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传御医!”
李世民的惊呼声在两仪殿内响起,他快步走下御阶,目光落在倒在地上、嘴角溢血的褚亮身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若是褚亮今日真被温禾这番话激死在殿中,他与温禾怕是要被史官记上一笔。
一个纵容近臣辱骂老臣,一个逼死朝堂学士,传出去不仅有损他的圣名,温禾更是难逃罪责,即便他想偏袒,也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到时候少不得让温禾吃些苦头。
“吐血了?”
殿外的温禾听到内里动静,忍不住踮起脚想往殿内探头,却被守在门口的两名禁军快步拦住。
这两名禁军刚才听了温禾在殿外的怒斥,早吓得一身冷汗,此刻面对这位连勋贵都敢骂的高阳县子,语气带着几分哀求:“高阳县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陛下吩咐让您在殿外等候,若是让陛下看见您擅闯,小的们担待不起啊!”
温禾见状,也不再强求,只是靠在廊柱上,目光扫向殿门方向。
没过多久,殿内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勋贵簇拥着两人快步走了出来,为首的两个勋贵正架着昏迷不醒的褚亮,脸色焦急。
“真晕过去了?”
温禾故意抬高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这话一出,架着褚亮的勋贵们顿时停下脚步,转头怒目瞪着温禾,眼神像是要吃人。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勋贵更是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温禾怒斥。
“竖子安敢如此!褚学士被你激得昏迷,你竟还敢幸灾乐祸!”
温禾淡淡瞟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除了会瞪我、会骂人,还会做甚?今日之事,若不是你们一见面就剑拔弩张,非要逼陛下惩处我,而是好好与我商议,说明弘文馆学子擅闯贡院的缘由,何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勋贵,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从南北朝起,你们祖上便身居高位,世代享受特权,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可你们忘了,这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带领将士们打下来的,不是你们士族勋贵的私产!”
勋贵们被温禾这番话怼得语塞。
他们之前确实没把温禾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个仗着陛下宠信的黄口小儿。
即便到了此刻,他们骨子里依旧瞧不上温禾,觉得他出身低微。
“放肆!”
一个性子急躁的勋贵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教训温禾,却被温禾冷冷的目光逼住。
“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家的庭院,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
温禾的特意抬高声音,质问道。
“若是惊动了陛下,你猜猜,陛下是会罚我这‘言语无状’的小孩,还是会罚你这目无法度之人!”
那勋贵的脚步顿时顿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架着褚亮的勋贵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别和他纠缠了!先送褚学士去找御医,耽误不得!”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给了那勋贵台阶下,又点出了眼下的急事。
那勋贵冷哼一声,狠狠瞪了温禾一眼,悻悻地退后一步。
一群人簇拥着褚亮,快步从温禾身边走过,眼神里满是愤恨。
今日之辱,他们记下了。
温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清楚,自己与这些勋贵士族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再多说几句,让这些人日后也留在青史上。
“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
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
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迟。
纵有宦达者,两鬓已成丝。”
诗句里满是对寒门学子的悲悯。
苦读多年,眼熬花了,手磨出了厚茧,考了十次才可能中一次科举,即便有幸做官,也已是两鬓斑白。
正快步走向宫门外的勋贵们听到这诗句,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温禾的背影,脸上却大多是不屑一顾的表情。
“哼,这田舍儿是要为那些寒门学子叫屈?”
一个勋贵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能让那些贱民有机会参加科举、进入朝堂,陛下已经够宽仁了,他们竟然还敢叫苦?”
“就是!我等世家子弟,生来便有爵位荫蔽,哪用像他们那般苦熬?这诗句即便被陛下听了去,又能如何?不过是博几句同情罢了!”
