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等杨延庆从瑕丘返回中都城附近的新大营时,赵怀安却先得到了东线沂州战场的最新战报。
可说是最新战报,那也是十日之前的了,因为兖州与沂州之间的陆路完全被草军给断绝,所以军报是从沂水到泗水再到桓水送到赵怀安手上的。
信报有很多份,也是因为晓得信息传递不及时,为了让西线战场的杨复光所部诸军能充分意识到目前战局的变动,所以这些信报都从大到小,从高到低,将各方面介绍的很充分,很明显,东线主帅宋威麾下的幕僚团是相当成熟的。
最早的变化是草军主力拿下了新泰这个莱芜谷地最重要的城邑。
而一旦有了这处战略据点,濮、曹、兖、郓四州的草军忽然开始有了很清晰的作战计划,而不再像之前不断流动作战。
获得了瑕丘最新的军报。
而在宋威这边,随着新泰的丢失,他也开始焦虑起来,这一次他写了一封直送给赵怀安的书信,在信中就很是担忧说目前的局势有多么不利。
那就是自草觉兴乱以来,每到一地就是饱掠一地,然后再窜一地,这种不断流动的作战正在极大的消耗中原诸藩的底蕴实力。
只从天平军的情况看,目前来说,他们除了郓州还稍微有点实力,曹、濮两州都已残破,整个藩镇的实力大大下降,好在天平军的牙兵也折损巨大,所以还能勉强养得住军队。
而兖海军,也就是现在的泰宁军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中最为实力雄厚的兖州已经彻底成了草军的后花园,饱掠之余,不断扫荡乡野丁口充军。
本来宋威对于剿贼前途还是很看好的,因为草军不明地理,正好选择了一块死地作为游荡地区。
他们目前盘踞游荡的鲁、泰、沂、蒙群山是整个中原最隆起的部位。
换言之,只要诸藩军从东西南北四面包围,就一定能将草军的流窜给堵住。
但即便威信如宋威,他在信中还是对赵怀安表达了内心的憔悴,和对诸藩军的无奈。
如汴宋、徐州、淮东诸军,不论是不是在沂州大营的,作战都不太用心,都在和草军那边打烂仗。
这些日在沂州城外作战,草军那边因多历战事,是越打越强,而诸藩军是上下犹疑,越打越往后缩。
这种情况随着草军拿下新泰就更明显了。
新泰作为兖州地区进入沂水谷地的第二条通道,一旦被突破,草军可以轻而易举进入沂州城的北方,并在那里直接威胁密州、莱州、登州这些地区。
所以为了防止草军从新泰地区突破,宋威在沂水、莒县都调配了兵力,其中千人泰宁军守沂水,两千淮东军守莒县。
而为了支援两城,宋威又行文登、莱二州州兵千人,各带土团南下扎营于密州的诸城,作为两城的后援。
此外,宋威又向淮南节度使那边借了江船百艘溯水而上进入沂水,在北面的沂水城和下游的沂州城两地来回游弋。
此舟师既可以交通两城兵力、物资,也可以作为守住沂水水道防线的重要力量。
但这些都是用于堵截和防守之用,真正作为尖刀去剔除新泰毒瘤的是另外一支力量,即沂州刺史韦玄亮带三千泰宁、徐州、淮东兵,进入蒙山之北,对山内的新泰直接发起进攻。
最后则由宋威继续在沂州城内统筹沂州、新泰两处防线,好随时调配兵力支援各处。
按理说,宋威这样的军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赵怀安在看到这份军报和宋威给他的私人书信后,却对身边的张龟年等人表达了担忧。
他一句话形容了这种防御:
“宋帅帐下诸藩军本就蛇鼠两端,在沂州城下自保有余,如何再可分兵出去主动进攻?且观宋帅哪哪都要,北面的密、莱、登要,南面的沂州也要,可他真正能调动的兵力又是有限的,不过是其本部三万平卢军,现在处处要守,实际上各处都是形同虚设。”
当时除了诸幕僚外,如王进、郭从云等保义将也在,因为这一次是难得的大规模战事,其视野包括了半个东方,所以为了培养这些心腹将领们的全局意识,赵怀安便问这些人,如是他们,该如何调配兵力。
这个问题对于大部分团、队一级的保义将都是超纲的,他们的位置还不需要考虑这个。
而在场的王进、郭从云、耿孝杰、刘信、韩琼、高钦德六将却需要好好回答这个,很显然,使君的每一次策问都不是简单的问问题,其答案的优劣好坏,肯定将大大影响在场六人的前途。
所以众人都很谨慎,只有韩琼晓得自己是没这个脑子的,最先抢答,毕竟能力好不好是一方面,态度必须先端正。
韩琼抢先做如下道:
“使君,咱晓得自己是个笨人,所以还是不想的,不然怕灵机一动,闹了笑话是小,害了兄弟们倒是罪过大了。”
“所以使君说啥,咱就做啥!”
