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自年初六(1 月 30 日)开始,新冠疫情风声日紧,我家住的小区在经过了最初的慌张后,终于不能自由进出。凡是进出小区的都要凭出门证进出,出门证上记录着进出小区的时间,两天里每家只能有一人进出一次。
刚刚过了年,冰箱里年货还多,家里的青菜也还有,但初五那天接来了两个老亲戚,要赶紧买点菜去。
初八是周日,也是媳妇休息的日子。无论是零三年非典,还是零八年汶川,还是新冠肺炎,医护人员始终如中流砥柱般冲在前沿,顶起了国家和百姓头顶上的那片天。而今年,我家里有媳妇和儿子在医院上班,他们每天上下班可以凭证自由出入大门,不像我等。
大清早起床做饭、收拾,招呼媳妇,要第一时间出去买东西补充给养,最主要的还是吃的青菜类。肯定要开车去,车里能放东西。
门口西边不远的孝贤超市刚刚开门营业,我们就冲了进去。这家超市也是开业不久,进的青菜还算齐全,关键是新鲜、干净,当然就比大超市比集市上卖的就价格高很多些。如许多人一样,疫情期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价钱看也不看问也不问,就拣新鲜的买,每种都是分在两个塑料袋里,还尽量地多买。
白白的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洁白洁白的,即使是街道上也因为车少,马路上只有两道雪路上的压痕,完全不是往常雪泥的混合物。疫情期间的街道空荡荡的,逼仄的街道显得宽阔了许多,一下子显得非常陌生。
到了老爹老娘住的小区,往日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门前,一派肃杀和凄冷,只有寥寥的行人急匆匆走过,清冷的挂着残雪的法桐树上几只麻雀喳喳地叫。平常拥挤的一溜门市前一片空旷,不用找车位,不用担心挡住别人,我打个转弯就停下了。
车停稳,电话打出去,没有人接,我那老爹是越来越聋了。小区的大门口执勤的桌子端端正正地摆着,硕大的篷布伞下执勤的人戴着口罩,以禁令为由拒绝着进出大门的人。那不耐烦的摆手、斜面的冷对、屑小权力利用的嚣张、眼睛里露出的嘲笑,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见惯了此类人的此等作为。
我根本就进不去,也没想进去,我也明白执勤人员面对此类事情的处理方式。我就接着打电话,打着电话开了车门走出来。
我抬眼看看,不用打电话了,门口的台阶上站着的正是我的老爹,戴着口罩一看就是他老人家,衣服穿得厚厚的,手里还拎着点东西,好像青菜类的,看着车上下来的我还没回过神来。
我打了招呼,老爹看见我们,一怔之间,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露出惊喜。疫情期间,亲情尤其显得珍贵。
我和媳妇赶快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买的东西递过去。老爹怎么也不要青菜,还把手里的青菜扬了扬,他刚刚出去也买了菜。
老爹不要,小声给我说,这个小区不严,他和小区执勤的都很熟,他出去人家不管他。看来我的老爹受到了超规格的待遇。我住的小区,执勤人员除了见了几个官员模样的点头哈腰一脸谄笑,老远地慌着去开门,也不要出门证啥的,而见了老百姓样的立马就换了副嘴脸,都像是四川的戏班里学过变脸术的。
我给老爹说,买的东西多,都带回去也吃不了。老爹一脸不情愿地把几兜子菜接过去。
我给老爹说,门口我也进不去,就不见老妈了,给她说声吧。
我们上了车,车子发动,车窗落下来,我给老爹打声招呼。
老爹一个人在雪地里,双手拎着菜,看着我们,那短暂惊喜后的怅然若失、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凶猛紧急疫情下的牵挂,从他微探的身体、欲扬的手上一览无余。
老爹孤寂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没再回头,冬日的清冷竟使我的鼻头有点发酸。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是那样的生疏,平常的日子里都是老爹一次次给我们买菜,我啥时候给他们买过,而这一次我给爹娘送菜来了。