另一个勋贵附和道。
他们心里盘算着,今日之事虽被温禾搅了局,但两日后朝议时,他们召集更多勋贵大臣施压,不信陛下不惩处温禾。
温禾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嘲讽,继续吟诵,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清晰:
“可怜少壮日,适在穷贱时。”
“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贵为。”
这两句诗,更是道尽了寒门学子的无奈。
年少力壮时,身处贫贱,只能埋头苦读。
等到终于熬出头,却已年老体衰,即便得了富贵,又有何用?
当高月将这两句诗复述给李世民等人后,萧瑀赫然长叹了一声。
“他们确实可怜。”
可也仅此而已,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在他看来,出身低贱是命中注定,即便可怜,也改变不了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差距。
这是延续了数百年的规矩,不是一句诗、一个人就能轻易打破的。
“不过无病呻吟罢了!”
一个身着紫袍的勋贵斜睨着殿外的温禾,语气里满是轻蔑。
在他们看来,温禾先前吟诵寒门苦辛,不过是走投无路后的“示弱”。
想用几句诗博陛下同情,掩盖自己辱骂老臣、激晕褚亮的过错。
其余勋贵也纷纷点头附和,有人甚至嗤笑出声。
“一个田舍儿,读了两句书就敢在皇宫门前舞文弄墨,真当自己是文坛大家了?”
他们簇拥着昏迷的褚亮,本想尽快离开这尴尬之地,却没料到温禾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诗句内容陡转,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直戳他们的痛处:
“沈沈朱门宅,中有乳臭儿。
状貌如妇人,光明膏粱肌。
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
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
温禾的声音不高,字字珠玑,清清楚楚的进每个勋贵耳中。
原本嘈杂的宫门前瞬间安静下来,下一刻,爆发出震天的怒喝。
“狂妄!竖子敢尔!”
“温禾!你这是要自绝于满朝文武吗!”
几个勋贵猛地转身,指着温禾的手指因暴怒而青筋暴起,猩红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生吞。
他们为何如此震怒?只因这几句诗,句句都在撕他们世代珍藏的“遮羞布”,连半点情面都不留。
“沈沈朱门宅,中有乳臭儿”。
开篇便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名门望族”身份踩在脚下。
温禾竟然敢讽刺他们世代居住在朱漆大门的深宅大院里,自诩天潢贵胄,可府中子弟多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乳臭小儿。
论才干,不及寒门学子的十分之一。
论心性,更是娇纵蛮横,连基本的礼数都未必通晓。
骂他们不过是靠着家族荫蔽、尚未断奶的无知孩童。
这让以门楣为荣的勋贵如何能忍?
更让他们气血上涌的是“状貌如妇人,光明膏粱肌”。
大唐尚武,男子以英武剽悍为傲、
可他们的子弟自幼养尊处优,吃的是膏粱厚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肌肤白皙得像涂了粉的妇人,手指纤细得握不住刀柄,连风吹日晒都经不住。
这哪里是嘲讽子弟的形貌?
分明是暗指他们缺乏男子的担当。
身为勋贵之后,既不能像先祖那般披甲上阵、为国立功,也不能像寒门士子那般苦读经书、为朝分忧。
只能在深宅大院里做个娇弱妇人。
这是对整个勋贵群体的羞辱,是在骂他们断了先祖的血性!
“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两句,更是将不学无术的帽子狠狠扣在他们头上。
勋贵们总对外宣称“家学渊源”,可府中子弟多是厌烦读书的。
手不肯握书卷,便谈不上通晓经史、明辨是非,连基本的奏章都未必能读懂。
身不肯穿戎衣,便意味着逃避保家卫国的责任,忘了先祖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才换来今日的爵位。
温禾字字句句都在揭露一个他们极力掩盖的事实。
他们享受着大唐的俸禄与特权,却对国家毫无用处,不过是一群寄生在王朝身上的“蠹虫”,靠着先祖的功绩混吃等死。
最让他们无法承受的,是“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
这是在说他们的爵位、官禄,从来不是靠自己挣来的,而是靠着祖辈的功勋世袭而来。
先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耀,到了他们这一代,却成了子弟不劳而获的“通行证”。
二十岁便能袭爵做官,无需参加科举,无需立过战功,只需顶着“勋戚之后”的名头,便能凌驾于寒窗苦读十年的寒门学子之上。
温禾用这两句诗质问。
凭什么仅凭出身,就能跳过旁人一辈子的努力?
