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太极殿内。
今日的气氛格外的压抑。
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场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方才上朝之前,不少人都朝着温禾投去目光。
李道宗特意上前和他搭话。
“小娃娃,今日朝会怕是要糟,但你别怕,真要是保不住现职,大不了来某的左领军,某给你留个差事,保你安稳。”
说罢还挑了挑眉。
不等温禾开口道谢,他便转身往宗室勋贵的班列走,背影洒脱得没半点拖泥带水。
李道宗刚走,阎立德就快步凑了过来。
他先瞥了眼远处虎视眈眈的勋贵,才压低声音道:“嘉颖莫慌,工部近日有个员外郎丁忧,职位正好空着。一会朝议要是起了争执,某立马向陛下举荐你,先把你调到工部避避风头。”
话音落,他还特意转头朝那些投来不善目光的勋贵重重哼了一声。
那模样,倒像是怕谁欺负了温禾。
温禾看着阎立德诚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拱手道。
“多谢立德兄好意,只是今日这事,怕是躲不过去。”
“躲不过便不躲,有陛下在,他们也不敢太放肆。”
阎立德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点头,随后才转身往文官班列走去,留下温禾心头一阵暖。
温禾不禁摇了摇头,正要回班,就觉身后传来两道沉稳的脚步声。
转头一看,竟是李靖与李世绩。
二人径直在他面前停下。
“见过代国公、曹国公。”
温禾连忙收了笑意,躬身行礼。
李靖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兵部近日缺个郎中,若是今日朝议后,陛下让你离开百骑,便来兵部,老夫为你举荐。”
李靖淡淡的说道。
那些勋贵势大,他们不是某一个派别,或者是某个士族。这些勋贵中有宗室、有士族还有关陇和豪族。
可以说是集大成体了。
即便是李世民也不得不慎重,更别说其他官员了。
他们对温禾更是敬而远之。
之前是李道宗倒也没什么,那个就是个混不吝,不怕事的。
阎立德之前和温禾关系不错,而且他这个工部尚书还是因为温禾才上任的。
而李靖和李世绩来找自己,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史书上可是说,这两位最是为明哲保身的。
见温禾半天没回应,李靖还以为他不愿去兵部,又补了句。
“你先前虽任兵部主事,却没在部里久待,郎中一职正好能让你熟悉兵部事务。”
一旁的李世绩忍不住笑了,拍了拍温禾的胳膊。
“某看高阳县子像是不愿枯坐长安处理文书。
不如这样,某近日要去灵州督办军务,你要是愿意,便随某一同去,顺便把苏烈那小子也叫上,你们年轻人正好历练历练。”
“国公要去灵州?”
温禾愕然。
灵州是防御突厥的边境要地,李世绩这时候去,难道陛下要对突厥动手了?
可他从没听过相关风声,一时满脑子疑问,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便压下念头,对着二人拱手道。
“多谢二位国公好意。只是今日之事还没个定论,现在说这些太早,而且下官年纪尚轻,即便今日受挫,沉寂几年磨磨性子,也未必是坏事。”
李靖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又有几分对温禾的欣赏。
“你这小子,倒会想些惫懒心思,只是你若真想着致仕避祸,那些人怕是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李靖这话戳中了要害。
那些勋贵若真要齐心对付温禾,绝不可能让他安安稳稳致仕。
毕竟他虽年轻,却是太子李承乾实际上的老师,即便不当官,只要留在长安,在太子身边,就始终是他们眼中的隐患。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将他贬出长安,最好是贬去西域、岭南那般偏远苦寒之地。
等个三五年,或许陛下会因政务繁忙渐渐淡忘,太子也会因君臣相隔疏远。
若是运气差些,他在贬谪之地染了疫病、熬坏了身子,病死他乡,才是那些人最愿意见到的结局。
“代国公放心。”
温禾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语气却透着笃定。
“一群宵小之辈罢了,翻不起什么大浪,我还应付得来。”
李靖见他胸有成竹,不似强撑,便也不再多劝,只是点了点头,与李世绩交换了个眼神,二人并肩朝着前方走去。
他们步伐沉稳,背影挺拔,虽未再多说一句,却像是给温禾递了一颗定心丸。
至少在朝堂之上,并非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温禾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暗自祈祷。
