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4:巴风特(20)
【系统性矛盾催生出一项组织任务,这些矛盾越紧迫,其发展就越强烈,解决或消除矛盾的任务也就越艰巨。生命要么以消极的方式(系统本身被摧毁,例如有机体死亡)来解决这个问题,要么以积极的方式(改造系统,使其摆脱矛盾)来解决这个问题。】——《构造学:一门普通的组织科学》,1922年。
……
许久之前,马尔科姆·格兰杰已经从麦克尼尔等人的描述之中了解到了GN粒子辐射病的可怕之处。他一度以为这种不治之症距离自己相当遥远,即便他有朝一日得以重返同一个平行世界,身处上百年之前的他想必也与这绝症无缘。
现在,不得不把每年的绝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一整年时间)用于冷冻休眠以延缓GN粒子辐射病恶化的老格兰杰有些为自己当初的乐观想法后悔了。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也不认为自己目前的遭遇和过于乐观的估计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畅想自己从未被GN粒子辐射病纠缠的另一种人生。保持着健康的他或许能够在返回地球之后亲力亲为地参与更多和修复VEDA有关的工作、确保一切都处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不是将工程拆解成为方便两名以他为原型的拟变革者理解和执行的琐碎项目同时又对两人隐瞒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仍为蒂莫西和格雷戈里的命运而感到担忧:直到目前,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未曾表露半点背离舒亨伯格计划的迹象。他们越是顺从,坚信麦克尼尔所说的【未来】不可避免的老格兰杰就越是忧虑,但他的身体状况和随着GN粒子辐射病不断发展而同样出现异常的精神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为这两人担忧了。眼前时而一片黑暗、时而满是不断颠倒旋转着的五彩漩涡的马尔科姆·格兰杰重新戴上眼镜,仔细地审视着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想从中找出自己神志不清时所做的错误记录。只要他的GN粒子辐射病还没有严重到完全剥夺工作能力的程度,他就不会允许那些能力和心智不合格的人染指他亲手缔造的计划。
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按下手边按钮的老格兰杰从全息投影中看到了正在门外等候的两名拟变革者,于是欣然为他们开启了房门。若是没有蒂莫西和格雷戈里的协助,或许他已经在过去这几年里的某一次探险兼回收作业中死于非命了。想到这里,舒亨伯格计划的共同创始人摇了摇头、甩开了对未来的过多忧虑,他随意地挥着手、让两人在房间里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又像父母叮嘱即将远行的子女那样把自己认为需要在下一阶段行动中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人。
“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也很清楚。病情再这么恶化下去,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将无法在外界找到治疗GN粒子辐射病的有效方案之前离开冷冻休眠舱。”老格兰杰刚说了几句话就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因为他确定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人类,也许他会怀疑这是能够影响每一名拟变革者的VEDA提醒他停止泄密。不服输的他拿起桌子上的药瓶,往右手手掌里倒了几粒药片,无精打采地继续告诫蒂莫西和格雷戈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万事小心。“托你们的福,我们已经完成了大概一半的工作,这剩下的一半……恐怕我没法和你们一起完成了。”
“我们会遵照您的嘱托为完善舒亨伯格计划尽力而为,格兰杰先生。”心事重重的格雷戈里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接了一杯黑咖啡,又回到了老格兰杰身侧,“但是……如果您不在了——我是说,没法和我们一起行动了——我们有必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当初离开木星圈的时候,斯凯·艾克利普斯就有意对我们隐瞒些关键情报。他对我们的警惕和戒备是情有可原的,但您没理由这么做。”
