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历十五年(公元1639年)10月4日,扬州城,星晨作坊。
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夕阳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铁屑和煤灰特有的腥锈气。
孔成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不合格零部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只明显有砂眼的铸铁阀门,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孙星还是叹了口气,拿起一个气缸部件:“师兄,说句实在话,这些件儿,若是装到咱们以前做的蒸汽抽水机上,闭着眼睛都能过关。但大伙儿都是头一回接火车的活儿,心想不都是烧蒸汽的么?能差到哪儿去?谁成想。”
孔晨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刚磨好的车刀道:“差到哪里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抽水机慢上一分、漏上一丝,无非是少抽几桶水。可这零件要是装在飞驰的火车上。”他拿起一个尺寸略有偏差的连杆,“那就是车毁人亡!到时候,别说银子,你我的身家性命,乃至这厂子里上下百十口人的饭碗,都得砸进去!”
孔晨严厉道:“不要说这种没用的话了,火车作坊对零件的要求更高,这批零部件做不好,我们就没有下一批订单了,我们前期购买的机械投入全都打水漂,到时候就要损失好几万两银子,厂里的转型也彻底化为泡影。”
“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生产出满足火车作坊要求的合格零件。”
孙星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一旁的冯远接口道:“师兄,你的意思我们明白。质量必须抓,这是生死线。孙星刚才的意思也不是推诿,只是工艺要求天差地别,咱们的老师傅就那么几位,大部分还是从周边村里招来的农户,农闲时来做工,手艺粗疏,心也不定。要让他们立刻达到火车作坊的标准,难啊。依我看,非得下狠心集中技术骨干,剔除生手,就算要用生手,也得经过长时间的严格培训才行。”
孙星马上道:“对啊,师兄,而且一文钱一文货。要求高了,工匠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风险就大了,工钱若是不提上去,只怕人心不稳,怨气一生,更别提做出合格的零件了。”
孔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躁:“工钱的事,可以商量。但现在火烧眉毛的是怎么把合格的东西做出来。”
他转向冯远,语气斩钉截铁:“质量要抓,就得从根子上抓!每一步工序都必须有检测,谁做的零件,谁就在流程卡上签名画押!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哪道工序出了问题,哪个流程走了样,是哪个工匠出的错,一查便知!查出来,就按规矩处罚,绝不容情!”
冯远眉头紧皱道:“师兄,这是不是太急了点?”
厂里的质量检测当然都是有,但一般情况下不会抓的这么紧,大家都是差不多了事的,一方面是因为几年前,蒸汽抽水机卖的极其火爆,抓质量抓的太紧,生产的效率就提不上来,同时因为用了太多短工,他们的手艺也有问题,卡的太严,很多的零部件就要报废,也会影响作坊的利润。
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水机对零部件质量要求也没那么高,有点公差,只要不是太明显也能用。
“难以适应?就是因为过去太松垮,才有了今天这一堆废铁!”孔晨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几个不合格的零件震得跳了一下。
“就这么定了!告诉所有工匠,从今天起,任何一个零部件,只要没通过质检,一律报废!报废件所用的原材料成本,直接从责任工匠的工钱里扣!”
“扣工钱?”冯远愕然,“这是不是太严厉了?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本就不多,这火车零件用料贵,真做坏几个,他们几天甚至一旬就白干了!”
“不严厉不长记性!只有责任落到个人头上,肉疼了,他们才会真正用心!”孔晨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道:“去吧,立刻把新的检验和追责制度通知到每一个工匠,尤其是火车零部件车间的!”
孙星和冯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和担忧,但见孔晨脸色铁青,知他已下定决心,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新的制度一经公布,果然如同冷水滴进了滚油锅,整个工坊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做坏了还要扣钱?料钱从我们工钱里扣?厂里怎么能这么干!”
“就是!我们才拿几个大子儿?这火车零件又复杂又费料,万一失手,岂不是还要倒贴?”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好处都是东家的,风险全摊给我们了?”
“要是零件赚的钱都归我们,那扣料钱我们还认了!有这么办事的吗?”