‘可别再来人了,再这么被‘举荐’下去,我也头大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他刚转过身,就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这边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大理寺寺卿刘德威,他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温和,走到温禾面前,开门见山道。
“温县子,大理寺近日有个大理寺左正的空缺,主要负责审核京畿地区的刑狱案件,若是你有兴趣,老夫事后便向陛下举荐你,你心思缜密,又通晓律法,在大理寺定能查清不少冤屈。”
温禾无奈地拱手道谢。
“多谢刘寺卿好意,只是晚辈心里清楚,那些人既不愿我留在百骑掌握兵权,更不可能让我去大理寺掌刑狱。”
刘德威闻言,不禁一愣。
他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关节。
想到这,他不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温禾的胳膊,转身离去。
而跟在刘德威身后的,竟是魏征。
温禾心里不由犯嘀咕。
他与魏征并无深交,唯一的渊源,便是当初李世民留用魏征时,曾半真半假地说“是温禾为你求的情”。
虽温禾知道,即便没有自己,以李世民的胸襟和魏征的才干,也定然能活下来,可魏征并不知道这些,一直以为自己欠了温禾一个人情。
按此前几位大臣的逻辑,魏征怕是要举荐自己去御史台任职吧?
一想到这里,温禾忍不住失笑。
他入仕以来,因弹劾他而被流放的御史,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若是他真去了御史台,怕是朝堂上下都要疯掉,最先崩溃的,就是那群平日里以直谏自居的御史们。
可出乎温禾意料的是,魏征只是在他面前停顿了片刻。
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一句话,便转身朝着前面的谏官班列走去。
温禾当场愣在原地,一脸愕然。
方才魏征的目光明明是朝着自己来的,怎么会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还是自作多情了?
他眉梢微微轻挑,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我想多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高月清亮的唱喏声。
“圣人驾临,众臣迎拜!”
刹那间,殿内百官纷纷整理好官袍,转身面向殿门方向,躬身行礼,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太极殿。
“臣等恭迎陛下圣安!”
“圣躬安。”
李世民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等高月将圣谕复述一遍,百官才缓缓起身,按班列站好。
皇位上,李世民面色平淡地扫过殿内的文武百官,目光最后落在了站在末位的温禾身上。
而那些早已准备好发难的勋贵们,此刻更是跃跃欲试。
“今日众卿家可有事启奏?”
李世民的声音在太极殿内回荡,面色沉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早已料到,今日朝会定会是勋贵与温禾针锋相对的局面,那些人憋了两日光火,怕是要借着朝议发难。
话音刚落,阶下几位身着紫袍的勋贵果然动了,十几人几乎同时抬步,一只脚已踏出班列,显然已备好弹劾的说辞。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却抢先一步出列,动作快得让众人猝不及防。
只见魏征手持笏板,大步走到殿中,对着李世民躬身行礼,声音朗朗震得殿宇微响。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那些已踏出半步的勋贵瞬间僵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一个勋贵狠狠攥了攥笏板,眼底满是怒火。
魏征这是要作甚?
就不信这匹夫,不知道今日他们要做什么?
可他竟然故意站出来。
御座上的李世民也颇为诧异,他原以为魏征会如往常般沉默观局,却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横插一脚,心中的火气竟也压下几分,开口道。
“魏卿请讲。”
“谢陛下。”
魏征直起身,神色肃穆如霜,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那些面带愠色的勋贵身上,缓缓开口。
“臣昨日偶然之间重读南朝宋时所著的《后汉书党锢列传》,见其中记载东汉桓帝、灵帝年间‘党人乱政’之事,彻夜难眠,偶有所感,今日斗胆将此典故说与陛下及诸位同僚,愿以此为镜,警醒朝堂。”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东汉党锢之祸,乃是汉室由盛转衰的关键。
可这个时候,这魏玄成说这干嘛?
