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三月十二日,兖州瑕丘,晴空万里。
一只雄鹰从天空中飞过,俯瞰着下方,在一条银白如带的弯曲长河上,一座雄伟的城池坐落在北岸,彷佛一只巨大的蜘蛛匍匐在丝网上,等待猎物的投怀送抱。
这里就是兖州的州治,也是经济、军事的中心,瑕丘。
在整个中原的地缘结构中,泰山、鲁山、尼山等群岭构成了整个中原的局部隆起,是这片区域绝对的制高点。
而其中泰山为北面一条杠,蒙山为中间一条杠,尼山为南面一条杠,共同形成了两条横向的谷地通道。
他们一个叫尼蒙通道,从这里可直接用兵沂州,然后进入淮东区域;而另外一个叫徂徕通道,从这里可以进入莱芜谷地,最后从山岭之间的通道进入淄青。
而兖州州治瑕丘就是控遏尼蒙通道最外围的重要城邑,据此可以北锁泰山,南依泗水而封徐州。
如此瑕丘也就成了中原用兵东南之必争之地。
两个月前,也就是乾符二年冬时,四万草军在王仙芝、黄巢的带领下,天才般地跳出了包围圈,进入了兖州。
彼时兖州也因蝗灾的问题而饥民遍地,当已经在两年多的战争中历练出来的草军精锐进入这里,立即获得了饥民们潮水般的拥护。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草军的人数就和滚雪球一样大发展,至今连王、黄两位都统都无法确定草军到底有多少人了。
而在这些本地加入的饥民的帮助下,草军先后攻取了泗水上的几个重要城池,曲阜与泗水,最后彻底打通进入尼蒙谷地的通道,随后进军沂州。
在当时,草军并没有意识到兖州州治瑕丘的地缘重要性,只是单纯地当成了兖州唐军力量的大本营,所以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便先取了泗水上游,也是东北方向的曲阜和泗水。
然后问题就来了。
曲阜和泗水虽然先后由内应而告破,但城内的大部分的精锐力量和土豪大部都逃往了瑕丘,这在客观上增强了瑕丘的防守力量。
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那就是他们一旦占领了曲阜后,忽然发现,瑕丘所处的位置就好像一个顶着他们后门的尖刀。
如果放任瑕丘不管,以他们的力量,在草军全力进攻沂州的时候,完全有能力从后方堵住草军的后背。
到时候前有沂州,后有瑕丘之军,两相一夹击,数量能有十余万的草军将会被彻底封死在尼蒙通道上。
也正是预见到了这一后果,王仙芝命令麾下票帅,也是大将的柳彦章,带着票帅王重隐、刘汉宏带领麾下兵马四万围攻瑕丘。
而说是四万人,可实际上的兵马有多少,没人能说清楚,总之在获得诸多城邑,以及乡野土豪的庄园存粮,草军就开始源源不断地招徕流民从军。
每一日都有大量的流民战死,可也有数不清的在厮杀中成长为草军核心,能提得动刀了,可以在厮杀时有吐沫了。
可即便如此,泗水北岸的暇丘却依然屹立不倒,而这已是草军发起进攻的第十日了。
……
此时瑕丘城下,实际上负责攻城的草帅刘汉宏正骑在一匹棕色战马上,看着前方再一次从敌方营垒前溃退回的草军,面无表情,然后兜马转了回去。
这类战斗在这十日已经发生了不晓得多少次了,可现在草军别说攻破城池了,就连城外的营垒都没拿下。
作为中原排在前列的兖海军,自被从淄青镇分割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以骁勇善战闻名,尤其是以骑兵突击闻名天下。