“格雷格说得对啊,我们可是一家人。”蒂莫西明显是从睡梦中被格雷格直接叫醒并拖来这里的,他那乱得和鸡窝一样的金发就是最好的证据。返回地球以来,蒂莫西变得沉稳了些,尽管他还是偶尔会在执行任务前夕擅自跑出去寻欢作乐,为此格雷戈里没少在老格兰杰面前毫不留情地指出同类的过失。“机器不需要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忠诚地执行每一个步骤就好,但我们又不是机器,而且缺乏对任务本质的理解很有可能妨碍执行相应的步骤。”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们隐瞒了很多事而且该在这时候把一切真相告诉你们了?”两名拟变革者的反应尚在老格兰杰的预料之中,他已经不止一次在行动过程中感受到了两人的迷惑不解。假以时日,日渐增长的误解将干扰他们的判断。“……不,你们把一切考虑得太复杂了,孩子们。我没有对你们隐藏什么秘密,只是想确保你们能在我们此行的使命结束之后活下去。”
房间里忽然爆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尖锐笑声,原来是蒂莫西煞费苦心地用脸部肌肉塑造的面具脱落了。吹着口哨的金发拟变革者得意对对同伴说,他早就知道马尔科姆·格兰杰因相似性和共同语言把他们当真正的家人看待。“你还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格雷格?事情就是这么简单,VEDA不近人情,但我们的格兰杰先生无疑还是有情有义的。”
“就这么简单?”格雷戈里狐疑地转向老格兰杰,他把这疑问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即便是与老格兰杰同为舒亨伯格计划共同创始人的雷(虽说只是具备相应人格的AI,就谈吐和思考方式而言看上去和原型区别不大)所做的解释也不能令他放心。“我不明白……”
马尔科姆·格兰杰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差点把自己的肺连着其他乱七八糟的器官一起从嗓子里吐出来,这奇怪的感觉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持续困扰着他。“你们肯定还记得自己为何能存活至今。VEDA为了保证舒亨伯格计划绝对不会泄密、绝对不会被外界察觉,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粗暴的处理方式——在相应的工作结束后清理所有数据同时杀死所有人类并重置所有拟变革者的记忆。如果无法重置记忆,VEDA就会派出可控的拟变革者杀手追杀部分脱离掌控的拟变革者直到杀死目标为止,这本来应该是你们的下场,是我和斯凯·艾克利普斯扭转了决策、用把脱离控制的拟变革者召集到木星圈的办法来在太阳炉建造工程结束之前实现【保密】。”他又剧烈地咳嗽着,几乎从椅子上直接摔倒在地,而他身旁的两名拟变革者却无能为力,“……一旦你们返回地球,木星圈科考项目对你们的保护就失效了。我们自返回地球以来的大部分行动仍然是安全的,可那些涉及到VEDA的行动……还是谨慎为好。”
在木星圈期间,得知VEDA出现故障的老格兰杰和斯凯·艾克利普斯就修复VEDA一事达成了共识。他们不仅要修复VEDA的设备,更要更正VEDA过于极端的决策风格。随着舒亨伯格计划一步接一步向前推进,日后的疑似泄密群体规模只会更大,届时VEDA旨在杀人灭口、防止泄密的定点清除行动反而可能成为泄密的源头。因此,经过反复商议之后,两人一致同意尽快修正VEDA的决策模式,这不仅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也是为了舒亨伯格计划能在波诡云谲的时代里继续平稳推进。
但老格兰杰确实对两名拟变革者隐藏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情报,这也是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接下来几年里的主要工程和行动分解的原因之一。修复VEDA的工作之中其实并不包括修正VEDA的决策模式,准确地说,对VEDA的维修只是掩人耳目的表面文章罢了,而他不可能也不会允许自己把真相告诉眼前的两名拟变革者。这涉及到为舒亨伯格计划准备的保险措施,无论一切照常进行还是计划本身遭遇前所未有的挫败(例如VEDA被敌人或天人组织、第一监察者集团内部的叛徒夺取),应急方案都能确保舒亨伯格计划按照伊奥利亚·舒亨伯格起初的设想——以及老格兰杰目前的设想——导向24世纪初那个看似无法避免的未来。
而接下来的一切就靠麦克尼尔和其他人的随机应变了。