工匠们围在一起,情绪激动,议论声、抱怨声、叫骂声混杂在机器的噪音里,让整个车间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很快,有人开始摔打工具,消极怠工,生产火车零部件的车间几乎陷入了瘫痪状态。
孔晨闻讯赶来,站在一群面带愤懑的工匠面前。他看着那一张张被炉火熏黑、带着汗渍和不满的脸。
他提高了音量:“嚷嚷什么!以前的规矩养坏了习惯,才弄出这么多废品!作坊现在要活下去,就必须立新规矩,抓真质量!我还是那句话,觉得这规矩严,受不了的,现在就可以结账走人!门开着,绝不强留!”
他目光扫过人群道:“但是,只要选择留下来干的,就必须按新章程来!一步不能差,一点不能错!谁坏了规矩,我就找谁!”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工匠猛地将手中的榔头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妈的!工钱没见涨多少,屁规矩倒是一大堆!还要扣钱?受你这奸商的鸟气!老子不干了!”
说罢,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径直向外走去。另有几个同样满腹怨气的工匠也跟着摔了家伙,嚷嚷着离去。
然而,更多的工匠只是沉默地看着,脸上有犹豫和担忧。他们拖家带口,需要这份工作糊口。最终,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人们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旁。
接下来的日子,孔晨几乎扎在了生产车间。他亲自盯着每一道关键工序,拿着游标卡尺和样板一遍遍检测,要求每个工匠在流程卡上签字。冯远负责具体执行检测,孙星则带着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四处救火,指导纠正。
在如此高压之下,零部件的质量肉眼可见地提升了,报废率从一开始的骇人听闻逐渐下降,合格品的精度和强度终于摸到了火车作坊要求的门槛。
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整个生产效率的断崖式下跌。工匠们因为害怕出错被罚,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反复测量,不敢求快。
就在孔晨想着如何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升效率。
冯远带着一丝害怕道:“师兄,重民报主编高登来我们场采访。”
孔晨皱眉头道:“这个祸害怎么想到来我们作坊。”
这几年重民社报道了多家作坊的事故,导致多位东家被抓,牵连了的官员也不少,虽然他的工厂没出大的事故,但他也不想招惹这个灾星。
冯远道:“好像只是周英他们找了高登,所以他才过来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去招待他。”孔晨皱眉头道。
说完孔晨就来一到厂房外,果然看到穿着一身长衫的高登。
孔晨故意使气抓住高登的手,又来一个拥抱道:“高主编,久仰大名,没想到您还能光顾我这个小作坊。”
孔晨做了一个早上的事,手上沾了铁屑,机油,衣服上也满是碎屑,极其邋遢,他这一套连环的动作下来,高登手上也满是机油,身上也满是铁屑。
但高登满不在意,孔晨弄了个寂寞,两人随即进入了厂房。
只见厂房内各种机械轰鸣,工匠按照工序一步步的在生产零部件,并没有人在意他们。
高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道:“我听说孔东家也是大同工业区出来的?”
孔晨得意道:“没错,当年就是俺们第一批跟着元首,某还记得您的重民社就是那段时间成立的,你们的这些人专门给我们元首作对。”
他在大同工业区待过,是他人生最得意自豪的事情,也是在警告高登,他可是元首的人。
高登摇头道:“我们只是对做事的方法意见不同,没有所谓的做对,不过现在看来元首走的路是对的而已。”
而后他又感叹道:“孔东家你出自大同工业区,不过对于大同之志的理解却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如。我听说孔东家您厂里工匠的工钱几乎是行业最低,各种福利待遇也不高,你的这番作风可一点不像是元首教出来的。”
孔晨有些尴尬,他倒是想提升一下工钱和福利待遇,但是利润就下降。他很快说解释道:“元首说过,我们这些作坊人多的雇佣工匠,就是对大同之治最好的帮助,我这个作坊有350多工匠,养活了350多个工匠和他们的家人。”
高登嘲讽道:“所以只因为他们出了一批不合格的产品,却要扣他们的工钱。这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没了工钱他们该如何养活自己的家人?”
