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骑那边出事了?”
李世民见黄春步履急促入御苑,便将手中风筝线轴轻递身旁的李丽质。
小丫头指尖刚触到线轴,眉眼瞬间弯成月牙,伸手便要去牵温禾的衣袖,转头却见温禾已随自家阿耶朝黄春走去,小嘴悄悄抿了抿,终究还是攥着线轴立在原地,目光追着两人身影,却未敢上前。
黄春快步趋前,双手捧着一只青竹竹筒躬身奏道。
“陛下,辽东急递密报,乃当地百骑亲送至京,未走驿站传驿,恐有延误,故加急呈禀。”
“辽东?”
温禾眉梢微挑,下意识接话。
“莫非与高句丽有关?”
李世民未及回应,先接过竹筒,又朝身侧的高月递去一个眼神。
高月心领神会,当即扬声对周遭宫女内侍道:“陛下与高阳县子议事,尔等退至百步外候命,不得近前!”
众人应声退下,御苑内只剩李世民、温禾、黄春三人,连李丽质也懂事地挪到海棠花旁,虽好奇地探头望,却始终守着分寸,未曾靠近。
李世民指尖捻开竹筒上的紫铜封铅,抽出里面卷着的麻纸密信,展开只匆匆扫过几行,原本因政务微蹙的眉头便豁然舒展,眼底还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温禾瞧着他神色,悬着的心悄然放下。
若真是急难祸事,陛下断不会有这般轻松模样。
果不其然,李世民将密信递向温禾,语气带着几分赞许。
“看来你此前抛给高句丽的诱饵,已然奏效。”
温禾双手接过密信,目光落在字迹遒劲的文言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只见密信上写着。
‘高句丽王高建武已遣重臣通好新罗、百济,三邦于平壤会盟,立誓共图海东。
近察高句丽调集甲士、赶造海舰,新罗输粮秣万石,百济献造船工匠百人,诸部皆厉兵秣马,昼夜不休。
三邦约定期月之后,乘夜率舟师数千艘突袭倭国,目标直指石见银山,欲夺其矿脉以充军资。
唯倭国尚不知情,此计属三邦绝密。
另,此前我方散布之‘倭国欲染指辽东’流言,已令高句丽深信不疑,故其伐倭之心更坚。
现特禀详情,供陛下定夺。’
密信末尾,“苏武”二字落于纸角。
温禾瞥见这落款,心里不禁暗哂。
这郑元璹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竟自比持节牧羊十九年的苏武。
人家苏武是被匈奴掳走、宁死不降的忠臣,他郑元璹不过是因罪被贬至辽东,怎么看都算不上被迫守节。
这般自喻,着实有些不要脸了。
他压下心中念头,将密信递回李世民,笑着提醒。
“陛下,如今鸿胪客馆中,尚留着几位倭国遣唐使,未曾归国。”
李世民闻言,略一沉吟便悟透了温禾的用意。
此前故意让百骑将“倭国石见有银山”的消息散给高句丽、新罗、百济,本就不是要把这处矿藏让出去。
而是要借这桩利益,挑动半岛三邦与倭国相互撕咬,让他们在海东耗损实力,大唐好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三邦已然盟约备战,自然不能让倭国置身事外,得把这把火彻底烧起来。
“从长安传信至倭国,需得多少时日?”