“现在我明白为何舒亨伯格会邀请您加入了。”格雷戈里·格兰杰的眼角湿润了,他在摆脱了VEDA赋予自己的虚假人生后一直努力为自己寻找着新的生存意义,并且一度将全心全意地效忠舒亨伯格计划视为新的人生归宿。老格兰杰的话让他回忆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那时他如地球上许许多多过着平静日子的人们那样经营着人生,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又心怀沮丧地甘于现状,而那被他抛弃的一切已遥远得如同前世了。“这计划里有太多人大谈特谈牺牲、狂热得随时可以自杀以保护秘密,但归根结底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还是为了人类。您到这时候还愿意把我们当成值得保护的家人看待,我实在——”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怕你们两个家伙被VEDA定义为待清除目标之后会连累到我。”老格兰杰赶快打断了格雷戈里的话,他怕格雷戈里再这么思考下去会进入另一个误区。天知道格雷戈里·格兰杰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麦克尼尔描述的模样,总之让这家伙避免深陷于某一种特定思维之中肯定没错。“蒂姆、格雷格,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等我进入冷冻休眠之后,你们就按照我今天的安排执行每一个步骤,把各项工作分解开、确保连同你们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了解行动的全貌。”
“当然了,格兰杰先生。”蒂姆用左手抹了一把脸,暂时恢复了平静,虽然他身旁的两名同伴还是有种他下一刻就会笑出来的错觉。“请讲吧,我们会尝试着把大脑放空的。”
马尔科姆·格兰杰的呼吸很不规律,时而沉重、时而短促的呼吸加剧了两名拟变革者的紧张,而受着GN粒子辐射病折磨的当事人却并不在乎。他的思绪回到了一百多年以前,那时他在和舒亨伯格讨论建造量子计算机时曾经提出,以21世纪末或22世纪初的技术制造的超级量子计算机无论当时看上去多么先进都可能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甚至一个世纪里)就变得过时,为此未来的天人组织和配合天人组织行动的第一监察者有必要确保VEDA能够紧随时代需求不断自行更新硬件设备。拟变革者诞生之后,小幅度更新硬件设备的泄密风险已经被降低到了最小限度,这也使得老格兰杰等人过去准备的应急措施失去了作用,而决心物尽其用的老格兰杰并不想让自己和雷等人的精心安排失去意义。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消耗4到5年时间。确保你们委托三大国家群的不同工程团队、企业完成相应的环节,别过分集中在一个地区。”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被VEDA列为待清除目标的马尔科姆·格兰杰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他把方案完整地记录在自己的头脑中,仅靠口述传递给两名严阵以待的拟变革者,“大部分环节都能在地球上完成,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涉及到意识上传,你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联系VEDA、让它派其他拟变革者从你们手上把东西收走而不是前往VEDA所在处。”
“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妥的。”格雷戈里需要思考几分钟才能初步理解老格兰杰的想法,他有理由认为自己的原型过于谨慎了,谨慎到了放弃效率的地步。“意识上传这一步一定要我们两个亲自到场吗?”
“当然,不然就只有木星圈的斯凯·艾克利普斯知道ELS的事。”马尔科姆·格兰杰补充说,其实只要见识过ELS的其中一人到场就行,“哦,先别着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间接传递的信息可能会被VEDA识别为恶意信息污染。三大国家群每分每秒都在制造大量假消息,你送进其他计算机系统或AI的ELS情报对VEDA而言和那些骇人听闻的外星人谣言没什么区别。”他看得出两名拟变革者都有些紧张,连忙追加了些有点自相矛盾的话,“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们之前按步骤完成维修工作,VEDA就不会因为你们知道它的具体位置而下令追杀你们。”
“那我们可能还需要一点更保险的措施。”在老格兰杰描述计划的过程中,蒂莫西一直神游天外,可能是挂念着他上个星期在夜店里结识的新欢。每次都有格雷戈里代替他记住全部内容并在关键时刻指点他如何行动,干脆把格雷格当成外置大脑的蒂姆并不需要特地用心地考虑老格兰杰的嘱托。“有没有办法让VEDA把我们当成普通的拟变革者那样……给我们下达指令?您的计划现在是管用的,2年或者3年以后就不一定了,到那个时候……”
“是啊,我也在考虑这个,可你们知道我没法直接和VEDA联系。”如果说老格兰杰还有什么感到无能为力的,那就是他在23世纪初的尴尬处境了。一个世纪以前的他还能从头开始修正舒亨伯格计划,一个世纪之后则是麦克尼尔等人战斗的舞台,偏偏眼下的时代里他能起到的作用甚至不如这些为推行计划而制造出的工具人类。“会有办法的……肯定会有办法的。我再考虑考虑吧。”
两名拟变革者一前一后地向着老格兰杰敬礼,随后沿着来时的路分毫不差地退出了屋子、顺着不远处的楼梯返回了地表。他们目前居住在一座宽敞的临海别墅之中,众人只要登上别墅最顶端的阳台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那些游荡在海面上的游艇和往来的船只,正是这一点促使老格兰杰决心将办公地点搬到地下,虽然蒂姆和格雷格都觉得他在这一点上还是警惕得过头了。