据这些日的试探和观察,草军大致了解到城内应该有千余左右的牙兵,然后两千人左右的衙外兵,以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州县支兵。
这点兵力相对于巨大的瑕丘城来说并不多,可刘汉宏却丝毫不敢小觑,因为他晓得能加入进兖州牙兵的,到底都是何等善战的武士。
本来兖郓二州就多出精兵,兖州的牙兵们又都是从当中优中选优,各个都是十人敌的存在。
而刘汉宏为何晓得这个?因为他就是出自兖州系统的军吏,只是并不是牙兵。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选不上,而他刘汉宏也算有点勇力了,不然也不会在投靠草军后会被提拔得那么快。
可就是他这样的,在一开始都没选上兖州的牙兵,可见兖海军的质量有多高了。
这么讲吧,他们北面的魏博牙兵号称天下之精,人数达到了八千左右,可魏博牙兵却在屡次南下中被人数更少的兖海牙军给击败。
也正是有这样的核心武力存在,暇丘城的防御布置虽然保守,却很有体系。
暇丘的整体地势为西低东高,所以他整个城池都是建立在一个逐渐抬升的台地上,而在他的北面,就是那条著名的泗水大河。
同时从更东面,从沂山中流出的沂水也在暇丘的东门处与北面过来的泗水交汇,然后绕着暇丘的东南角,最终一并向南进入徐州。
所以很自然的,泗水和沂水共同构成了兖海军在东、南两面的防线。
而在西面,同样有一条河护着暇丘,那就是洸河。
最终这两条河将暇丘的三面环绕,形成了它天然的屏障。
所以很自然的,草军的进攻面实际上就剩下了北面一途,再加上其城池周二十四里,高丈余,易守难攻。
可城内的兖海军却不满足于此,虽然依旧是被动防御,可依旧在城北构建了三道防线,准备节节抵抗草军的大规模进攻。
之所以如此,实际上是暇丘城的城池并没有那么坚固,因为久不修缮,最开始的暇丘城也和很多藩镇一样,城垣多处坍塌,甚至有些地方城门洞都没办法关上。
后来当草军从隔壁的濮、曹二州蜂起,当时的兖州刺史也担心民乱会传到本藩,所以才扣了一批两税,专门兴工修补,甚至刺史本人都亲自上城督催,终于在当年的年末修建好了城垛。
然后草军就开始大规模进入了兖州。
可以说,要不是那位老刺史的预见性,兖州早就被第一时间攻破了。
但即便如此,城头上依旧有大量的防御工事还没来得及添补,所以在晓得直接守城的希望不大时,兖州的兖海军便在草军抵达时,选择出城列垒,内外一并防御。
其中在西面的洸河、东南面的泗水一带设置哨站,游船,同时在北面构筑了三道壁垒防线。
可在修建第三道壁垒的时候,操劳过度的兖州刺史病死,而当时朝廷新任的兖州刺史还没上任,于是就由长史李系代行刺史之职。
李系出自将门,是西平郡王李晟的曾孙,他的曾祖是能图画凌烟,和太宗一干旧臣并举的社稷功臣。
可李系虽有这样的背景,却在兖州的威望并不高,因为这人无勇略,虽然讲起兵道也是滔滔不绝的,可在下层的武夫眼里,你就是什么也不是。
而他的前任,也就是那位病死的老刺史,他姓崔,其人却是一个手段狠辣的,此前曾因为有军将衙参不到,然后就被他推到衙门处斩首,其人就是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
可偏偏牙兵们就信这些。
这年头要想坐稳刺史的位置,要不就是手段狠的,敢杀人立威还能不被下面哗变弄死,要么就是武艺经略战功都是让他们佩服的。
而偏偏李系好像除了个好家世,其余两个一点没看出来有,所以哪在牙兵们群体里有威信?
