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的曙光如同羞涩的少女,透过层层薄雾,微光点点地探进静谧的人和村。天色晴朗,白云朵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清新而又带着一丝凉意。
村里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露水,瓦片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偶尔,一两声鸡鸣打破这份宁静,而谁家的老牛则悠闲地叫着。村民们开始苏醒,有的屋顶上飘起了炊烟,有的院子里传出了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我奶奶的侄子,我叫做二表大爷的昨天来到我家,接我奶奶去老姥姥家,那里,表大爷家的孩子要结婚了,就要过来接姑奶奶过去喝喜酒。
一大早就起来,吃过早饭就要动身了,二表大爷拉来了地排车,我奶奶和我上车,我二表大爷拉着车就开始走。
隔门的王奶奶出来,站在门口和我奶奶打着招呼:“他二婶子,走亲戚去啊。”
我奶奶高声叫着:“我这也是回娘家,大侄子的孩子要结婚,要我这姑奶奶去喝喜酒,这不是来接我了。”
王奶奶的眼里闪着羡慕:“你看这日子过得多快,侄孙子都要结婚了,这过去了可要吃好喝好。”
我奶奶看一眼我说:“我还嫌过得慢呢,我巴不得明天喝我亲孙子的喜酒呢。”
王奶奶笑着:“你也不用急,日子快得很,你这几个孙子呢,有你喝的喜酒,有你享的福。”
通往严集的路上,昨晚的濛濛细雨还未完全蒸发,土路显得湿润,好在也并不泥泞。路边的野花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它们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花瓣。
田野里,一片片新绿正在萌发,庄稼从土里探出头来,迎接着这个清晨。偶尔可以看到农夫的身影,已经有早间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他们或弯腰耕作,或抬头望着天色,脸上流露出对这场春雨的期待。
路旁、村边的小块水坑里,水面在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澈。几只水鸭子悠闲地在水面上划动,激起一圈圈涟漪。河边的老柳树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呼唤,枝条上的嫩芽正拼命向外伸展。
我和奶奶坐在地排车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这就是记忆中最常见的样子。
奶奶的娘家是沛县一个叫安庄的地方。
我的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一双小脚非常非常小,即使是夏天也是裹着很长很长的裹脚布,走起路来硌慌硌慌地。每到走亲戚、吃大席的时候,奶奶都会带着我。其实,每次喝喜酒、送中米(喜面)时,也是早就得到信的,于是就好几天兴奋得不得了,盼着跟着去。
再一次,她的娘家人来接她,这次是有生孩子的,一架车上坐了老人、孩子,车上还放满了送中米的篮子。车到乡医院的小路上,奶奶看我胳膊上白白的汗碱,小孩子疯得就是汗多,就沾了唾沫给我擦,娘俩都不嫌脏。
因为提前送了信,一顿大席饱三天,大人们哄骗小孩,前几天都不能吃饭的。我跟着奶奶去送中米,到了人家家里,厨屋门前就是一个大缸,里面满满的红糖水,大米熬的,红色的黏糊糊甜丝丝,是给远来的客人解暑解渴喝的,喝点红糖水,等着吃大席。忘记了来时吃没吃早饭,反正到了人家里,就是渴了,舀了碗红糖稀米饭就喝了下去。喝了一碗以后,玩了一会,真是好喝,又来喝一碗。这就到了吃大席的时候了,此时的我喝了个水饱,摸着滚圆的肚子怎么也吃不下平常难以吃到的鸡鱼肉蛋了。从回来的路上,到回到家里,我的奶奶就在叨叨:这孩子,大席不吃,喝个水饱,咱这不是亏了,我一个老太太咋也吃不过来。