何况如今大唐刚刚开国,你们竟然就开始敲骨吸髓了。
这些话,若是私下议论,他们还能靠着权势压下,可温禾竟在皇宫门前、众目睽睽之下,用诗句将这些丑事公之于众。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温禾说的全是实情。
长安城里,多少勋贵子弟二十岁便袭了爵位,每日流连于酒楼倡馆,对书卷、戎衣避之不及?
温禾的诗,不是污蔑,而是将他们刻意隐藏的家丑摆到了阳光下。
让他们在同僚面前、在宫墙之下,颜面尽失,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你这田舍儿,竟敢造谣污蔑我等!”
一个勋贵气得声音发颤,却连反驳的底气都不足。
他自家嫡子便是如此,二十岁袭了轻车都尉的爵位,却连《孙子兵法》的开篇都背不全,每日只知与狐朋狗友赌钱饮酒,上个月还因争风吃醋,在秦楼楚馆闹了大笑话。
所以他才不得不重视次子,让他欣慰的时,他家二郎没有辜负他的希望,竟然考进了弘文馆。
可没想到,居然被温禾这个竖子关进了百骑。
只是面对他的愤怒。
温禾却视若无睹,背着手继续吟诵。
“春来日日出,服御何轻肥。”
“朝从博徒饮,暮有倡楼期。”
“平封还酒债,堆金选蛾眉。”
“声色狗马外,其余一无知。”
这几句更是将子弟的奢靡与无知刻画得入木三分。
春日里日日出游,衣着是上好的绫罗,车马是名贵的良驹,连随从都穿着绸缎。
早上与赌徒在酒楼酣饮,喝得酩酊大醉,晚上便去倡楼寻欢,抱着美人笙歌达旦。
用封地的赋税偿还巨额酒债,耗费重金挑选年轻貌美的姬妾。
除了声色狗马、吃喝玩乐,对朝堂事务、百姓疾苦一无所知,连今年关中的收成如何都答不上来。
勋贵们听得面红耳赤,有的低下头不敢与旁人对视,有的则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温禾说的,何尝不是他们身边子弟的日常?
甚至有些事,比温禾描述的还要荒唐。他们想反驳,却找不到半句理由,只能任由这些诗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的脸上。
直到“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落下,勋贵们的怒火彻底爆发。
在他们眼中,温禾将他们比作山苗生长在高处,靠着地势优越便能肆意生长,却无栋梁之材,只能做无用的杂草。
将寒门学子比作涧松,虽有凌云之志,质地坚硬可做栋梁,却因生长在低洼之处,只能屈居人下,无人赏识。
这就等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在骂他们德不配位了。
“你你你……”
一个白发勋贵指着温禾,气得嘴唇哆嗦,一口气没上来,竟捂着胸口踉跄两步,多亏身边的侍从眼疾手快扶住他,才没倒在地上。
他指着温禾,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首诗,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穿了他们所有的伪装。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首诗是一百年后的白居易写的。
当时的世家子弟更加奢靡堕落。
或者说那个时候的大唐,已经彻底的烂掉了。
只是温禾吧这首诗念出来,并不是为了他们。
他要让此刻在两仪殿内的李世民听见。
听见寒门学子的无奈,听见勋贵特权的腐朽,听见一个王朝若想长治久安,必须打破世袭垄断。
那还残留着一点意识的褚亮,突然发出一声“哀嚎”。
竟然又吐出一口鲜血。
那些勋贵见状,也顾不上和温禾纠缠,急匆匆带他去找御医了。
再不去,只怕这位弘文馆学士就要不禄了。
两仪殿内,高月早已将温禾后续的诗句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李世民。
当听到“古来无奈何,非君独伤悲”时。
李世民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有对温禾胆识的赞许,有对世家特权的无奈,更有一份打破僵局的坚定。
房玄龄等人脸色骤变,连忙上前一步:“陛下,温禾此诗虽有激愤之意,却也太过激进,恐惹得勋贵集团不满,不利于朝堂稳定,眼下褚亮昏迷,若再逼得勋贵联手施压,怕是会生出乱子啊!”
