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雪下得绵密,苏柒柒跪在冰窟窿旁砸洗衣裳时,听见村口传来杀猪的嚎叫。棒槌砸在冻硬的床单上,冰碴子溅进眼睛,她眨着通红的眼皮往手上呵气,瞥见河对岸张家媳妇正往晾衣绳上挂腊肠——油亮亮的一串,红白相间的肉纹在雪地里晃得人发晕。
洗衣篮里躺着母亲的棉裤,裤裆结着黄褐色的冰壳。苏柒柒用树枝戳开冰层,粪臭味混着血腥气冲得她干呕。昨夜里母亲又犯病,把炕席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父亲抡起火钳抽打时,崩裂的冻疮血染红了半面墙。
村西头飘来祭灶的麦芽糖香。苏柒柒把洗好的衣裳塞进竹篮,胶鞋陷进雪窝的咯吱声里忽然混进细碎的铃铛响。三个裹着新棉袄的男孩追着铁环跑过河滩,领头的二虎突然刹住脚,铁环骨碌碌滚进冰窟窿。
“扫把星!“沾着煤灰的雪球砸在苏柒柒后颈,化开的冰水顺着脊梁往下淌。二虎叉着腰学他爹醉酒的样子:“疯婆娘,光屁股,生个丫头没**!“另外两个男孩哄笑着把洗衣篮踢翻,冻成板子的床单在冰面上滑出老远。
苏柒柒扑向最近的床单时,听见冰层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膝盖陷进冰窟的瞬间,棉裤吸饱了冰水,像是有人往腿上绑了块磨盘。二虎他们早跑没影了,对岸的腊肠在风里打着转,晃得她想起去年夏天在玉米地里见过的吊死鬼——也是这么晃晃悠悠的。
灶膛的火苗快熄了。苏柒柒拖着湿透的棉裤挪进柴房,发现母亲正蜷在豆秸堆里嚼着什么。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泛着惨白的光——是去年清明上坟用的蜡烛,母亲嘴角淌下的蜡油混着血丝,在下巴凝成诡异的红痂。
“给你...给你...“母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碎布里裹着半块桃酥。苏柒柒喉咙发紧,这是村长家昨天祭灶剩下的供品,边缘还留着老鼠啃噬的齿痕。母亲把桃酥硬塞进她嘴里,碎渣卡在喉头噎得人直翻白眼,甜腻的哈喇味却让胃袋抽搐着绞紧。
院门突然被踹开。父亲拎着酒瓶撞进来,棉帽耳罩上结满冰霜。他瞥见苏柒柒手里的布包,踉跄着扑过来抢:“敢偷老子的下酒菜!“母亲发出母狼般的低吼,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父亲手腕。三人扭作一团滚进雪堆,桃酥碎末在厮打中扬成金黄的雪。
苏柒柒趁机钻进猪圈。老母猪早被卖了换酒钱,空槽里积着发霉的谷糠。她缩在墙角扒拉稻草,忽然触到个硬物——是母亲藏起来的破陶罐,罐底沉着几枚生锈的顶针,还有块靛蓝色的碎布,上面绣着歪扭的荷花。
夜色染黑窗纸时,父亲鼾声如雷。苏柒柒就着雪水咽下偷藏的谷糠,喉咙被划得火辣辣地疼。母亲在炕梢窸窸窣窣地翻找,忽然哼起支古怪的小调。那是苏柒柒从未听过的曲调,婉转的尾音打着旋儿,像是要把煤油灯的火苗都卷进去。
柴火不够了。苏柒柒裹着麻袋片往后山摸,雪地里泛着蓝莹莹的光。坟圈子边的枯树枝早被人捡光了,她蹲在歪脖子松树下扒拉松针,忽然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
两个黑影从村长家后院翻出来,麻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苏柒柒屏住呼吸,认出前面那个是王瘸子——他今天没穿惯常的胶靴,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绣着并蒂莲,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看啥看!“后头的黑影突然压低嗓子呵斥。苏柒柒转身要跑,却被树根绊了个趔趄。麻袋里传出闷闷的呜咽,像极了母亲犯病时的哭声。王瘸子往这边啐了口痰,绣花鞋踩着雪泥渐行渐远。
灶王爷画像在夜风里簌簌作响。苏柒柒把拾来的松针塞进火盆,青烟熏得眼泪直流。母亲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火盆里扭曲的火苗,瞳孔里跳动着猩红的光。她解开发辫,灰白的长发垂进火堆,焦糊味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要过年了...要过年了...“父亲在梦呓中磨牙,酒气随着鼾声喷涌。苏柒柒用树枝拨弄火盆,发现那块靛蓝碎布在高温下蜷曲,渐渐显出水红色的丝线——是半幅残缺的鲤鱼戏莲图,鱼眼睛用金线绣成,在火光里活过来似的。
后半夜起了风。火盆将熄时,母亲突然抽搐着栽倒。苏柒柒摸到她额头滚烫,手心却冷得像地窖里的冻萝卜。柴堆下的破陶罐被翻了出来,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想起王瘸子鞋上的并蒂莲,和碎布上的金线鲤鱼,某种黏稠的恐惧突然漫过胸口。
鸡叫头遍时,苏柒柒在灶灰里扒拉出个烤土豆。这是昨晚偷藏在余烬里的,表皮焦黑,掰开后腾起的热气在睫毛上结出白霜。母亲昏睡着咽下喂到嘴边的土豆泥,喉管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抽气。
晨光染红窗棂时,苏柒柒抱着瓦罐去村头讨热水。路过村长家后墙时,她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幼兽般的呜咽。新刷的白灰墙上,“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雪又下起来了。苏柒柒把瓦罐揣进衣襟,热水透过薄棉袄熨着心口。母亲今早突然清醒了片刻,用生锈的顶针在她手心画圈,嘴里念叨着“船...大船...“。此刻顶针正硌在裤袋里,凉得像口深井。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媳妇围着火盆嗑瓜子。苏柒柒缩着脖子快步走过,还是听见了飘来的闲话:
“昨儿夜里王瘸子家动静大得很...“
“说是从南边弄来个能生养的...“
“要我说,疯子家那个崽子也该拴起来...“
瓦罐里的热气渐渐散了。苏柒柒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其实是邻居家飘来的,她家的烟囱早被雪堵死了。母亲这会儿该在啃冻白菜帮子,父亲大概醉倒在哪个草垛里。她摸了摸裤袋里的顶针,冰凉的金属圈不知何时被捂得温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