真要说教,你去国子监啊。
或者改日去弘文馆便是了。
那些个勋贵一个个面色不悦,看着魏征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埋怨。
你这不是瞎耽误时间吗?
温禾站在末位,也不禁挑了挑眉,他有些意外。
没想到魏征竟然会说这个典故。
东汉党人虽有清流之名,却也不乏世家勋贵借党羽之名垄断权柄。
看来他这是要借前朝旧事,敲打眼前这些结党护短的勋贵啊。
那就是说,他是来帮我的?
难怪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太对。
只听魏征继续说道:“东汉桓帝时,甘陵人周福曾是皇帝的老师,桓帝即位后,便直接擢升周福为尚书;而同郡的房植素有贤名,时任河南尹,二人本无嫌隙,可他们的宾客却为争高下,互相讥讽揣测,各自拉拢勋贵子弟、郡县官吏,渐渐结成‘甘陵南北部’两派。”
“起初不过是宾客间的口舌之争,可后来竟蔓延到朝堂,汝南太守宗资,依仗家族势力,将郡中事务全交给心腹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也让功曹岑晊独掌大权,自己反倒成了‘坐啸太守’。”
“地方如此,汉庭更甚,太学诸生三万余人,以郭林宗、贾伟节为首,与李膺、陈蕃等勋贵官员互相褒扬,动辄以‘清议’之名打压异己,甚至干预官员任免。”
说到这里,魏征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沉痛。
“彼时朝堂之上,勋贵与党人勾结,凡不属于他们一系的官员,轻则被贬斥,重则被诬陷下狱,他们嘴上说着匡扶社稷,实则将朝堂变成了私相授受的党羽,在当时寒门士子纵有真才实学,若不依附他们,便永无出头之日,而勋贵子弟即便不学无术,只要入了他们的派系,便能平步青云。”
“最终灵帝时期,宦官借‘党人谋逆’之名大肆捕杀,前后牵连数千人,朝堂为之一空,汉室根基也自此崩塌,这便是‘党锢之祸’的由来啊!”
魏征话音落下,朝堂之中仿佛真有晴天霹雳炸响,原本还带着几分躁动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些方才还跃跃欲试、攥着弹劾说辞的勋贵,此刻尽数垂首,攥着笏板的手指泛白,却再无一人敢出头反驳。
皇位上的李世民,只觉心中积压的怒火如被清泉浇熄。
原本因勋贵逼宫而生的烦躁渐渐散去。
他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底竟冒出一句直白的赞叹:‘好一个敢说敢言的魏征!’
站在末位的温禾更是心头一震,暗自咋舌。
魏征这一番话,不仅把勋贵的弹劾堵得严严实实。
还顺带着把维护朝纲的大义戴在我的头上。
这是直接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啊。
可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又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臣崔敦礼,启奏陛下!”
温禾闻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出班的竟是博陵崔氏的崔敦礼!
他眉头瞬间蹙起,心头警铃大作。
这件事本没牵扯到五姓七望,崔敦礼此刻站出来,难道是想借着勋贵的势头,一并把自己打压下去?
先前清河崔氏的崔巍就设计过他,张文啸查了许久都没查出实据,如今博陵崔氏又来插一脚。
这就让温禾忍不住琢磨起来。
这崔敦礼,不会是想替崔巍报仇,或是五姓七望要联手勋贵对付我了?
这还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过温禾倒也不急,他的后招还没出现呢。
不仅是温禾,殿内勋贵也愣住了。
五姓七望素来与关陇勋贵面和心不和,今日怎会突然出头?
有几个勋贵甚至下意识交换眼神,显然没摸透崔敦礼的意图。
但很快他们便想明白了。
之前温禾接连让郑氏和博陵崔都吃了瘪。
想必崔敦礼是要出头对付那温禾了吧。
崔敦礼却没管众人的诧异,躬身对着李世民朗声道。
“臣昨日听闻,弘文馆十余位学子,竟在春闱之前私闯贡院,意图窥探考题,高阳县子依法将其拿下,却反遭勋贵群起攻讦,臣今日要为高阳县子鸣冤,他维护科举公平,守的是朝廷法度,何错之有?”