1959 年的冬季,正是农闲,也正是人民公社大搞水利工程的时节,我的老爹也到挖河的工地上劳动。青壮年都到了工地上,于是征兵的也到了工地,我的老爹就报名跟着到了县里,还好,虽然瘦弱,但体检通过了。
于是,县里的通知书通过公社就到了人北村的大队里,大队干部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以我家没劳力、我叔我姑尚小家里没挣工分为借口,就是不放人。原来,也就是去年,我的老爹也已验兵通过,就是被大队干部硬生生拦下了。
1959 年,正是中国人民经受“******”的第二年,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青黄不接时,我那老实的爷爷去世了,实话实说就是饿死的。在那时的农村,村村有揭不开锅的人家,到处是因喝水过多而双脚浮肿无力行走的人,墙根下柴垛旁蜷缩着少气无力的儿童和老人,结伴出去逃荒的人被大队的干部围追堵截。
我爹到了工地,但也勉强半饱。与其在家挨饿,到部队当兵还能吃顿饱饭,当兵吃饭竟成了我爹的梦想。这一次,我爹不再犹豫,极力争取,就要投锨从戎,放下挖河工的铁锨去当兵,假如再过一年的话,就要超龄了,部队就不要了。
我爹当兵的第一年,去了济南军区在济南的一个教导营里。教导营里有学驾驶的、有学修坦克的、有学钳工类的等等,我爹学了钳工。在济南学了一年的光景,分配到了江苏徐州的新沂县,属于济南军区的坦克团里,从事的是维修钳工类。又是一年后,到炊事班干了司务长。他说,炊事班最大的好处是不用站岗放哨不用出操,当然吃的也好点。为了改善战士的生活,炊事班还喂猪,部队还开展喂猪比赛。
超期服役两年,当了五年兵的老爹复员了,依旧回到人和村当他的农民。老爹的短板就在于家里穷,少时没上过几年学,属于没文化的那种,部队里呆了五年也没提上干。没有文化,这是他永远的痛,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有文化的话,在部队肯定提干了。
复员了,还是继续种地吧。到了这年秋季,人民公社里征公粮了,像往年一样需要临时工,在广中舅的推荐下,我老爹就到了粮所帮工收公粮,公家也能给点工钱。
忙活了一阵,公社里公粮收完了,粮所的领导见复员军人不错,就推荐我老爹到县里刚刚建设的县粮油加工厂工作。我爹到县里上班没几个月,1966 年的春天桃花盛开时,我就出生了。
当然,我爹到县里时,有大队干部还是一如既往地阻拦,但因能力所限,手再长也伸不到县里,只得悻悻作罢。
在新建的粮油加工厂里,老爹展示了他在部队学到的所长,就是钳工技术,很快脱颖而出。那时的粮油加工厂,是县里的核心企业,工人也是三班倒地干,晚上也要有人看护机器干活,那样晚上干活的人就要吃夜班饭,于是,老爹又兼任了司务长,晚上给几个夜班的人做饭,把他在部队做饭的技艺又给用上了。那时,他一个月三十元工资,而给加班的人做饭,自己也算跟着加班,每月又能挣点加班费。他自己的吃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却没有假公济私、贪污私藏过,那时住的是集体宿舍啥也藏不住,而要回家一趟,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一律地凭着解放军拉练练就的基本功,步行来回。
复员军人、技艺超群、身兼多职、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于是就转正为正式工人了,于是年年的单位先进,市粮食系统的先进,荣誉得了不少。很快,又入了党提了干,就要进党支部成员了。组织部门到了大队里做政审,有不要脸的大队干部,竟然说我家的姑爷爷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兵,反动家属不能提干啥的。我姑爷爷自家的孩子政审时都没能被拦住,此时竟然又使坏在了我老爹的身上。
我那个一两千人的老家,多个姓氏的杂姓村,从我的老爹当兵,我的老爹去县里工作,一直到我的老爹提干,大队干部就是一如既往地使着阴招。都是一样的穷,都是一样的光棍,哪能看得你比他好。好在,县里单位领导的眼光是雪亮的。