孔晨义正言辞道:“这只是为了明确厂里的规章制度,这是成长必须要付的代价,而且你不能光看到工匠的损失,也要看到我的损失啊,那些零部件已不合格,我几千两银子都没了。”
“我做东家也不要容易,你看着眼前这个作坊,几十台机器在运转,几百个工匠要养活,这个作坊投入的就十几万两,每一天的费用就超过了500两,作坊一停,不但工匠要没收入,我也要损失500两。”
高登嘲讽道:“我听说孔东家前几天去金陵购买庄园,想来价格不低吧?”
孔晨警惕道:“这都是我用合法财产买的。”
“我没说不合法,只是这350多个工匠为孔东家赚了一套庄园,你却依旧在吝啬他们三两银子的工钱,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孔晨只能把自己的困难也给摆出来道:“作坊虽然前几年赚了钱,但这些年生产蒸汽机的厂家越来越多,我能赚的钱也越来越少了。
所以才要产业升级做火车的零部件,升级失败,我赚的钱都要血本无归,现在作坊抓的严,也是为了工匠日后的饭碗,这是为了大家的长远利益。”
高登带着一丝鄙夷道:“孔东家不觉得您说的这番话,和当初的士绅很像,当初士绅也说他们养活了佃户,天灾一到他们也不肯降低租子。反过来还要盘剥他们少的可怜钱粮。
孔晨不满道:“这怎么能一样,这是工人做错了事情,我问心无愧。”
高登见他死鸭子嘴硬淡然道:“你的作坊要转型,但代价却让工匠承担,赚了钱你自己买庄园,却也没看到工匠有收入上的提升,你觉得这合理吗。”
孔晨道:“有什么不合理某承担的最大的代价,工匠只是按工钱做事,我也没亏待他们。”
“某已经大致了解事情的原委了,你如果不愿意发放工钱,孔东家可以看一下3日后的重民报。”高登冷笑道。
孔晨嘴硬道:“我又没违法,还怕你报道?”
高登嘲讽笑道:“没违法最好。”
高登回到自己报社,周英等等待的人围上来道:“高主编,怎么样?”
高登冷笑道:“死鸭子嘴硬,你们先去工匠司上报此事,后天此事的原委就会上报,如果工匠司不管,正好过几天,某会去京城,我与元首还有几面之缘,也能说得上话。定能帮你们取得一个公道。”
周英等人激动道:“多谢高主编了。”
三日后,星晨作坊的事情就被报道出来了,一时间引起整个扬州城的骚动,尤其是工匠的不满,扣一个月的工钱,这还要不要他们生活?
工匠司主管看到重民报的文章,也很快行动。当即把孔晨招来,臭骂了一顿道:“你是不是想进去吃牢饭,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是要被元首知道能有你好果子吃。”
孔晨委屈道:“工匠做错了事还不允许处罚,你知道这一趟我亏了多少吗?不算人情,我亏了差不多五千两。”
主管没好气道:“可以处罚,但不是这种方法,老孔不要给我找麻烦,马上把工匠的工钱给发了,还有我听说你们作坊都是15号以后才发工资的,以后给我月末发放,下次再敢晚一天,我工匠司直接给你处罚,而且是最顶格的处罚,保证罚的你肉痛,不敢再盯着工匠那几个工钱。”
想了想工匠司主官觉得还不保险,开了一张罚单,盖上了自己的印道:“缴纳1万两的罚款,这次的事情就算这样过了。”
孔晨几乎跳起来道:“还要罚钱,我才是受害者。”
“少给我乱叫,你是想坐牢,还是想交罚款?
就凭你这事,关你个10天半个月都不冤枉,你也不想想,公民议会有多少是工匠农户议员,你这种身份能进得去吗,到时候只是被他们知道了,罚你个倾家荡产,你就知道错了。”
孔晨颓废道:“好,我交罚款。”
工匠司主官严厉警告道:“要安抚好工匠,再弄出乱子,你就准备去监狱过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