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多娇娘家在红原公社,隔三差五地往长青大队跑,在姑姑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入冬,乡下吃两顿饭。这天吃完早饭已日上三竿,霜窗被寒阳映得晶莹耀眼。任多娇帮拣桌子刷碗,金铁匠对麻脸婆说:“你,你看多娇总往咱这儿跑,给,给她介绍个好人家,把,把她留咱村得了。”麻脸婆喜道:“主意挺好,可是给谁家呢?”金铁匠手摸下巴寻思一会儿说:“二,二鳖咋样?”麻脸婆大声对外屋问话:“娇娇,老姑想给你在我们大队介绍对象,你看三喜子家二鳖咋样?”任多娇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往锅里控控水,放里屋墙角碗柜子里,有些难为情地说:“姑和姑父看好就行,我听你们的。”
三喜子家是三间房,东西屋都是南面一铺大炕北面一条万字炕,空间显得有些局促。麻脸婆踩着一层清雪,从中心道拐上前街。到了三喜子家,黄士贵甜嘴巴舌地打招呼:“金三娘来了?”麻脸婆应一声,夸道:“黄支书呀,你看你家二鳖越来越出息了,多咱见我都有大是小的。”三喜子笑道:“出息个啥,那都是些眼边前事儿,谁不会呢?”贾佩纶说:“这小子不安分,总想出去闯荡,他想去当兵,到部队上锻炼,去年冬天征兵时他就有心思去,若不是我别着,兴许都去成了。”麻脸婆说:“去部队是好事,那里锻炼人,二鳖要去肯定还能出息。”
说话时,她盘腿上炕,接过贾佩纶递过来的旱烟,点着烟头,深深啯了一口,往出喷了一股烟气,接着往黄士贵上唠:“可真,二鳖这么大了,咋不张罗定婚呢?”三喜子笑道:“没上媒人咋张罗呀?有相当的他金三娘给串连串连。”麻脸婆把星星点点的麻子脸转向坐在北炕沿的黄士贵:“二鳖,三娘给你介绍一个,你愿不愿意?”黄士贵嘻嘻笑道:“那可感情好,金三娘要给介绍还省我自己琢磨了。”曲卉听见东屋唠得热火,也过来闲扯,她问:“三娘,你想给我二小叔子介绍谁呀?”麻脸婆笑道:“我娘家大哥家在咱红原公社中心屯住,他家好几个丫头,二丫头娇娇没少来咱村,你们都应该有印象的。”
黄士贵喜形于色:“那小女子挺带劲,小虎牙一笑挺好看,就怕人家相不中我。”麻脸婆把脸转回来,对三喜子两口子说:“看见没?一说起我那二侄女,二鳖倒是挺中意的。”曲卉忽然说:“可是二鳖已经报名当兵,如果政审合格上部队咋办?”麻脸婆说:“好办,先把婚定下,他当他的兵呗!”贾佩纶附和道:“他三娘说的是,咱订婚当兵两不误嘛!”麻脸婆说:“不瞒你们说,我侄女现在就在我家呢,今天早晨,我跟铁匠合计过了,我侄女说听我们的。”三喜子笑道:“这么说,就有了一出戏了。”“何止是一出戏呢,往后得唱八出戏呢!”麻脸婆打保票说,“你们就䞍好吧,这亲事等于板上钉钉了。”
征兵工作接近尾声,黄士贵体检合格,在公社武装部顺利拿到政审表。在麻脸婆的张罗下,双方在金榆家见了面,待了一会儿,麻脸婆就让他俩单独唠了。
站在房子东山墙下,任多娇打量着黄士贵,见他帽耳上翻,却不扎在帽顶,而是任其支楞着,就笑话他好像猪八戒,说得黄士贵有几分难堪,面红耳赤地嘻笑讨好:“你长得真俏皮,一笑小虎牙更好看。”任多娇笑问:“好汉无好妻,癞汉守花枝,这话对不对?”黄士贵知道这话里埋坑,就拔起犟眼子:“也不全对,那古语看用在谁身上,我二鳖不是癞汉也能守花枝。”
麻脸婆趁热打铁,让三喜子和任江山两家换中过礼,亲事就正儿八经地订下了。又过两天,黄士贵如愿以偿地穿上新军装,在公社大院登上了接新兵的汽车。
任多娇经常来姑姑家,每次来也都到三喜子家住一宿两宿。半年后的一天,麻脸婆忽然听到黄士贵回来探亲的消息,急忙回家告诉侄女:“二鳖回来了,说是出差办事顺脚回来一趟,你麻溜上前院你公公家去,跟他近边近边。”出院门时,她瞪了侄女一眼,耳语道,“你主动点儿,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望着侄女从中心道拐上前街的身影,眉头一直舒展不开。
