直接举手。
草军目前的规制就是这样,它是一个联合体,即便是都统王仙芝也只是众人推举的,并没有什么无上的权力。
实际上,草军内部看重的还是个人威信,你能解决问题,能打赢,能获得战利品,能带兄弟们活下去,壮大,那兄弟们就支持他。
而现在赵璋说的就很有道理,所以当即获得了一部分人的支持。
可有一个人不高兴了,却是一个黄氏的族亲,叫黄万通,他对着大伙道:
“那赵怀安屡败我等,我们不打回去,以后让江湖上的好汉们怎么看?到时候谁还来投我们?不都去投保义军去了?我觉得咱们在郓州这边故布疑阵,然后咱们主力返回,在郓城外设伏,将这股保义军给拔了。”
“我倒要瞧瞧,一斧子下去,这保义军的人会不死吗?”
黄万通也是猛将,他的话也获得了众草军军将的支持,毕竟出来混的江湖汉子,要的就是快意恩仇。
吃了大亏,不报复回去,不是他们的风格。
这下子,两边一半对一半,众人齐齐看向了上首的黄存,看他拿主意。
黄存抚着已经花白的胡须,想了一下,先是对旁边的军师尚君长说道:
“军师,那个杨钊害我们老兄弟惨死那么多,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你看看那边有哪些好汉愿意接这个活,让他们把杨钊的人头摘过来。”
听了这话,那边赵璋想要说话,可还是沉默了。
他还是想自己亲自动手。
听了黄存的吩咐,尚君长点了点头。
而那边,黄存最后对众将道:
“咱们这个仇一定是要报的,但不是现在,我们要看大局。我很认可老赵的建议,咱们在城下故布疑阵,然后今夜我们就绕过郓州,杀进淄青去。”
“在那里,我们闹他的天翻地覆!”
众草军军将信服黄家大郎,齐齐呼和了声。
于是,便各自离去准备了。
当半夜,多达三四万的草军从郓州城外撤出时,城上天平军一无所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