李世民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说了。”
他转头对高月吩咐道:“你去告诉温禾,两日后上朝莫要迟了。”
温禾向来不上朝。
李世民也从未催促过。
今日他竟然特意让高月去提醒。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一动,目光悄然的看向了一旁的房玄龄。
说罢,李世民缓缓站起身,神色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朕累了,今日便到这吧,对了,御医诊治后,记得将褚卿的情况详细报给朕,莫要出了差错。”
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在内殿门后,两仪殿内只剩下长孙无忌、萧瑀、房玄龄与杜如晦四人。
几人站在空旷的殿中,目光交错间,尽是各怀心事的复杂。
“萧公,今日之事……”
房玄龄率先打破沉默,他看向萧瑀,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他深知萧瑀在朝中的分量,若能拉上萧瑀一同发声,或许能在后续朝议中制衡温禾,也能给勋贵们一个交代。
可话未说完,他便见萧瑀微微偏过头,眼神里透着明显的疏离,显然不愿掺和此事。
房玄龄心中了然。
萧瑀家中并无子弟在弘文馆,后辈也从未靠门荫入仕,此次温禾与勋贵的冲突,本就与他毫无干系。
更重要的是,萧瑀的核心利益与温禾隐隐相合。
二人都坚定地支持太子,都希望太子能顺利登基,稳固大唐储君之位。
为了这点,萧瑀绝不会因无关的勋贵之争,去得罪深受陛下信任、且与太子关系亲近的温禾。
“玄龄啊。”
萧瑀轻轻打断房玄龄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笑着摇了摇头。
“老夫年纪大了,方才在殿中站得久了,这困意突然就涌上来了,看来是真的老了,精力不济喽。”
他这话既是托词,也是明确的拒绝,不给房玄龄再开口的机会。
说罢,萧瑀对着杜如晦、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示意,便背着双手,慢悠悠地朝着殿外走去,步伐稳健,哪里有半分“困乏”的模样。
房玄龄愣在原地,看着萧瑀离去的背影,一时语塞。
待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杜如晦。
可杜如晦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此事牵扯甚广,陛下心意未明,且褚亮还在病中,不宜急着定论,两日后朝议再说吧。”
话音落下,杜如晦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他心里清楚,温禾背后站着陛下,方才陛下明显是动怒了。
所以这件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
不能因此,让陛下真的下定决心了。
等他离开后。
殿中只剩下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二人。
房玄龄却像是没看见长孙无忌一般,目光扫过殿内,整理了一下官袍,便自顾自地朝着殿外走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予。
偌大的两仪殿内,瞬间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人,空旷的殿宇里,只余下他轻微的呼吸声。
长孙无忌站在原地,看着殿门处洒进来的阳光,那光亮渐渐与房玄龄远去的背影重迭,模糊了轮廓。
他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握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恍惚间,长孙无忌的思绪飘回了温禾初入秦王府的那一日。
“长孙无忌,满肚子阴谋诡计,整天就想着和房玄龄、杜如晦比,可他明面上还装作和他们很友好的样子,可在房玄龄死后,长孙无忌对他儿子那叫一个……”
那天,他恰好带着房玄龄、杜如晦站在那小院外面,温禾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耳中。
当时他立刻推门而入,厉声辩解,说温禾胡说八道。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温禾说的,句句都是他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他确实嫉妒房玄龄的贤名、杜如晦的智谋,也确实想在秦王府的功勋簿上,压过二人一头。