前些日子,麻脸婆到红原公社的大哥家串门儿,大嫂子偷偷对她说娇娇怀孕了,当时把她吓一大跳,一再逼问孩子的爹是谁,任多娇终于说出实情。麻脸婆把娇娇一顿臭骂:“你说你像谁呢,咱们老任家咋出你这么个货呢!那二鳖虽然是个实诚货,可毕竟是个小伙。那中心村小队长马大棒是有家的,你跟他能有啥好结果。这事儿一露,麻烦就大了,弄不好就贪上个罪名。”任多娇急哭了:“姑,那咋整呢?”麻脸婆抹搭一眼:“咋整?想办法呗,明儿个就跟我回长青大队,然后找机会跟二鳖那个……”
傍下晚黑,任多娇小声对黄士贵说:“陪我上厕所,外面天黑我不敢。”黄士贵便跟到了院子西南角,听见未婚妻在茅楼解完手,轻声叫他,还以为她胆子小,忙说:“你别怕,我在这儿呢!”任多娇怨道:“好你个二鳖,你咋不明白我心思呢?我是让你进来,有话跟你说……”黄士贵犹豫一下,走进茅楼问:“啥事儿?非得进来说?”任多娇说:“咱俩都订婚这么长时间了,平时也不在一起,你想不想我?”黄士贵摸摸大脖子,傻笑道:“想。”任多娇拉住他:“你难得回来一趟,咱俩今晚就那啥……”
事情来得突然,黄士贵有些懵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任多娇把身子贴上来,黄士贵突然犯寻思:这丫头咋这么胆大呢?是不是给我下啥套呢?这样一想就冷静下来:“别,别别,这样不好!”急忙挣脱,跑出茅楼。
任多娇随后跟出来,轻柔地说笑:“挺大个小伙子,你跑啥?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你这完蛋玩意,真不是个爷们儿。我是为你好,解你心里的念想,真白瞎我苦心了。”黄士贵傻笑两声:“我,我怕,没结婚怕把你肚子弄大喽!”
“哎,你可别想歪啦!”
“不能。其实我也想,就是不敢。”
“能在家住几宿?”
“两宿,我战友在三姓县城等我一起回锦裕县驻地。”
“你在那儿好好的,我等你转业娶我呢!”
“嗯。”
任多娇回到姑姑家,麻脸婆偷偷问到一块没,见侄女摇头,又追问引起怀疑没有,听侄女说把他稳住了,便骂道:“这个二鳖,真实诚,没想到他能坐怀不乱。我以为二鳖这次回来是天赐良机,只要他跟你一那个,他有嘴也说不清了。想不到这货不上套。”任多娇急道:“姑,肚子捂不住哇,早晚得显怀,我不想担那罪名。”麻脸婆沉吟半晌,忽然说:“我有个主意,万一怀孩子事情暴露,就往你大伯子身上栽赃,我保证你担不上罪名,还得让三喜子家乖乖娶你。你这么办……”
又耳语一番,任多娇有些不情愿:“可,可我没看上大蔫。”麻脸婆指点一下侄女的脑门儿:“你呀,这工夫你还挑人?你主动点儿,只要大蔫他对你动了念头,就好办了。”任多娇有些犯难:“咋主动啊?”麻脸婆怼了一句:“你那章程哪去啦?”任多娇低头不语,麻脸婆又出招说:“不想让他得逞,那就给他来个弄假当真。”任多娇又担心道:“就怕,就怕让他占了我便宜。”麻脸婆一脸严肃地说:“真让他得逞,那他更是有嘴说不清了。只要目的达到就能赖上他!”任多娇又说:“如果大蔫也不上套咋整?”麻脸婆说:“上套的门儿大,别看他是蔫人,他也有花花心。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凡夫俗子呢……”
回到三喜子家,任多娇跟丑嫂有说有笑的。与往日来时一样,她住西屋南炕梢,大蔫睡炕头,中间隔着曲卉。北万字炕炕稍有个大泥盆,黑黑的如同几千年前的陶盆似的,泥盆上有一个盖帘,盖帘下压块提布子,从边沿露出几瓣顶着绿的豆芽儿。
入睡前,任多娇把黑泥盆偷偷往炕边挪了挪,压到炕沿子上。曲卉躺下不久就入睡了,呼噜声时起时伏,任多娇却睡不实,等待机会。
熬到半夜,她听炕头有动静,偷偷一看,大伯子穿着线裤下了地。听到外屋尿桶一阵哗哗作响,她忙翻身悄悄下地,等大伯子刚回屋时,就迎上去,轻声耳语:“哥呀,我想……”
黄士成一时血脉贲张,火急火燎地把她拥坐到万字炕上。
“哥呀,你咋能对我起邪心呢?”