李世民问道,目光扫过御苑中随风摇曳的槐枝,似在暗自盘算时间。
“若走海路加急,再沿途借驿站换马传递,一切顺利的话,约莫二十余日可到倭国港口。”
温禾回道。
“此前百骑从倭国传回情报,便是这个时日,只是倭国都城远在奈良,消息从港口递到飞鸟城,还需几日功夫。”
要知道,这个时代倭国境内,甚至连驿站都没有。
李世民闻言轻笑。
“这么算来,即便此刻传信,倭国也只剩几日时间准备,这般仓促,他们能布下的防备,想必有限得很。”
温禾当即领会了李世民的顾虑。
他是怕消息传得太早,让倭国有充足时间调兵布防,到时候三邦水师攻不进倭国海岸,这场“狗咬狗”的戏码刚开锣就要散场,大唐也就没法借他们缠斗之机,为国内整顿争取时间。
唯有让三邦顺利登陆倭国,将战火燃到倭国境内,才能让双方彻底陷进去,短时间内难以脱身。
“陛下放心,即便消息传到倭国,他们也未必会信,至少不会全信。”
温禾语气笃定。
“倭国与半岛三邦素来积怨颇深,却也互有忌惮,突然听闻三邦要联手袭己,他们第一反应怕是质疑,甚至可能派人去高句丽当面质问。这般一来,反倒会激怒渊盖苏文。”
他顿了顿,继续道。
“渊盖苏文此人,性子本就狠厉果决,从无半分优柔寡断,如今三邦盟约已立,舟师、甲士皆已动员,粮草、器械也备了大半,即便消息泄露,他也绝不会中途放弃,否则不仅会错失石见银山这处军资重地,更会失信于新罗、百济,折了高句丽的颜面。”
“以他的脾性,说不定还会为防夜长梦多,提前发兵。”
这话并非凭空揣测。
日后渊盖苏文敢当着高句丽满朝文武的面弑杀国王高建武,敢在大唐拒绝接纳其使者后,果断与大唐断交,更在边境大修防御工事,数次挑衅大唐疆土,足见其行事果决。
如今这袭倭夺银的计划,既关乎实打实的利益,又关乎三邦联盟的威信,渊盖苏文断不会因些许变数便轻易罢手。
李世民闻言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你倒是把渊盖苏文的性子摸得透彻,既如此,便即刻安排人手,将三邦备战的消息透给倭国遣唐使,不必说得太明,点到即止,让他们自行揣度、慌乱便是。”
“臣遵旨。”
温禾躬身领命。
“这件事情你负责督导即可,如今重中之重还是春闱。”
李世民提醒道。
温禾愕然,心里不免有些无奈。
我想回家睡觉啊!
你信不信我告你虐待儿童啊!
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要说是去对付小鬼子,他倒是乐意,可一提起春闱,只觉得头都大了。
这两天的事情,不都是这春闱搞出来的吗?
这春闱还没正式开考,就已经闹出了弘文馆的事,谁知道接下来一个月里,那些人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正想再跟李世民讨价还价,哪怕少分担些春闱的琐事也好,刚开口唤了声。
“陛下啊……”。
就被李世民干脆利落地打断:“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多言,你中午留在宫中,一同用膳。”
温禾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抬眼对上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别以为你心里想什么,朕不知道”。
他只好认命地闭了嘴。。
中午的御膳摆在立政殿偏厅,菜式算不上奢华,却胜在精致。
可温禾却吃得没滋没味,满脑子都在盘算春闱的流程、如何防范勋贵舞弊、怎么安抚士子情绪。
连李世民偶尔问起百骑的近况,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反观一旁的李丽质,倒是吃得格外开心。
小丫头左手拿着一块蜜糕,右手用银勺舀着甜汤,时不时还会夹一筷子青菜递到温禾碗里,软声道:“阿禾,这个好吃,你快尝尝。”
也不知是不是上午放风筝玩得尽兴,她竟没再纠缠着要温禾带她出宫,只是偶尔会歪着脑袋,好奇地问温禾什么时候再进宫陪她玩。
温禾被小丫头的热情感染,心里的烦躁消散了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等春闱结束,阿禾就接你出宫放风筝,到时候咱们还做新的风筝,画你喜欢的小兔子好不好?”
李丽质眼睛一亮,立刻放下银勺,伸出小手指。
“拉钩!不许骗人!”
温禾配合地勾住她的小手指,认真道。
“不骗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丫头这才满意地松开手,觉得温禾这说法十分有趣,连连点头,笑道。
“嗯嗯,一百年不许变。”
饭后,温禾向李世民告辞,刚走到立政殿门口,就被李丽质拉住了袖子。
小丫头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不舍:“阿禾,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出宫哦。”
站在不远处的李世民,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有点揪心。
怎么感觉好像自家女儿好像就要走了似的。
明明还有好几年呢。
“一定。”
温禾笑着点头,看着宫女牵着李丽质的手走远,才转身离开皇宫,快马加鞭赶回百骑营。
刚进百骑营大门,迎面就撞见身着黑色劲装的张文啸。他正攥着一份巡防名册,脚步匆匆像是要去安排午后值守,见了温禾,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属下参见县子!”
温禾抬手免了他的礼,开门见山问道:“小张啊,上午在朱雀门抓的那些混在士子中的可疑之人,现在安置在哪了?”