也正因为此,李系在崔刺史死后,就没办法推动建设第三条防线了。
因为按照当时的计划,修建第三条防线的木料都是拆除城北几个坊区的房子来营建。
而这些房子、宅邸不是来自城内土豪的,就是来自军中牙兵们的,以前他们不敢和崔刺史炸刺,可当李系做了个代的后,却纷纷跳了起来反对。
初获得权柄的李系还需要依赖这些人守城,所以也不敢开罪这些人。
所以当时李系退而求其次,不再用木头营建第三条防线上的壁垒,而是修建土城。
可就在这个时候,草军浩浩荡荡地杀到了,才刚刚挖掘了一半泥土,最后只能勉强搭建了个齐胸的土墙后,就草草结束。
但李系也不真是个纸上谈兵的,出自顶尖将门的他,有着足够的守城理论。
他在城内严肃坊区,铲除奸细,在街道上设置栅栏,稽查出入;然后就开始整顿料兵。
当时涌入暇丘的各州县兵、土团众多,李系专门将之合并设营,最后编整出了两个都的牙兵,四个都的藩兵,四个都的州县兵。
再加上,他又从涌入城内的土豪乡团中编练了三千守城的壮勇。
如此兵力虽称不上雄厚,可还是能勉强应付草军的连绵攻势的。
而草军十日围攻都不能破兖海军的第一道壁垒防线,也足以说明这些兵力和防御体系的有效。
……
以上这些情况,票帅刘汉宏是相当清楚的。
刘汉宏是今年初的时候投靠王仙芝的,当时他带着千人左右的土团乡夫奉上命去讨灭入境草军。
是的,让只有千余兵力的刘汉宏去干掉拥兵数万的王仙芝。
所以刘汉宏毫不犹豫就劫掠了后方辎重,将之分给诸部下后,然后带着他们投奔了草军都统王仙芝。
而王仙芝也相当看重这个本地出身的军吏,所以即便刘汉宏入伙晚,但依旧做了一位有独立兵权的票帅。
而刘汉宏本人可能是真的适合干这一行吧,总之经历过两个月的兵力大扩充,刘汉宏已经有核心草军四千,附众一万五千的部署了,这在诸多票帅中也能位居中游了。
当然这些数字是刘汉宏奉王仙芝命令开到暇丘的时候统计的,现在打了十天的烂仗,死了不少人,也又收了不少人,现在具体有多少人,他也是不清楚的。
不过他已经不怎么关心了,因为在他眼里,即便有再多的流民补充,那也是个炮灰。
这几日他都亲自来第一线观战,近距离看草军是如何攻寨的。
这些人冲的时候是一窝蜂,扛着些木头和梯子就冲上去了,然后稍受几波箭雨,就被打了下来,然后就是一溃而回。
而这些人回来后,就开始心安理得地开始造大米饭,说什么今日苦战多时了。
对于这些混子,刘汉宏自然心里是有想法的,所以他就想着好好整顿一下。
可当他将一些想法说给其他一些草军票帅们听时,却受到了大量的嘲讽和不支持。
而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实际上刘汉宏虽然不是兖海军牙兵出身,可到底也是正经藩军出身的,对于练兵是有很强本能在的。
可练兵是需要物资支持的,无论是武备还是粮秣,还是精干的军官,以及一个稍微稳定的训练环境,让他在练兵期间不受外界战事的干扰。
但票帅们却笑了,直接说这种练兵毫无意义,因为只需要抓一批人打几次,只要能活下来,就练成了。
刘汉宏当时人微言轻,没有多说什么。
可现在看到麾下草军的表现,他只想问一问那些说这话的人。
你让人家上战场是可以,但怎么打却是人家的事,人家打烂仗,动不动就跑路,而且一跑就是一群,你怎么弄?