又到吃大席的时候了,不是送中米,是喝喜酒,奶奶也早就吩咐,多吃肉多吃菜。到了开吃的时候了,首先上桌的是凉菜,凉拌黄瓜是免不了的。也许是留着肚子吃大席的缘故,我是真饿了,看到拍黄瓜过来,逮着放在我面前的酸溜溜甜丝丝的凉拌黄瓜就是一顿猛吃,风卷残云,等到鸡呀肉呀的上来,我的小肚子就被凉拌黄瓜撑得差不多了,看着鸡鱼肉蛋的也就吃不了多少了。这一次,又被我的奶奶叨叨:这孩子,你逮着个黄瓜吃啥,没吃过东西似的,肉吃不了鱼吃不下,咱这不还是亏了。
我小的时候,苦日子里,回忆起来的很多和吃有关。那时的农村,那时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
我奶奶是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待到我记事的时候,她就坐在家里,也不要她出去挣工分了,就只是家里给我小姑做饭。天气暖和的时候,她就坐在堂屋门前,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就解开她长长的裹脚布,抖抖布、搓搓脚,剪剪脚趾盖,小脚都是变形的,半个脚背弯着,典型的三寸金莲。她也从来不洗脚的,就在那里收拾好了,再用长长的布一下一下裹好。每一次,我都大喊着:奶奶,你的脚真小真臭。那个时候,农村生活的人是没有洗脚习惯的,我肯定是也要到了春天能下水的时候才洗脚,脚丫子很黑很臭,那时大家都一样,也不觉得什么。
印象中,我老娘从我姥姥家不知道翻出来了谁的两双长筒袜子,老娘就把烂掉的底整个剪掉,再给缝上,就让我穿上。那两双袜子穿了很久。不管怎么说,还算有袜子穿,有小伙伴们连袜子也没有的,大冬天都没有袜子,就是光脚穿鞋,裤腿下裸露的脚踝、脚脖子冻得通红。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奶奶在晚上烧汤的时候,就用点豆秸啥的烧锅,这样的柴禾烧锅就有底火,就用铁锨从锅底下铲出来,红通通的,放在火盆里。褥子上放块木板,把火盆放在木板上,把火盆用烘篮盖上,被子盖在烘篮上,这样,一会儿就把被子烘热了,就不用冷冰冰地钻被窝了。那个时候,脱了衣服,钻进暖烘烘的被窝睡,也是一种享受。那时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烘篮,白天就扔在当院里。
那个时候,冬天暖和的太阳下,农村人解开了怀逮虱子,解开了裤腰逮虱子那是最常见的。
家里大人给女孩子梳头上的虱子,那也是很常见的,会用很密的篦子给女孩子梳头,不时惊叫着,又一个肥嘟嘟的,又一个喝饱的,也是满满的生活的惬意和幸福感。
太阳很好,天很暖和的时候,我奶奶会让我脱掉棉袄棉裤,让我钻到被窝里去,她拿着我的棉袄棉裤,往老榆树上摔。她那个时候眼睛已经不行了,看不见我棉袄棉裤缝里的虱子,就在那里使劲摔,摔上一阵,再用劲抖,再拿着到王奶奶家里去。王奶奶家有一个碌碡,我奶奶就拿着一个棒槌,把我的棉裤放在碌碡上,使劲砸,把虱子砸死,把白色的虮子砸死。那个时候,农村人都长虱子。
每到快过年了,我奶奶便喊着,虱子太多了,虱子都把人吃了。我老爹带着我和弟弟去县城的洗澡堂去洗澡,那个时候全县只有一个澡堂子,紧挨着汽车站。去洗澡的时候,也不知道已经洗过多少人了,水都变成绿色的了,浑浊不堪,但还是天天挤满了人。而我家后面的大彬、二彬看来没有去过县城洗澡,他娘,我叫做大姑的,就扒了他俩的棉袄棉裤,也是在碌滚上使劲砸。还有的时候,虮子太多,白花花的,用手挤不净,就顺着袄缝用牙咬,只听见咬得啪啪地响。实在是不解恨的时候,就烧一锅滚烫的开水,把衣服放在铁桶里,就用开水浇,开水下去就是黄黄的颜色,那叫一个畅快。开水烫的衣服,还要赶快捞出来,就赶快两个人扯着,转着圈拧,再放在沙土上洇,一遍遍地踩着沙土,一遍遍地拍打,还要赶快再拿到厨房的锅前点火烤,看着烤得差不多了,再用劲摔,再给在被窝里躺着的孩子穿上。
记忆中,我跟着奶奶到她娘家去,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我就和小伙伴去坑里溜冰,结果就掉在冰窟窿里。我被捞上来后,扒下棉袄棉裤,把我摁在了被窝里,一个大嫂就用沙土给我洇棉袄棉裤,洇完后,我奶奶就用火烤。我老姥姥家,那里的地都是沙土。