“哎?你不是上赶子?”
“我睡懵了,把你当成二鳖了。”
“我把你看在眼里,早馋在心里了!”
任多娇被顺炕洞压住时,伸手用足力气把黑泥盆猛的一下推下炕沿。一阵咕通哗啦,泥盆落地瞬间摔得七裂八瓣,豆芽散落一地。
曲卉从酣睡中惊醒,一个轱辘爬起来,毛毛楞楞地叫问:“咋地啦,啥声?”任多娇见嫂子醒了,照黄士成脸上使劲儿挠了一把,哭道:“大哥呀,你可把我悔了啊!”黄士成觉得脸上火刺燎的,又听任多娇哭闹,急忙起身跑回炕头。
等曲卉明白过来,气得吩哧吩哧的,骑到黄士成身上一通掴打:“你这蔫人,大面兜儿,你咋有花花心呢!那是你没过门的兄弟媳妇呀!我真是瞎了眼,咋嫁给你这么头兽呢!”黄士成辩白:“我没,没没,没得逞啊!”曲卉又捶打几下:“妈呀,你可别辩白了!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啥脸说……”
曲卉打骂累了,听见任多娇坐在北万炕嘤嘤啜泣,忙过来安慰:“是你大哥他一时糊涂,做下这丑事,你千万别声张啊。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呀!”任多娇觉得对不起大嫂子,抱住她哭道:“嗯,我知道嫂子对我好,可我就怕不等二鳖回来,怀上大哥的孩子啊!”曲卉哄道:“别担心,不一定那么准成,要是真怀上孩子,让你大哥负责。”黄士成用拳头砸了几下自己脑袋,肠子都快悔青了。
见计谋实施成功,任多娇暗暗佩服姑姑。她不便久留,赶紧穿好衣服,急忙回姑姑家去。铁匠金榆见任多娇半夜回来,迷迷糊糊地问:“咋,咋这时候也往回跑呢?”任多娇说:“大蔫对我起邪心……”金铁匠一轱辘坐起来骂道:“这,这损玩意,竟,竟然打兄弟媳妇主意,该,该撵驴圈去。不,不行,我,我得去说道说道。”麻脸婆压制道:“去啥?啥好事儿呀?消停打好你的铁就得了。”金铁匠重新躺下,翻个身又睡了。
任多娇上炕,从炕柜上捞下一床被褥,挨着姑姑的被窝躺下。麻脸婆和侄女偷偷嘁咕:“事儿成没?”任多娇头枕在枕上点了点。又问:“大蔫得逞没?”任多娇说:“他没得逞,就是觉得对不起大伯子家。”麻脸婆说:“大蔫摊上这事儿也是活该,谁让他对你也有邪心呢,等事情露馅就拿他顶缸。”
贾佩纶早起到生产队豆腐房用小盆捡了几块大豆腐,回来做早饭时,三怪说:“妈,我告诉你,大哥脸被挠了。”老笨也说:“我也看见了,他脸上有四条血檩子。”贾佩纶去西屋,特意看了黄士成挂花的脸面,问道:“睡一宿觉,咋还把脸睡出道道了呢?”黄士成气囔囔地说:“昨晚冲着鬼了,让鬼挠了!”贾佩纶见曲卉眼睛发红,问是不是叽咯了,曲卉却不吱声。
刚要吃早饭,麻脸婆来兴师问罪了:“你们老黄家出息了,大伯子上兄弟媳妇炕,这叫我侄女今后咋活?”三喜子和贾佩纶都心里划魂儿:“真有这事儿?”麻脸婆横道:“咋?是我埋汰你们是咋的?我还能给自个儿侄女身上泼脏水呀?不信你们问曲卉。”曲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大蔫不是人,我半夜醒时都看见了,他俩在万炕那个,把泥盆都碰掉地上了。”
三喜子一听,扯过黄士成脖领子骂道:“你咋这么不是人呢?净给我捅篓子!这事儿传出去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我这支书还咋叭叭说人?”贾佩纶也数落:“想不到你囊了巴叽的,还有这份邪心。”黄士成委屈道:“我,我我,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三喜子骂道:“你占了人家还想洗清?我揍扁你个损兽。”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还要教训时,贾佩纶急忙拦住:“行了,没有好根哪有好苗。”三喜子知道媳妇又拿话磕打他,只好忍气作罢。