你别说,赵怀安对这个回答还是很满意的。
实际上,从来就不怕对手有聪明人,就怕自己这边的蠢人灵机一动,那才叫坏事呢。
韩琼这素质,肯定是做不了方面之帅了,但不要紧,一个势力中,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也是凤毛麟角。
能力稀缺倒是一方面,而是大多数情况,上位者是不会把这个机会留给外姓将的。
典型的就如东汉末年的曹操,从来都是宗亲大将为帅,外姓将为将,所以能不能为帅,能力是次要的,信任才是首要的。
而这还是以忠信著世的东汉,而这会,你看赵怀安敢不敢将军中一半精锐交给王进统带吧。
不是他不信任王进,而是在乱世中,男人都有一份野心在,谁不想被下面喊一句“主公”?
而就算王进忠心耿耿,他是对赵怀安忠心,他会对赵怀安的儿子忠心多少呢?日后的赵匡胤难道不是柴荣的忠臣吗?
好,就算赵怀安走了大运,简拔起来的王进有黄金般的品质,他对赵怀安父子都忠心耿耿,可他儿子呢?难道也会忠心吗?
且不说多远以后了,就稍后不远的五代,这种事情难道还少吗?
你说赵怀安对王进是真心的吗?那肯定也是真心的,但赵怀安比一般真诚的人还要再多一层,那就是他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去考验这份真诚。
就说这一次从光州北上中原吧,按照在西川的惯例,他应该是将王进留在光州给自己守家的,就像那次在汉源的决战一般。
可这一次,赵怀安偏偏将王进带在身边一起北上中原,而是将王铎留在幕府以代他主持幕府的日常工作。
为何?
那就是王铎是文官,还是幕僚,不是朝廷的经制之官,其一切权力都是来自于赵怀安。
而王进就不同了,他有威信,而且就是军中的第一大将,很是受下面人爱戴。
说个不忍言的,如果王铎要造赵怀安的反,他连大军都不需要返回,只需派王进、赵六等人南下,就可要了王铎的命。
可要是王进留在光州,他来造反,那赵怀安还真没那么自信了。
这无关是否会发生,只和发生的危害性有多大有关。
所以王铎留了下来,而王进被他带在了身边。
此刻,韩琼的这番话没有让赵怀安意外,心中更是确定了其人的培养方向。
一个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猛将戍卫中枢,那发挥的作用一点不比一个能征善战的帅臣要来的小。
而随着韩琼的率先发话,氛围欢快不少,也因为有这人垫底,其他人也开始稍放松,做了自己的回答。
郭从云的策略是这样的:
“草军猬集莱芜、尼蒙,看似势大,实际上却南北难呼应,已成了两部。”
“而其中以莱芜谷地一处害处犹大,其北可进入淄州,东可入沂水,甚至向西也可配合进入到齐州一带的黄存部草军,可以说,彼辈已占据天元,四面皆可呼应,而宋帅所布的四面围击,以为是在围莱芜的草军,实际上已经入了草军之彀。”
说着,郭从云走到屏风侧,对着齐鲁青徐的舆图上,点画道:
“使君,你且看。”
他先是指了一下新泰、莱芜两地的泰鲁谷地,然后又点了一下大河之南的齐州,说道:
“这里是王仙芝、黄巢的主力,而这里是黄存带领的濮、曹、郓草军偏师,他们之间只隔着泰山群岭,但这群岭之间孔道尤多,双方要想合兵轻而易举。”
“而到时候不论是黄存带兵到莱芜,还是莱芜这边分兵到齐州,都可加强两边的力量。到时候,以齐州或是沂、密的力量,能挡得住?”