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温禾或许不知道,房玄龄与杜如晦对陛下,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忠心。
玄武门之变前,他曾深夜去找房玄龄、杜如晦,劝二人与自己一同劝说秦王下定决心,可二人却百般推诿,只说“从长计议”。
彼时他怒不可遏,当场喝骂二人“妇人之仁”,甚至冲动之下,一拳砸在房玄龄胸口,逼着二人点头同意。
从那一刻起,长孙无忌便清楚,他与房玄龄、杜如晦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同心同德。
今日房玄龄对他的无视,不过是这道鸿沟的又一次显现罢了。
“温嘉颖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长孙无忌低声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
“但愿你们这些人,不会撞得一脸血吧。”
他清楚温禾的手段。
看似冲动鲁莽,实则步步紧逼,连陛下都对他多有偏袒。
房玄龄执意要与温禾作对,恐怕只会自讨苦吃。
与此同时,两仪殿外的宫道上,房玄龄正缓步走着,迎面撞上了等候在此的温禾。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温禾挑了挑眉,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
他巴不得房玄龄此刻来挑衅自己,若是房玄龄先动了手,他便能顺势而为。
可房玄龄却比他想象中冷静得多。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只是静静地看着温禾,眼神复杂,有恼怒,有警惕,却没有半分要发作的意思。
片刻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绕过温禾,径直离去。
温禾看着房玄龄的背影,有些意外,随即又觉得无趣。
这老狐狸,倒是比那些冲动的勋贵难对付多了。
没过多久,高月匆匆从殿内赶来,走到温禾面前,躬身说道。
“高阳县子,陛下有旨,两日后的朝议,您需准时参加,莫要迟到。”
温禾一听朝议二字,只觉得头大,一脸不情愿地问道。
“我能不能不去啊?那些勋贵看我不顺眼,到时候在朝堂上围攻我,我可不想听他们废话。”
高月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县子,陛下特意吩咐,让您别迟到,这话的意思,您该明白吧?”
他虽未明说,可语气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陛下已经定了主意,此事没得商量,温禾必须去。
温禾撇了撇嘴,心里满是无奈。
对他而言,去朝堂上跟那群勋贵唇枪舌剑,远不如留在百骑司盯着苏定方他们训练来得痛快。
至少校场上的汗水不会骗人,将士们的筋骨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哪像朝堂上那般,满是虚与委蛇的算计。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两仪殿的方向,忽然觉得李世民此刻或许比他更憋屈。
身为天子,明明看着那些勋贵在自己面前上蹿下跳,为了维护特权不惜逼宫,却还要顾及朝堂平衡,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
只能用“以理服人”的方式慢慢周旋。
“或许这就是做皇帝的难处吧,所谓的平衡,说到底就是拿自己的心意,去换朝堂的安稳。”
温禾低声自语,心里忽然通透了些。
连李世民都有不得不妥协的地方,他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痛快?
不过,也该让这些世代享受特权的古代人知道,什么叫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想通这些,温禾不再纠结,转身朝着百骑司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而此时的河南褚氏府邸,正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
正厅内。
褚亮靠在软榻上,脸色比在宫中时多了几分血色,只是嘴唇依旧苍白得吓人。
“温禾呢,温禾何在!”