人和村的周围是淤土,需要沙土的话还要到南地里用地排车拉来,或者用粪箕子背来。谁家要生孩子了,就要早早家里准备好沙土,早早晒好,早早用筛子筛好。那个时候,农村里很少用尿布的,生了孩子在小棉褥里包着,屁股下面垫的是沙土,差不多的时间,就打开包,把尿湿的沙土抖下来,再换上干的沙土。有时,还提前做好准备,用锅底下烧热的一块砖头,拿出来把沙土烫一下,沙土温乎了,再给孩子换窝,热乎的沙土垫在孩子的屁股下。那时,谁家里有小孩子的,家里少不了有一堆沙土,床上、棉被上,扑打起来也少不了沙土飞扬。
沙土似乎成了村里人家的必备,清明时节,炒蝎子爪、料斗啥的,肯定要用沙土,更不要说炒花生啥的了。
农村人很少有脚气的,但有脚气的人大多是鞋子里垫上沙土,此时沙土又有了特殊的功效。
每到我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都嫌我奶奶包得慢,她包好以后,每一个饺子的边还要一个个捏上花纹,很精致很好看,摆在高粱秸编的箅子上,一排排的整整齐齐。每次包水饺,最后,再包几个糖水饺,那是肯定的,因为我的奶奶最爱吃糖。我老爹爱吃糖,几乎我子妹几个也爱吃糖,也许是来自于我奶奶的遗传吧。每次蒸馒头的时候,我奶奶也差不多要包上两个糖包子,就是三角形的,糖虽然放不多,但那时也是很奢侈的。
待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奶奶便离开了她住了很久的老屋,到鱼邑县城我叔叔家去看孩子了,时间久了,也就不回老屋去了,老屋便渐渐变成了我家的仓库,里面放着柴禾,直到我二爷爷二奶奶回到人和村,他们便住在了那里。
我奶奶在鱼邑我叔叔家住了几年,那时,我在县城读初中、高中的时候,免不了地经常去看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住在一个隔开的小房间里,我大多会到她的小房间里去,娘俩说着话。有时,她老人家会从抽屉里或者哪里拿出苹果、梨啥的给我,那肯定是别人给她的,她留着等着我过去给我吃。
等到我叔家的孩子稍大,不要再看了,我奶奶就去我小姑家的时候多了,每次我去看她,老人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我奶奶去世前,是住在我家的,主要是我老爹、我老娘照顾,卧床一年多,在她老人家八十二岁的时候去世,那是 1997 年。
自从我奶奶回到我家里住着,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我老爹就跟我念叨,我就这一个心事,就是你奶奶,把你奶奶的后事办好。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的经济条件也好起来,我就给我老爹说,我奶奶的事,按说是你老弟兄俩的事,但俺弟兄三个都已经大了,你啥心都不要操,你啥都不要管,有俺弟兄三个,你就趴在那里哭就是了。不就是事情多吗,有商家的人、袁家的我老表,用不着你操心。不就是花钱吗,我包了就是了,如果将来我奶奶的事上赔钱,赔多少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觉得撑死也就是三千元,我全包就是。
待到我奶奶去世,给她老人家出殡完,把所有的支出付完,看看账上,还剩下不到四千元,我把这钱一分两半给了我老爹、我叔,两个人都一样多。看看亲戚们送来的棉被、毛毯啥的,我媳妇捡了最好的给我婶子、给我大姑家的大表嫂。
二弟事后问我:哥,还有咱弟兄三个的随往,可不是只他弟兄俩,我的朋友、同事,你的同学、同事,我觉得应该咱老爹多分点。
我说:只要咱爹咱叔没意见,那就好,咱爹多少年就这一个心事,稳稳当当办了,这就最好,咱爹才不在乎钱的事呢。
在我奶奶的丧事上,我老爹感受到了家里儿子的好处,三个儿子已经成人,已经把家给撑了起来。
我最后悔的是,在我奶奶卧床的时候,我每次回到家里,没有能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只记得那次给她剪长长的手指盖,她还很高兴。
每次上林烧纸,我喊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奶奶,我最亲的、最疼我的奶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