赵怀安看着舆图,捏着短髯,高兴道:
“好你个老郭!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看你是要憋个大的惊喜给我,来继续说,将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听了使君的鼓励,郭从云就更有信心了,他抱拳道:
“如我是王仙芝,我此刻就会让齐州那边的黄存部再杀回去!”
这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郭从云则更是自信,再次重复:
“是的,就是再杀回天平军辖境。”
而赵怀安则是噌得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屏风前,而旁边张龟年也是跨步走了过来,随后二人看了一眼,大惊:
“郓城!”
郭从云点头:
“是的,如我是王仙芝,我就会让黄存再一次从淄青一带跳回来。此前草军之所以东去齐州,攻打历城,我估计就是为了将沂州城内的平卢军给调动走。”
“可随着王、黄草军先后下新泰、莱芜后,这个战术作用实际上已经实现了。草军现在可以从新泰进入沂州北面,穿插到东线唐军的右侧,而从莱芜,则可以直接顺着沂山进入淄州,杀向平卢节度使的节地,那将更快更直接地调动平卢军。”
“那这种情况下顿兵在齐州城下的黄存所部再继续深入淄青的作用就不大了,而能让他们发挥大作用的是什么呢?就是杀回郓城。”
赵怀安等人都在听,郭从云的这个假设很大胆,可却相当有可能会实现。
在和草军争斗这么久后,赵怀安学到的经验就是,永远不要把面前的这支草军当成寻常草寇了,在整个历史长河中,能与这支团队相媲美的也就是后世的太平军了。
可太平军虽然占了东南半壁,但却没能打下北京城,可人家草军却是转战天下五年就能打下长安。
在传统的王朝交替中,作为政治中心的首都被占领后,实际上这个王朝在政治上就可以宣告灭亡。
但李唐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丢长安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人心中已经不大把丢长安当成天大的事了,只要后面能夺回来,老李家照样能享天下。
所以在传统意义上,草军在历史上取得的功绩要远远比太平军强多了。
面对历史上第一梯队的造反团队,赵怀安哪还敢小觑?
而那边郭从云还要再说,旁边的豆胖子却摇头:
“老郭啊,我看黄存他们回击郓城的可能性也不高嘛,毕竟郓城那边已经远离了沂州太多,他们打那里能对沂州有什么帮助嘛?”
郭从云摸了摸鼻子,然后古怪道:
“豆卢押牙,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咱们保义军过分优秀,过分厉害了,咱们自己可能没察觉出来,可在曹州大战和这一次的大战后,草军一定会将我军当成大敌去对待。”
“而对于草军来说,攻打郓城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将我军调动回郓州,从而远离东线的沂州战场,毕竟咱们的粮秣辎重全在郓城,一旦丢了郓城,那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的大伙都晓得郭从云说的后果,那就是保义军吏士们的在中原几次大战的缴获全部被留在了郓城。
一旦郓城丢了,这些吏士们绝对会翻了天的。
这可不是一人几十贯的钱啊,就是财大气粗如赵怀安,他也不敢给这些人兜底。
所以如果草军真的有回击郓州的趋势,就算赵怀安再想参加沂州战事,那也只能回师郓城了。
所谓众命不可违,勉强坚持下去,除了会损害自己的权威之外,最后的结果还会更坏。
而赵怀安在听了郭从云的说法后,也补了一句:
“这还只是一点,我那大兄现在就驻节在曹州,而黄存部草军真的有返回之趋势,我那大兄一定会十万火急,连下十八道金牌要我回军。”
说到这里,赵怀安也叹了一句:
“这一次我们也要吃这个教训,那就是在没有将敌军偏师给击溃的时候,贸然将兵力铺开去与敌军主力决战,那就要吃这个苦头。”
在赵怀安的记忆中,他曾看过苏联版本的滑铁卢战役,对于那场决定拿皇命运的大决战是有认识的。