麻脸婆这时说道:“我侄女忍不下这口气,要告大蔫,我强劝下。”贾佩纶说:“你压事儿就对了,家丑不可外扬,挑明了对谁都不好啊!”麻脸婆沉吟片刻,进一步说事儿:“要隐瞒也不难!我既为你们老黄家着想,也为我侄女着想。眼下,就是不能让二鳖知道,就当啥事儿都没发生,等他复员回来就抓紧办婚事儿。”三喜子、贾佩纶、曲卉都点头,只有黄士成低头不语。
麻脸婆下地要走,忽然问曲卉:“老丑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娇娇怀孕咋办呢?”曲卉说:“真要那样,就让大蔫负责。”麻脸婆连连发问:“咋负责呀?难道让大伯子娶兄弟媳妇不成?若真那样你往哪摆呀?”见曲卉一时无语,这才说,“但愿她别怀孕,那咱们就省下麻烦了。这样吧,你们家所有人都把嘴把牢点儿,千万别传出去,更不能让二鳖知道。”曲卉点着头说:“行,行,只能这样了。”
麻脸婆扭扯扭扯走了,三喜子坐在炕桌前生闷气,夹起一张油饼刚要吃,发现饼黢黑,又扔回盘子里:“这饼烙得煳了巴黢的,咋吃?”贾佩纶没好声地说:“吃吧,药不死。”三怪和老笨正在吃饭,三喜子叮嘱道:“记着,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往出说!”三怪和老笨愣眉愣眼地点头应下。
又过数日,麻脸婆掌灯时分突然到访三喜子家,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雪花,贾佩纶知道她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忙倒水拿烟招呼着:“娇娇她,他挺好吧?”麻脸婆故作愁容,语气重重地说:“好啥,让人最担心的事儿还是来了。”曲卉忙过东屋探虚实:“真怀上了?”麻脸婆说:“点一次种就有苗了,这也太他妈准成了。我来就是跟你们吱会一声,是想让你们早有个思想准备。”屋里一时变得异常安静,三喜子、贾佩纶、曲卉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黄大蔫喘了半天粗气,突然冒出一句:“孩子不可能是我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得逞。”三喜子骂道:“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在那咬个粑粑橛子硬犟!”麻脸婆不想给黄大蔫分辩的机会,数落道:“是啊,你犟就没意思了,都抓你现行了还有啥可犟的。”黄大蔫非常委屈地说:“我,我都冤出大紫泡啦!”麻脸婆说:“你呀,就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身,你就认了吧。”贾佩纶也说:“是啊,你认了吧!”黄大蔫啜喏道:“我,我认啥呀?”三喜子冲他发脾气:“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消停眯着!”
黄大蔫不再辩白,麻脸婆也放缓了口气:“我看你们还是从长计议,研究研究这孩子生下来咋办吧!”曲卉说:“真要生下来我养着吧,正好我们还没个孩子呢!”麻脸婆摇摇头说:“那可不行,早晚是罗烂。”三喜子一时难住了:“我们也没啥主意,他三娘你看咋办好呢?”麻脸婆故作思忖,出了个主意:“我看这样吧,生下来送人算了。这样呢,既不影响大蔫他们家庭稳定,也不影响二鳖退伍回来成家,一家人的名声也都保全了。”三喜子说:“只要瞒过二鳖就行。”贾佩纶也说:“那就麻烦他三娘你多费费心。”麻脸婆急忙应下:“行,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吧,谁让我是娇娇他姑呢!”又叮嘱黄大蔫千万别再提这茬了,方才离去。
她回家告诉侄女:“事情都办妥了,你只管回家养身板生孩子,然后我联系人家把孩子送人,这期间你就别回来了。”任多娇露出一丝喜色:“嗯,都听姑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