他刚喝下御医熬好的汤药,喉间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屋内站着的几个勋贵见状,都暗自松了口气。
褚亮若是出事,他们这些勋贵与士族之间的联系,怕是要断了一大半。
可没想到,他一醒来,竟然就喊温禾的名字。
“希明啊,你现在可别再提那个竖子了。”
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勋贵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几分劝慰。
“当务之急是顾好你的身子,弘文馆离不开你,陛下那边也还需要你帮着说话,你要是倒下了,咱们这些人的后辈,日后想进弘文馆可就难了。”
这话并非虚言。
在场的勋贵,大多出身关陇或山东士族,平日里本就与其他士族有些隔阂,全靠褚亮从中周旋。
褚亮虽是河南褚氏出身,却与弘农杨氏、河东薛氏渊源颇深,当年在秦王府时,更是负责替李世民拉拢勋贵的关键人物。
也正是因此,李世民才对他格外其中,
如今他身为弘文馆学士,自然是要投桃报李。
若是褚亮出事,换了旁人来掌管弘文馆,未必会像他这般通融。
到时候他们家中后辈,怕是再难有这般轻松的入仕机会。
可褚亮却像是没听进劝慰,双眼猛地瞪得溜圆,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指着宫外的方向,情绪激动地喊道。
“温禾那竖子绝不可留!他在宫中吟诵的那首诗,是要断了我士族、世家的根基啊!”
“他绝不能留在长安!”
他刚才在宫中虽昏迷了片刻,可温禾后续的诗句,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耳中。
“沈沈朱门宅,中有乳臭儿”
“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
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天下寒门士子和黎庶百姓,定会把他们这些勋贵士族当成欺压良善的“虎豹财狼”。
到时候怕是连他们的名声都要彻底臭了。
“快!快让人去传风声!”
褚亮猛地坐起身,不顾御医的叮嘱,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就说……就说,说他……”
话未说完,褚亮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闷,像是有块巨石压着,呼吸瞬间变得困难。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间一甜,“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再次从口中喷出,溅在身前的锦缎被褥上,殷红刺眼。
紧接着,褚亮的头一歪,双眼紧闭,竟又昏死了过去。
“希明!”
“褚学士!”
屋内的勋贵们顿时慌了神,纷纷围上前,有的伸手去探褚亮的鼻息,有的则对着门外大喊。
“快!再去请御医!褚学士又昏过去了!”
一时间,褚府内人声鼎沸,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愈发混乱。
几个勋贵看着软榻上不省人事的褚亮,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温禾一首诗,竟把褚亮逼到了这般地步。
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他们这些勋贵,怕是要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更会让陛下对他们生出不满。
“这温禾,真是个煞星!”
一个勋贵咬牙切齿地说道,眼底满是恨意。
“两日后的朝议,咱们必须联合更多人,一定要让陛下严惩此子,否则后患无穷!”
其他人纷纷点头,眼神里满是坚定。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不能扳倒温禾,只怕日后他们的子弟便再难进入弘文馆了。
百骑司的校场上。
烈日如火球般悬在半空,晒得地面发烫,连空气都像是被烤得扭曲。
谁也没有想到,这才入春没多久,天气竟然就这么炎热。
温禾对此毫不在意,他正斜倚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羊汤,香气随着微风散开。
偶尔有凉风吹过,拂去额间的薄汗,倒比在两仪殿应对那些勋贵舒心多了。
不远处,苏定方正带着一队百骑士兵练障碍跑。
士兵们身上都穿着十几斤重的玄铁甲胄,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每跑一步都发出“哐当”的轻响。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内衬的布衣,在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痕迹,却没有一个人放慢脚步。
“干嘛呢!跑这么慢,中午没吃饭啊!”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拿着长棍,在障碍旁来回踱步,对着落在后面的士兵大声呵斥。
“曲江池里的老鳖都比你们跑得快!再慢些,晚上就别想吃饭了!”
另一个老兵也跟着附和。
“都给我拿出点劲头来!咱们是陛下亲军,要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护着陛下!”
士兵们被骂得脸色通红,却没人反驳,只是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障碍跑的最后一段是陡坡,几个体力不支的士兵脚步踉跄,却还是互相搀扶着往上爬。
温禾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他当初力主加强百骑的训练强度,就是为了让这支亲军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实力。
“小郎君。”
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传来,温禾不用睁眼也知道是张文啸。
温禾闭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张文啸连忙凑到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标下已经按照小郎君的吩咐,把弘文馆学子擅闯贡院、勋贵想搞特权的事情,跟孟周、赵磊和吴生他们说了,范彪也留在那边协助他们,确保消息能传到更多寒门士子耳朵里。”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显然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得很妥当。
温禾这才打着哈欠,缓缓睁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慵懒,却又带着一丝清醒。
“他们三人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那三位书生啊,当时就义愤填膺,拍着桌子说勋贵太过霸道,连科举公平都要破坏!”