沃德发!
温禾惊得差点蹦起来,下意识转头朝殿外看了一眼。
今天太阳难不成是从西边出来了?
五姓七望的人,竟然会为他温禾喊冤?
这崔敦礼怕不是被人夺舍了吧!
勋贵们更是目瞪口呆,一个身穿绯袍、位列勋贵前排,正挂着正四品上通议大夫衔的勋贵忍不住出声。
“崔舍人,你没记错吧?高阳县子是温禾,就是那个……”
那个打了你们博陵崔氏脸的温禾啊。
你忘记你叔父是怎么灰溜溜的回了博陵去的?
崔敦礼顿时板起脸,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名勋贵,声音陡然提高。
“某今年三十有二,耳不聋眼不花,还没到痴傻的地步,高阳县子温禾,某自然认得,某今日站出来,不是为了私交!”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片刻,胸膛微微起伏,神情格外郑重地朗声道。
“某只为了天理公正,科举乃为国选才之本,贡院乃论才重地,学子私闯已是失矩,勋贵非但不问责自家子弟,反而倒打一耙,逼着陛下处置维护法度之人,这难道是公正之举?”
“温县子护的是科举规矩,守的是朝廷颜面,何罪之有?”
看他这正义凛然的模样,温禾差点忍不住想为他鼓掌了。
可是要说这大唐最讲究出身特权,
最不屑寒门公平的,不就是你们五姓七望吗?
如今倒说起天理公正来了,这戏演得也太假了!
可转念一想,温禾又忽然明白过来,殿中不少官员也渐渐露出了然之色。
五姓七望哪是真为了公正,分明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自弘文馆的前身修文馆设立以来,关陇勋贵便借着辅佐先帝打天下的功劳,牢牢把持着入学名额,五姓七望的子弟即便有才学,也大多被排除在外。
只有少数亲近太上皇或被李世民刻意拉拢的人,才能被允许入学。
五姓七望的人也知道,这是太上皇和陛下,有意削弱他们。
因此他们早就对勋贵垄断弘文馆的事不满,却一直没找到由头发难。
只是那褚亮整日在弘文馆内,也不做事,只让他儿子出头。
他们便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至于说褚遂良代父亲做事,这其实不算什么。
甚至于可以说是一件美谈。
如今温禾与关陇勋贵因弘文馆学子私闯贡院之事撕破脸,正好给了五姓七望一个机会。
先前出声的那名正四品上通议大夫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崔敦礼怒斥:“崔舍人,你颠倒是非,如今考题未定,如何是意图窥探考题?”
“通议大夫此言差矣!”
崔敦礼毫不示弱地反驳,“你又如何知道考题未定?即便是考题未定,那私闯贡院之事,不也是真的?”
“若是如此,那某以为,高阳县子做的对。”
那名通议大夫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
私闯贡院本就是重罪,温禾处置得当,他们先前攻讦,本就没占住理,如今被崔敦礼抓住把柄,更是无从辩驳。
其他勋贵也纷纷垂首,没人再敢出头。
崔敦礼的话句句在理,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李世民坐在御座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五姓七望与关陇勋贵的矛盾,他早已知晓,却没想到会在今日爆发。
崔敦礼为温禾说话,虽是为了自家利益,却也恰好帮了他一把,让关陇勋贵彻底陷入孤立,也让他更有理由推行科举改革。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天子的威严。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科举乃国之根本,贡院规矩不容践踏。弘文馆学子私闯贡院,本就该依法处置,温禾所为,并无不妥,至于勋贵此前对温禾的攻讦,朕看,也是失了公允,此事不必再提。”
李世民本想借崔敦礼的发声,将弘文馆之事就此盖棺定论,既护下温禾,又敲打勋贵。
可话音刚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便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启禀陛下,老臣乞骸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褚亮颤颤巍巍地从勋贵班列中走出,他脸色比前几日更显苍白,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连脊背都比往日佝偻了几分。
可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不容退让的执拗。
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刚出班,身后竟跟着七八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勋贵,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
“臣等亦乞骸骨!”