后来,好像某些人又要脸了,到我年纪稍大的时候,我家也偶然会聚集起几个大队干部之类的人,到我家吃吃喝喝。当时,以粮为纲的年代,吃吃喝喝的事是绝对的大事,而在县粮食关键部门的老爹也许会搞点紧俏物资之类的,也许会帮着队里做点事吧,比如给大队的窑厂弄点煤炭啥的。
从粮油加工厂工作多年后,老爹后来调动到了县城唯一的粮站,一直在粮食系统工作,直到退休。
我老爹退休多年也没培养出什么爱好,平常就是遛遛转转,和熟识的人说说话、拉拉呱,逛逛超市买点东西,跟着季节回老家再种点小菜。
民以食为天,这点我的老爹比其他人体会更深,他幼年时的经历、部队和单位的经历,更加深了他的这一观念,根深蒂固。尤其是 1959 年的春季,我的爷爷因饥饿而死,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这是他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每每提及此事数度哽咽。
他因吃不饱而去当兵,当兵时在炊事班干,复员回家也在单位做饭,在粮食部门一直干了三十多年。粮食和吃饭在他心中也就愈发重要。
及至他退休了,拿着退休工资,我们兄妹几个还算争气,也各自成家立业,没有谁让他建房,没有谁给他伸手,都凭着自己的能力,各家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于是,他的工资就他自己花,这点上他是极为满足的。因为,和单位的几个退休的同事、村里和他同龄的也是单位退休的,经过了一个个的比较后,就觉得自己很好,很幸福,满满的满足感。他也自己嘟囔,谁谁家要照顾下岗的孩子,谁谁家要给孙子交学费,谁谁家要给儿孙辈的建房子,而唯有他自收自支,自己的钱自己花。更兼我奶奶去世后,他最大的心事完结,每日就是逛逛玩玩、无所事事般。
到了我的老娘也办了退休手续,领了退休工资,老爹老娘的生活又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后来,就搬到了城里,住到了三弟买的新楼房里,生活的需要一应俱全,儿女及孙子辈们绕及膝下,尽享天伦之乐。
有了大把的时间,有了太多的闲暇时节,出去逛逛成了生活常态,而在鱼邑,象许多的小城市一样,超市自然是老年人聚集的地方。每到冬季,最冷的时候,总有老人也有家里没有暖气的,于是聚到超市闲聊、休憩,打发多余的时光。而每到夏季,同样也总有老人到超市享受人家的空调。也有老年人,送了孩子上学的,不愿意回家的,就在超市里逛逛坐坐,等待孩子放学接回家,而我的老爹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只是他不用接孩子,只是遛遛转转,在逐渐熟识的圈子里大家聊聊天。
老媒体也好,新媒体也罢,不少人在黑化挤超市的老年人,我是不赞同的。超市需要拉动人气,需要人流,而老年人是超市消费的主要群体之一,超市的逐利性决定了他的行为,既然双方都认可,我等不太逛超市的人就不便置喙吧,不然就是吃饱了撑的。
和我老爹年龄相仿的老年人,都有相仿的经历,都从穷困中走过,都体会了人生的艰辛,都知道手中的钱来得不易,因此,要他们花钱也尤为艰难了些,于是超市的打折、减价、赠送等活动层出不穷。而我的老爹,却也有点不同,他买的东西并不是一味的便宜,他相较其他人还有稍微的理性,他买的东西除了性价比外,还是比较注重质量、品相的。因为他买的东西不只是自己吃,他还要送给儿女,于是就买的东西好了许多,也许是怕拿不出去、孩子不要吧。
于是,不定哪天的时候,电话就会打来,他买了什么什么,叫我们去拿。
在这点上,我的媳妇和我意见相悖,她觉得不能花老人家的钱,我们要了东西还得麻烦老人家再去买,很沉的还要拎回家。
我赶紧找个理由,《礼记》有言: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老人家辛辛苦苦买了,不要的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更兼大多是生鲜,吃不了就坏了。老人叫你,自己也有机会过去,和老人家再唠唠话。如果会说话,你就说老人家买的东西既好又便宜,老人家岂不是更高兴,他也会觉得自己眼光好,自己还有用。
平常,吃得最多的是鸡蛋,而鸡蛋是超市打折最常见的,于是老爹买了一次又一次,我家也从没缺过鸡蛋,冰箱里总是满格。