张文啸笑着回道。
“以标下来看,就算小郎君你不吩咐,他们要是自己得知此事,也定然会群情激奋,说不定还会主动去联络其他士子。”
“不会。”
温禾摇了摇头,从藤椅上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他走到校场边缘,目光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书生造……做事,十年不成,他们这些人最是优柔寡断,若是没有人在后面推一把,别说让他们反抗勋贵,他们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有。”
张文啸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问道、
“小郎君,那些寒门和庶民士子,难道不知道勋贵搞特权、占名额的事吗?他们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吗?”
“他们当然知道。”
温禾转过身,看着张文啸,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甚至比我们想象中更清楚,哪些勋贵子弟没真才实学却能轻易入仕,哪些名额被世家暗中把持,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可知道又如何?他们不敢说,也不敢反抗。就好像掩耳盗铃一样,只要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就觉得那些不公与自己无关,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他们怕得罪勋贵,怕被报复,怕自己寒窗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所以宁愿忍气吞声,也不愿站出来说一句‘不公’。”
张文啸闻言,突然狡黠的笑了起来。
“所以小郎君你就点了一把火。”
温禾莞尔,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两日后。
长安城,三味书屋外面。
“诸君,我等寒窗数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求报效家国吗?”
“可是如今,那些人,他们依靠着父辈的荣光,摧毁了给予我等的公允,诸君想想家中那期盼的父母,妻儿的希翼,我等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夺走原本该属于我等的一切吗?”
只见那茶楼上,孟周义愤填膺。
在街道上,先是数十个被他们暗中联络的士子,后来是前来买书的。
再后来是听到风声而来的。
“某知晓,我等出生卑微,自魏晋九品中正制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黎庶,高门窃据高位,掌握朝堂,因此才有祸国殃民之辈频出,天下才会兴替频繁!”
“那些人说我们如猪狗,是田舍郎,不配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庙堂。”
“可就在昨日,某亲耳听到一位少年振聋发聩之声。”
“他做了一首诗。”
说到这孟周故意停顿了一下。
那些围聚过来的人,都好奇的向他投去目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孟周几乎是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寒门和庶民士子都不由屏气凝神。
这一刻他们感觉仿佛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今日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行卷无论,被那些高门鄙夷。
但还是想凭借着满腔热血参加科举证明自己。
然而,每当那些高门出身的人见到他们时,都会肆无忌惮的耻笑。
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有些人真的认命了,所以去成了小吏。
有些人浑浑噩噩的回了家中,再也不读书了。
还有些人在坚持苦读,可是却看不到一点希望。
而今日,却有人告诉他们!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的吴生高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这首诗是何人所作,竟然如此振聋发聩。”
这自然是温禾安排的。
孟周随即趁势而为,喊道。
“这首诗乃是高阳县子前日有感而发,当时他被弘文馆的人质问,便作出了这等绝唱,而如今他为了为我等伸张公正,正在朝廷上被那些碌碌无为之徒逼问。”
“那些人视天下士子为无物,视朝堂法度为无物,如今他们就在那朝堂上逼迫陛下,逼问高阳县子,诸君,我等苦读圣贤之书,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不忠不义之徒,窃据朝堂吗!”
孟周的声音都变的有些嘶哑了。
而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忽然有个穿着儒衫的高头大汉怒吼着。
“是男儿的便谁某去朱雀门为陛下请命,为高阳县子伸冤!”
原本早已经安排好的人,在下一刻当即齐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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