御座上的李世民,方才还带着几分缓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诸卿这是要逼朕吗?”
褚亮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虽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半分退缩,朗声道。
“启禀陛下,前日两仪殿外,高阳县子以黄口孺子之身,当众欺辱老臣,更以诗词讥讽满朝勋贵,将我等开国功臣视作无物,反倒称寒门庶民士子才是朝堂栋梁。”
“老臣心寒啊!若陛下今后只重寒门、轻慢勋贵,宁愿弃用我等世家子弟,那老臣便不敢再居朝堂之位,恳请陛下容老臣归隐田园,安度残年!”
这番话看似示弱,实则暗藏锋芒。
后半句未说出口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若想让他们留下,就得处置温禾。
温禾站在末位,将褚亮的心思看得通透,暗自冷笑。
这老东西倒是会拿捏分寸,知道李世民如今离不开世家勋贵的支持,竟用“集体乞骸骨”来逼宫,是想把李二架在火上烤。
李世民自然也听出了褚亮的用意,脸色愈发难看。
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削弱世家特权,而非彻底铲除。
如今大唐初定,地方治理、朝堂运转,处处都要倚仗这些传承已久的世家大族,若是真让他们尽数致仕,朝堂怕是要瞬间瘫痪。
更别说,褚亮等人若离朝,定会在外大肆宣扬“陛下弃用世家”。
到时候天下士族人人自危,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褚亮,你这是明目张胆的逼宫!”
就在这时,温彦博猛地出班,指着褚亮厉声质问道。
他出身太原温氏,虽也算世家,却一直与寒门士子交好,更看不惯褚亮这般以退为进的手段。
褚亮抬眸瞪着温彦博,身体因愤怒微微发抖。
“老夫只是不想让大唐天下毁在一个稚子手中!温彦博,莫以为老夫不知,那温禾便是你们太原温氏的子弟,你这般维护他,不过是为了自家宗族私利!”
“老匹夫,休要血口喷人!”
温禾见状,当即跨步出列,朗声道。
“我就是农户出身,和他们太原温氏没有半毛钱关!”
“住口!”
李世民突然低喝一声,目光扫过温禾,带着几分警示。
朝堂之上,岂能任由他这般与老臣争执?
温禾撇了撇嘴,虽不再多言,却依旧挺直脊背,没半分示弱。
温彦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方才本想顺势承认与温禾的关联,也好帮他分担些压力,可温禾既已当众否认。
他便也不再多提,只对着褚亮沉声道。
“老夫做事,凭的是公心与法度。你等以乞骸骨相逼,逼迫陛下违背本心,难道就不怕天下士人看清你们的真面目,寒了忠直之心吗?”
褚亮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温彦博,你休要搬弄是非!自先秦以来,哪有白身士子能安天下的?”
“世家大族传承百年,根基深厚,才是支撑社稷的栋梁,那温禾口中的寒门庶民,不过是些胸无大略的田舍郎,岂能担起治国重任?”
“简直是笑话!”
温禾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反驳。
“《孟子告子下》中写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这些先贤,哪个不是出身低微?”
“可他们哪个没有安邦定国之才?你连圣贤之书都没读过,还好意思做弘文馆大学士,我都替你羞愧!依我看,你也不用乞骸骨了,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太极殿上,倒还能落个守节的名声!”
“黄口小儿!”
褚亮被温禾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苍髯老贼!”
“竖子无礼!”
“老狗住口!”温禾也来了火气。
“你为了一己之私,逼宫陛下,打压忠直,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蛀虫罢了!”
一人怒喝“黄口小儿”。
一人回骂“老狗蛀虫”。
这一老一少在太极殿上针锋相对,唾沫横飞,满朝文武都看得目瞪口呆。
自大唐开国以来,太极殿就从未有过这般混乱无礼的场面。
“高阳县子!”
魏征无奈地出列,语气带着几分严肃。
“此乃朝堂朝议之地,非市井争吵之所,你怎能如此放肆,失了君臣礼仪?”