这种兵就是上再多战场,他还是一个农夫,还是无法完成向武士的身份转变。
此刻,刚刚从前线返回后,刘汉宏就将自己单独关在了帐篷里,他在看草军票帅们的资料,而这些都是他这两个多月来花钱弄来的。
这里面大概有零零总总五六十个名字,都是草军目前的票帅们。
而在详细看到这份资料后,刘汉宏不禁对草军的前途产生了某种担忧。
那就是这里面这么多人中,能称得上是一位有知识的,只有尚让一人。
尚让是草军军师尚君长的弟弟,正经读过一段时间书的,此人随他兄长一起随王仙芝首义后,靠着其文武兼备,在草军队伍中崛起很快。
甚至连和草军作战过的天平军、平卢军都称尚让桀悍多智,骁勇能战,所以威名日盛。
此人现在就在沂州一带主持战事,再一次立下了赫赫战功,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统御能力。
但这样的文武兼资的豪杰就这这一个了,其他人除了几个粗通文墨的,几乎都是目不识丁之徒。
这些人中虽然各个都位居草军票帅之位,但实际上只是靠着和王仙芝的追随关系才坐上的,真正能统万众作战的,却并不多。
刘汉宏也看了草军这两年打的战事,其中八成的战事都是这些人打下的,而这些人却只占了票帅人数的二成,这是何等少的人数。
这其实也是难免的,毕竟草军现在的票帅大部分都是好勇斗狠的盐枭,此前都没带超过十个人,现在一下子管万人以上,这如何能胜任呢?
这不得不让刘汉宏感到忧心,打仗打的就是将帅之能,有这样目不识丁的统帅,真的能推翻大唐吗?
但如果抛开掉这些人,刘汉宏却也发现了一个优点,那就是草军的中下级军吏,不是那些杂兵部队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来自自耕农,但因为大灾而没了家。
在进了草军后,晓得这一次是朝廷不赈灾才导致了如此惨烈的灾祸,这些人就开始恨死了朝廷。
而正是这批人构成了草军另外一个群体,和那些奸诈狡猾的盐枭群体不同,这些人是真的吃苦耐劳,年轻而富有朝气。
也正是这批人从战事中飞快成长,通过实战而积攒出了战阵经验,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草军依旧维持着侵略如火的攻势。
可眼前的局势还能继续维持吗?
就以草军现在这样的打法,就是猴年马月都拿不下暇丘啊。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大营的小使来找他,说大将柳彦章喊他过去。
刘汉宏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就将书册收了起来,然后穿着甲胄骑着棕色战马,带着五十名心腹骑士,直奔扎营在城北十里外的鲁丘。
……
两刻后,当刘汉宏抵达楚丘上的大营时,见到一路都有各草军的军将们都在往这边赶,很显然,这一定是出事了。
当刘汉宏进了大营,和几个稍微熟悉的草军军将一并入帐就看到帐篷里躺着一具尸体。
而大将柳彦章就失魂落魄地坐在马扎上,两眼空洞。
虽然入草军也才是三个月,可刘汉宏还是把那具尸体认出来了,只因为这人太有名气了。
他就是柳彦章的弟弟柳彦昭,此人是一名出色的骑将,常带百余骑就敢突入唐军阵地,是草军不可多得的骑将人才。
可这人怎么死呢?不是听说他被调动到了沂州一线吗?难道沂州那边出了大变故吗?
军帐中的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个可能,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而那边,柳彦章在众人陆续抵达后,忽然喊了一句:
“齐克让!杀我兄弟者,齐克让!”
众人都不认识这人,而那边柳彦章也没有继续要解释的样子,然后他就在众人犹在惊疑中,伸出了三根手指,说道:
“三日,我只给你们三日,三日后我要破瑕丘,然后返回沂州前线。三日能破,我柳彦章可以将我弟的家当都分给那人,而要是三日破不了,那诸位就不要怪我老柳不顾忌兄弟之情了!”
见众人还在沉默,柳彦章忽然大吼:
“三日,都听清了吗?”
众人吓了一跳,皆被王仙芝麾下第一大将的威势给骇住了,连忙抱拳回应:
“听清了!”
然后柳彦章就指着南边的暇丘,狠道:
“那还不出击?今日就上!给我猛攻,狠狠地打!”
于是众将一句话不敢多说,纷纷抱拳出帐了,众人还在帐外,就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哭声。
一想到柳彦章的狠辣、无情,众人齐齐一颤,随后各自回奔所部。
未几,暇丘城外草军诸营纷纷想起了号角、鼓声。
雄浑沉闷的鼓角声传遍了泗水两岸,谁都晓得最残酷的战争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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