这场战役中,拿破仑一直在滑铁卢占据着战场主动权,如果再给他几个小时,胜利者毋庸置疑会是他。
可在决战的关键时期,那偏师普鲁士军队却抵达到了滑铁卢战场,直接逆转了战场形势。
而这支普鲁士军队呢?实际上在滑铁卢战场之前的几场战役中,是被法军给击败了的,可法军只做到了击败而没有做到歼灭。
当时拿破仑还留意了这个风险,所以派遣偏师继续去追击普鲁士军队,可他们却中了普鲁士军队的计,被尾部的普鲁士军队吸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于是欧洲的历史就这样被决定了。
而现在,赵怀安在听到郭从云的大胆分析中,忽然就想到了滑铁卢之战的场景,其中尤为相似的就是那支黄存部草军了。
自己先后在冤句、曹州击溃草军主力,但同样只能击溃而不能歼灭,而使得多达两三万的草军进入到了齐州。
而自己还不如拿皇的一点就是,人家还专门派了偏师去追击敌军偏师呢,而他赵怀安却驱赶走了就以为结束了,然后冒冒失失地冲进了兖州战场。
而且赵怀安为了迷惑兖州草军,还“聪明”地分了兵,将宣武、和无当、金刀两都布置在了西南面的任城。
然后现在好了,随着他这边兵力尽数进入兖州地界,稍安定的曹、濮、郓三州却兵力空虚了。
现在整个三州除了郓州城内的六七千天平军,就剩下五千不到的忠武军。
而无论是天平军还是杨复光都不是靠谱的。
当时黄存那些草军能直接从郓州城下绕走,他们都能当没看见,甚至后面人家到了齐州后,都顿兵历城了,这些郓州的天平军还是龟在城内,不主动夹击草军。
就这样的心思,他赵怀安如何敢指望天平军去狙击黄存部草军南下呢?
而杨复光那边的心思,赵怀安更是了解了。
忠武军能打,可杨复光必然会让这些人先守着曹州城,至于郓城,你让他帮忙守,人家也爱莫能助。
这一刻,赵怀安又学习到了。
无论如何,不管是在战役还是战略层面,必须要有一只预备军。
往往双方打到最后,谁手里还有预备军,谁就能赢。
就如现在,当东线、西线的唐军都先后铺开后,一直作为沂州战局之外的黄存部却好像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力量。
这不是赵怀安过高看自己,而是情况就是这样。
当宋威那边把十余日前的军力布置送给他时,他就晓得宋威那边必败,而在兖、沂战场上发挥力挽狂澜作用的,舍他们保义军还能有谁?
尤其是他们现在击溃了兖州中部的王重隐部草军,掌握了汶水水道,不仅可以继续深入到莱芜谷地,同时还能直接分流向新泰。
等于说,王、黄草军最重要的两个战略支点,他们门口的高速通道都是靠汶水连在一起的。
而赵怀安在击溃了中都城这边的草军后,实际上就已经开进了这条高速通道,以他舟师的能力,下一步就可以直接将兵力投送到莱芜,然后是新泰,真正与东面的宋威形成东西钳击。
这也是为何他都已经距离瑕丘不过一两日的路了,却依旧留在中都这边不走,就是因为赵怀安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救援瑕丘而打的中都,而是就是冲着中都来的。
这些草军总是习惯性地忽略水道的作用,殊不知他们的咽喉实际上已经控制在了赵怀安手里。
所以赵怀安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主动权了,可现在,随着郭从云的分析,他忽然意识到,他在挫草军的咽喉,人家似乎也在抓他的命根子。
这个时候,怎么选?
就当赵怀安两难的时候,甚至期冀草军没有这个全局意识时,帐外何惟道匆匆进来,直接给赵怀安带来了两个坏得不能坏的消息。
一个是黄存那边的奸细送来的,就在两日前,上头再一次让众小帅们从历城城下开拔,至于开去哪里,连小帅们都不晓得。
另一个则是从王、黄那边草军奸细送来的。
战局不出赵怀安所料,沂州刺史韦玄亮大败于蒙阴,三千诸藩精锐全军覆没,此时王、黄草军已经顺势杀入沂水,并以木筏突破沂水防线,杀入到了沂、沭水的河间地,正从右后侧攻击沂州城。
如此,东线战场形势彻底崩坏。
而得了这两个情报后,赵怀安一下子坐在了马扎上,说不出话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