他身为御史中丞,掌管朝堂礼仪,此刻不得不出面制止。
温禾对着魏征拱了拱手,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不服:“魏中丞恕罪,并非下官无礼,实在是褚大人所言太过荒谬,又句句逼人,下官方才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再说,下官小时候曾被老狗咬伤,如今听不得这般狂吠,还望中丞体谅。”
“你你你……你气死老夫了!”
褚亮被温禾这番暗讽气得脸色通红,一口气没上来,竟往后踉跄了两步,幸好身旁的勋贵及时扶住,才没摔倒在地。
“温禾,你这般口无遮拦,就不怕自绝于天下士子吗?”
褚亮缓过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口中的“天下士子”,显然只算世家子弟,根本没将寒门庶民士子放在眼里。
温禾正想开口反驳,却听得太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李世民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慌乱。
“启禀陛下!朱雀门外……朱雀门外聚集了数千寒门与庶民士子,他们手持状纸,高呼‘请陛下留温县子’‘还科举公平’,说要为高阳县子鸣冤,求陛下召见!”
这话如同惊雷,在太极殿内炸响。满朝文武皆是一惊,褚亮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那些平日里连抬头说话都不敢的寒门士子,竟敢聚集在朱雀门外,为温禾请愿?
李世民也愣住了,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看向阶下神色平静的温禾,又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褚亮与一众勋贵,心中忽然有了决断。
“这是谋反,他们这是聚众谋反!”
褚亮被校尉的话惊得双目圆睁,指着殿外高声嘶吼,声音因过度激动而变调。
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温禾。
这孺子竟然如此大胆。
他难道就不怕陛下的猜忌吗?
如此众多的人围堵在朱雀门外,他就不怕悠悠之口?
温禾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前一步对着校尉问道。
“校尉且说,朱雀门外的学子,可有携带兵刃?可有身着甲胄?”
那禁军校尉虽仍有些慌乱,却也如实答道。
“回县子话,学子们手中只有纸笔,并无一人带刃着甲,也未与禁军发生冲突,只是整齐地跪在门外,求见陛下。”
“呵呵。”
温禾转头看向褚亮,眼神里满是嘲讽。
“褚大人听见了,手中只有纸笔,未带一兵一刃,这便是你口中的谋反?”
“某读遍史书,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拿纸笔造反的,依某看,你不是老糊涂了,便是故意混淆是非,想借‘谋反’之名,打压天下寒门士子!”
“够了!”
李世民突然从御座上站起身,龙袍下摆随动作扫过台阶,沉怒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众人见状,连忙躬身行礼,连仍在气头上的褚亮,也不得不压下怒火,弯腰垂首,不敢再放肆。
李世民目光扫过殿内百官,最后落在温禾身上,缓声道。
“朱雀门外聚集数千士子,此事非同小可。朕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些寒门学子究竟为何请愿。”
“陛下不可!”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快步出班,躬身劝谏。
“朱雀门外人多混杂,虽说是士子请愿,却也难保其中有奸人作祟,万一有不测,臣等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三思,不如派臣等前去安抚,将学子诉求禀明陛下即可。”
其他勋贵与大臣也纷纷附和,连魏征都皱着眉劝道。
“陛下乃万乘之尊,安危关乎天下社稷,不可轻易涉险。”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向温禾。
这件事情温禾早就和他说过了,所以今日上朝后,他几乎没有开口。
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他上前一步,躬身奏道。
“陛下,长孙侍郎与诸位上官的担忧并非无道理,但若陛下因忌惮而避见,反倒会让学子觉得陛下不愿听寒门心声,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如今百骑禁军已暗中布防朱雀门内外,臣已命张文啸亲自带队,凡有异动者,可当场拿下。有百骑拱卫,陛下绝不会有半分危险。”
这话既是说给百官听,也是在向李世民确认。
李世民心中暗叹。
李世民点了点头,语气坚定。
“温禾所言极是,朕身为大唐天子,当倾听天下民心,岂能因些许揣测便避而不见?再者,有百骑禁军护驾,朕有何惧?”
