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豆腐坊雾气蒸腾,苏柒柒蹲在磨盘旁捡豆渣时,看见母亲正在血泊里打滚。鲜红的液体从她两腿间汩汩涌出,在结了冰的青石板上蜿蜒成河,像极了灶台上融化的红糖浆。
“要死也死外头去!“豆腐张抄起烧火棍往母亲身上捅。苏柒柒扑上去抱住那根冒着青烟的棍子,掌心立刻鼓起焦黄的水泡。母亲还在笑,染血的棉裤褪到脚踝,露出大腿内侧烟头烫的疤——那些疤排列整齐,像是父亲酒瓶上的刻度线。
血顺着石缝渗进豆腐槽。雪白的豆浆混着暗红,在木桶里凝成诡异的粉絮。豆腐张媳妇尖叫着掀翻木桶,滚烫的豆浆浇在苏柒柒脚背上,冻疮遇热炸开的痒痛逼出两行泪。
暮色里飘起雪粒子。苏柒柒架着母亲往家挪,血在身后拖出蜿蜒的黑痕。路过王瘸子家院墙时,听见里头传来婴儿啼哭,新生儿的哭声清亮得像瓷碗摔在青石板上。母亲突然挣开她的手,扒着墙头往里张望,血手印在雪白的墙面上开出一串梅花。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刀。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拉出刺耳的声响,混着里屋老母猪的哼唧——那是开春要下崽的母猪,村东头刘屠户赊的种。母亲歪在柴堆旁撕扯头发,发丝间粘着的血豆腐渣正往下掉。
“晦气东西。“父亲往刀面啐了口唾沫,油灯映出他眼底的血丝,“去弄点香灰来。“苏柒柒攥着豁口的瓷碗往村尾土地庙跑,夜风刮得脸生疼。庙檐下的冰棱子泛着青光,香炉里的灰早被哪个媳妇刮去治小儿夜啼了。
回程时撞见二虎娘在井台洗床单。月光下那床单红得发黑,绞水的木盆里浮着团棉絮似的东西。“作孽啊...“二虎娘突然抬头冲她笑,嘴角咧到耳根,“跟你娘一个德行。“
灶台上的煤油灯快熬干了。苏柒柒把锅底灰拌进凉水,母亲却打翻了药碗。黑水泼在炕席上,显出个模糊的人形——去年冬天冻死的赵寡妇投井前,也在这炕上躺过三天。
父亲提着刀闯进来时,母亲正用指甲抠墙上的霉斑。刀刃挑开染血的棉裤,苏柒柒看见个紫红的肉团坠在母亲腿间,脐带像条青灰色的蛇缠在脚踝。父亲突然大笑,酒气喷在血污的褥子上:“还真是个带把的!“
猪圈传来母猪的哀嚎。苏柒柒缩在墙角,看父亲用磨刀石砸那团血肉。月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把父亲的身影拉成扭曲的巨兽。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扑上去咬住父亲的手腕,生生撕下块皮肉。
混战中苏柒柒摸到炕沿下的顶针。生锈的铜圈嵌进掌心,她想起母亲哼小调时眼里闪过的光。父亲掐住母亲脖子的瞬间,她将顶针刺进他后颈那颗紫红的肉瘤——那是去年被马蜂蜇的,流了三天黄脓。
惨叫声惊醒了整条村巷。母亲趁机滚下土炕,怀里的死胎撞在门框上,在雪地里滚出丈把远。苏柒柒追到院门口时,看见老母猪正在啃食那团血肉,獠牙撕开胎衣的声响像是撕棉布。
晨雾染白屋檐时,母亲开始发高烧。苏柒柒在灶眼灰里扒出半块烤地瓜,掰开时发现芯子已经霉了。母亲咽不下吃食,却紧紧攥着块染血的碎布——是昨夜死胎裹着的襁褓,靛蓝底子上金线绣的鲤鱼只剩半片鳞。
村长带着赤脚医生进门时,父亲正用草绳捆母猪的后腿。“痨病鬼投胎的货。“村长鞋底蹭着门槛上的血渍,“早说了这种疯婆娘生不出好种。“赤脚医生的听诊器滑过母亲塌陷的胸口,铜制的圆盘映出她嘴角凝固的血沫。
“准备后事吧。“医生收起药箱时,箱角磕碎了窗台上的冻豆腐。父亲蹲在墙角数卖猪崽的钱,沾血的纸币一张张捋得平整。苏柒柒盯着母亲手腕上松垮的银镯——那是去年除夕母亲清醒时,从粪坑里掏出来给她的,后来被父亲抢去换了酒。
雪停了又下。苏柒柒跪在井台刷洗接血的木盆,冰碴子把指关节割得血肉模糊。王瘸子媳妇来打水,新做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听说你娘昨儿下出个哪吒?“铜瓢砸在冰面上,溅起的水花里晃着张扭曲的脸。
后半夜起了风。母亲开始说胡话,夹杂着听不懂的南方口音。苏柒柒把耳朵贴在她唇边,捕捉到“轮船““栀子花“之类的词。突然母亲睁大眼,指甲抠进她手腕:“阿弟...找阿弟...“说罢喉头咕噜作响,黑血从鼻孔涌出,在枕上洇成朵墨梅。
鸡叫三遍时,母亲的手凉了。苏柒柒把顶针塞进她紧握的掌心,铜圈沾了血,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父亲在院角挖坑,冻土震得铁锹直蹦。母猪在圈里焦躁地拱墙,昨夜它啃食过的地方,积雪下露出半截金线绣的鱼尾巴。
下葬时雪下得正紧。薄棺是拿猪圈门板钉的,缝隙里漏出母亲一缕灰发。苏柒柒撒下最后把土时,听见村长家后墙传来铁链声响,比往常多了道细弱的呜咽。新雪很快掩住坟头,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空气里飘着熬猪油的焦香。
回到灶房,苏柒柒发现老鼠把装顶针的陶罐拖了出来。生锈的铜圈滚进灶灰,旁边躺着块靛蓝碎布——鲤鱼的眼睛金灿灿的,正对着梁上悬的腊肉滴油。她忽然想起母亲腕上褪色的守宫砂,想起王瘸子鞋面的并蒂莲,胃里突然翻涌起酸水。
暮色染红窗纸时,父亲拎回半扇猪头。苏柒柒在案板下发现把生锈的剪刀,刃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她望向猪圈,老母猪正在舔食墙角积雪,粉红的舌头卷起缕金线——是死胎襁褓上残存的绣线,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