“刚回到地球的时候,我以为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现在我一点都看不懂了。”格雷格和蒂莫西在别墅后方的花园里散着步,他们一般会步行到戒备森严的铁丝网附近时才返回。这里的安保措施是由舒亨伯格计划共同创始人之一的后人、目前占据了第一监察者集团其中一个席位的人革联王氏家族提供的,只把他们当成贵客的安保团队负责人曾夸口称这里的安保措施严密程度可与人革联高层居住地相提并论。“总感觉这不是个常规意义上的维修工程,要为计划准备的宇宙飞船数量也超过了我估计的数字。”
“总要留些冗余才好。”蒂莫西不以为然,他也懒得去考虑老格兰杰的用意。先人的想法自有其道理,再绞尽脑汁寻找更深一层含义只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而且,他还有你担心的方向也不对。你们都把VEDA判断我们可能泄密视为主要的风险,可是这风险明明就是外界带来的。”
“……你是说三大国家群已经发现了舒亨伯格计划?”
“大概没有直接发现,只是找到了些线索而已。三大国家群是如何成立的,我想监察者集团里的人应该最清楚吧。”金发的拟变革者停在一片薰衣草前方,以夸张的姿态弯下腰、感受着泥土散发的气息。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真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所谓的感知只是VEDA设计的人造细胞和纳米机器人依照【现实】的数据而反馈给他的幻觉而已。“格兰杰先生不让我们考虑太多,也许他是对的。你看,我们这些知情的天人组织成员的处境比那些不知情、只管机械地履行各自使命的人要危险得多。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其实我们并不是真正要实现舒亨伯格计划的天人组织,因为……最后要接过旗帜开创新时代的不会是我们。”
这也太离经叛道了,格雷格想着。难怪蒂莫西平时总是下意识地把一切需要考虑的问题交给他,因为蒂莫西自行思考的结果便是他连想要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的甚至不能称之为谬论的结论。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说法。”格雷戈里·格兰杰不想扫了同类的兴致,蒂莫西是这世上他少数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之一,就连老格兰杰或许也要排在其后。“好吧好吧,就算一切和你说的一样……责任不在我们而是在外界,那我们又能怎样呢?你打算做点什么?把三大国家群那些被VEDA和监察者集团操控而不自知的家伙也拖下水?”
“我又没说我们一点要做点什么,格雷格。”蒂莫西直起腰,笑嘻嘻地对一头雾水的同类说,他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你总是说,我过于怠慢VEDA赋予我们的使命、不在乎舒亨伯格计划……你会这么想就证明,你还没有摆脱人类的心态。人类的生命短暂,一切的体验终将回归虚无,所以才要拼命地寻找自己的存在意义。我们不一样,兄弟。我们有着无穷无尽的寿命,而且VEDA已经预先赋予了我们相应的使命,那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时不时地停下来好好感受身边的一切。我一直认为VEDA制造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去做人类做不到的事,生活方式上也一样。”
“说到底,你还是贪图享受罢了。”格雷格有些失望地说,他们正因为被VEDA赋予了特殊使命而且在各方面都优于人类才必须在相应的方面胜过人类,这是不言自明的:拟变革者若是和人类一样选择腐化堕落、停滞不前的生活方式,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意义。“想想看啊,蒂姆,我们可是要在未来的时代里引领人类前进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
“问题是,除了VEDA为我们特别设计的这些功能之外,我们和人类……真的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吗?”蒂莫西不经意间的反问驳得格雷戈里哑口无言,后者意识到自己从未仔细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嘿,就当我在胡说吧,谁能知道新时代的新人类该是什么样呢?说不定舒亨伯格也没有把他们设想得非常完美,我们只要尽力做好分内的事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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