他看向长孙无忌,继续道。
“辅机不必担忧,朕意已决,诸卿随朕一同前往朱雀门,亲眼看看这些寒门士子的诉求,也让天下人知道,朕并非偏听偏信之君。”
长孙无忌见陛下态度坚决,又听闻百骑已布防,便不再多劝,只得躬身领旨。
“臣遵旨,愿随陛下前往。”
其他大臣也纷纷躬身应和,唯有褚亮与几位勋贵脸色难看。
他们本想借“乞骸骨”逼陛下处置温禾,却没料到朱雀门外突然冒出数千士子声援,更没料到陛下竟要亲自前去。
这局势,已然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褚亮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温禾跟在百官身后,看着李世民挺拔的背影,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这一局,终于要迎来最后的收尾了。
朱雀门外,晨光洒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之上,青布儒衫连成一片,竟望不到边际。
孟周扶着身旁的吴生,双腿止不住地发颤。
他起初按温禾嘱托,联络了数百名寒门士子,本想借声势为温禾声援。
却没料到消息传开后,长安城内的庶民士子、落第文人竟自发赶来。
如今人数至少有数千人,连街对面的树下都挤满了人,彻底超出了他的掌控。
“孟兄,这……这不会出意外吧?”
吴生声音发紧,悄悄扯了扯孟周的衣袖
“这么多人,要是混进别有用心之人,哪怕只是冲撞了圣驾,咱们都得掉脑袋!”
他越想越怕,目光不住扫向人群外围,生怕看到异动。
一旁的范彪见状,连忙上前安抚,只是他自己的手心也攥着汗:“拍什么,咱小郎君早有安排,百骑的人已经在朱雀门两侧的茶肆、酒楼上布了哨,人群里也混了不少便装的弟兄,只要有人敢携带兵刃、或有异动,当场就能拿下,绝不会惊扰陛下。”
这话既是说给吴生与孟周听,也是在给自己宽心。
他虽信温禾的谋划,却也从没见过这般浩大的场面。
孟周等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正想再叮嘱几句,却见远处宫道上忽然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紧接着,禁军列开仪仗。
明黄色的御驾在百官簇拥下缓缓行来。
“陛下驾到!”
高月清亮的唱喏声穿透人群,瞬间压下了所有私语。
万余名士子齐齐转身,朝着御驾的方向作揖行礼。
“草臣孟周(吴生……),恭问陛下圣安!”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青布儒衫自报着自己的姓名行礼。
一时间此起彼伏。
李世民在御驾上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天子威严。
“诸生平身。”
高月立刻上前一步,将圣谕高声复述:“陛下有旨,诸生平身!”
“谢陛下!”
士子们齐声应答,缓缓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御驾上的李世民,眼中满是期盼与激动。
自魏晋以来,寒门士子从未有过这般直面天子、诉说诉求的机会。
孟周深吸一口气,按温禾事先的嘱托,从人群中走出,对着御驾躬身行礼。
“草臣孟周国子监学子,今日冒死携长安诸生来朱雀门,只为求陛下为我等做主,为高阳县子做主。”
李世民看着阶下的孟周,又扫过身后密密麻麻的学子。
心中也有些震撼。
这温禾啊,真是给朕上演了一出民心所向啊!
“诸生所求,朕已知晓。”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朕今日在此下旨,大唐科举,今后一视同仁,无论出身寒门还是世家,皆以才学取士,凡徇私舞弊、以权谋私者,无论勋贵官员,一律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数千名士子再次跪倒在地,欢呼声如惊雷般炸响,不少人甚至红了眼眶。
可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
“陛下!弘文馆素来为勋贵子弟所垄断,寒门士子连入馆求学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学馆,不如废除!”
这话一出,立刻引发了千层浪,竟然有不少士子纷纷附和。
“废除弘文馆!还我等公平求学之机!”
“对!弘文馆成了勋贵后花园,留着何用?”
御驾旁的百官顿时哗然,长孙无忌等人正要开口阻拦,却见刚随百官登上朱雀门城楼的褚亮。
忽然身子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身前的栏杆上,殷红刺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