偶有忙的时候,家里也有菜,就忍不住拒绝,老爹的电话那边就明显得不开心。因此,大多的时候,我会过去,和老人家聊聊天,走的时候拿着老人家早就打包分好的东西。
无论贵贱,无论多少,这是老人的心意,这是老人家对自家孩子的爱。
每逢节假日,或家庭有重大活动时,老爹总是很早就出去了,大包小包地买来吃的,鸡鱼肉蛋类的。这种日子是用不到他这个两任司务长掌勺的,他买来东西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自然有人会下厨房,有人帮厨,他就等着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了。
几个孩子也渐渐大了,再不是跑着喂饭的时候了,许多时候是要坐两桌的,就盛开了菜和饭,老娘和女儿、儿媳,老爹和儿子、孙子,分桌而坐,热热闹闹地开吃。每到这个时候,是老人家最高兴的时候。
往年的过年,从年前的好多天,一直到初八九有人要上班了,直到小年的到来,父母那里就是聚餐的地方,而今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今年的初一到初三,全家人都在父母那里,每天很早就有人过去了,老父亲早就拾掇好了中午要做的食材,到了那里再点一遍,中午做什么吃什么,然后就是我们的事了,每天都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十几口子人好吃好喝。吃过午饭,还有老娘召集的牌局,一年中很难得的,人大都还在这里,晚饭也是一样,晚饭后还有牌局,许多天都是这样。
初三晚上,终于大家打了招呼,门卫执勤太紧,初四就不能过来了。初四,我和媳妇、儿子呆在自己的家里,一整天的时间时不时地在想,老爹老娘在干什么,他们吃的什么,一下冷清了他们习惯吗?就是心绪不宁。
疫情的中心武汉,虽然感觉遥远,但本地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我们弟兄三人于是在无奈之下,取消了谋划许久的老娘的八十寿宴,预定的饭店也已经不再营业,只好通知人家初八的寿宴活动改在家里。原本想着怎么的初八那天还能聚齐,未曾想到的是,今年真的不一样,初八那天我们自己家的人也未聚齐,这是这一年的最大憾事。
疫情再急,日子也要过,一个字熬。电话打过来了,老爹到了小区的门外,我慌忙穿好衣服下去。老爹站在门外,一行栅栏挡着,隔开了我们父子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爹带来了一包青菜,还有一捆湖藕,说湖藕是二弟的朋友送的,给我家送了来。我隔着栅栏的缝隙接过东西,问候老人家,家里好吧,要吃好,尽量别出去。老人答应着,但我知道,他习惯于到处遛遛转转,说他也不听。
老爹推着自行车走了,他还要到另外一个小区,给我的三弟、妹妹家送去。
又是我能出去的时候,早早给父母打了招呼。于是,到了父母家里,忙忙活活的大半天,做了很多吃的成品和半成品。我回家了,其他的任务又落在了老爹的身上,他要给几家送吃的去。许多时候,他都记挂着家家的吃喝,何况疫情期间,这家送来那家叫的。而我们在担心疫情的同时,却徒显无奈,好在本地未发生一例阳性。
除了遛遛逛逛,买买菜,和熟悉的人聊聊天,老爹永远也忘不了老家、老家的那个院子。凭着免费的公交卡,他时不时会回老家,并在老屋住下,于是空旷的老院子成了他的自留地,除了每年秋天的那一树石榴,每年春天的那两茬香椿,他在院子里种下豆角、茄子、辣椒、韭菜之类的,播种、施肥、摆弄、收获,每次回来都是带了自己种的东西,东西多了还会叫人开车去接他。
我的老爹就是这样,他一辈子都和粮食和吃打交道,他一辈子忘不了吃过的苦,他农民的本色没变,他的根在老家魂在老家。他当兵复员了,他当公家干部退休了,他的农民身份永远变不了。
老爹的电话又打来了,从老家捎来了马棚菜、韭菜,问我在哪里,让我去拿。我说出差不在家,他说那就让成儿的妈妈,也就是我媳妇去拿,我忙不迭地打电话给我媳妇。
三年之后,我的老爹因为感染新冠,时断时续住了半年医院后,于 2023 年 10 月 4 日离开了我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