张文啸连忙回道。
“回小郎君,都关在营中最内侧的牢里,与其他囚犯隔得远,范彪正带着两个队的弟兄轮班看守,不仅仔细搜了身,连牢门都加了两道锁,保证不会出岔子。”
“做得好。”
温禾点头,又想起上午百骑弟兄们顶着日头在朱雀门值守,忙前忙后没歇过脚,便补充道。
“你先去把范彪叫来,我有要事跟他说。”
“是!”
张文啸应声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西侧营房跑去。
百骑营里上下都知道,温县子待下属素来宽厚,但凡弟兄们立了功或是辛苦了,从不吝啬赏赐,如今叫范彪来,多半是有好事。
没片刻功夫,就见范彪迈着大步跑了过来,身上的甲胄还没来得及卸,甲片碰撞着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跑到温禾面前,利落躬身,咧着嘴笑道。
“标下范彪,参见小郎君!”
温禾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先别急着行礼,上午值守辛苦,坐着说就好。”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今日朱雀门之事,多亏了百骑的弟兄们处置得当,立了功。”
范彪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却还是谦虚道。
“都是弟兄们分内之事,不敢谈‘立功’。再说有县子在朱雀门坐镇,弟兄们心里才有底。”
“分内之事,也该有赏。”
温禾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你去跟账房说,今日出勤的百骑弟兄,无论官职高低,每人赏一贯钱,就当是上午的辛苦费,另外,让伙房晚上加两个荤菜,给弟兄们补补身子。”
“每人一贯钱?”
范彪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要知道,百骑将士每月俸禄也不过两贯多,如今一场值守就赏一贯钱,还加菜,这赏赐着实厚重。
他连忙再次躬身,声音都比刚才响亮了几分.
“末将替今日出勤的弟兄们,谢过县子!弟兄们早上顶着日头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后还忙着看守囚犯,连口热汤都没顾上喝,要是知道县子给这么重的赏,定然会高兴坏了!”
温禾笑着伸手,范彪自觉的蹲下身子,让他好能拍到自己的肩膀。
这懂事的模样,反倒是让温禾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弟兄们辛苦,这点赏赐是应该的。对了,孟周、吴生、赵磊他们三个,现在在哪?”
“回县子,他们三个现在在营中客房歇着。”
范彪连忙回道。
“上午他们跟着士子们请愿,后来县子让末将把他们带回营中安置,末将怕他们不适应,还特意让人给他们备了茶水点心。县子若是要见他们,末将这就去叫。”
“好,你去把他们叫来,我在书房等他们。”
温禾说完,便转身走向书房。
温禾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响起孟周的声音。
“学生孟周(吴生、赵磊),拜见高阳县子。”
“进来吧。”
温禾抬声道。
三人推门而入,躬身行礼后,才拘谨地站在书桌前,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
之前郑县一别,他们心里要说没期待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遇到了高阳县子,还遇见了太子殿下和陛下。
只是那之后,他们还是一如既往,过着清贫的日子。
所以都觉得那个时候好像就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来长安后,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温禾行卷。
可一直都在犹豫。
没想到高阳县子竟然主动找上了他们。
还给予他们如此重要的任务。
温禾看着三人局促的模样,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不用这么拘谨。”
三人谢过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沾了椅子的一角,身体还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温禾失笑的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今日在朱雀门,你们做得很好,能够挺身而出,为寒门士子争取公平,这份勇气和担当,很难得。”
孟周闻言,立刻站起身,郑重道:“县子谬赞,此事关乎科举公平,关乎天下寒门士子的前程,即便不是县子交代,学生等人得知勋贵欲暗箱操作,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我等读书之人,所求不过公平二字,若连科举都不能公平,那读书还有何用?”
他说得义正词严,眼神里满是坚定,一旁的吴生和赵磊也连忙站起身,附和道。
“孟兄所言极是!我等虽出身寒门,却也知公道自在人心,绝不能让勋贵毁了科举!”
他笑着摆了摆手,让三人坐下。
“你们有这份心,很好。不过,光有勇气和担当还不够,日后若想在朝堂立足,还需有真才实学,有治国理政的本事,我问你们,你们的志向是什么?”
孟周率先开口,眼神里满是憧憬:“学生想做一名直言进谏的臣子,像魏中丞那般,敢于指出君主的过错,为大唐的长治久安尽一份力!”
温禾点了点头,魏徵是贞观朝有名的谏臣,孟周以他为榜样,足见其有报国之心。
他又看向赵磊,问道:“你呢?”
赵磊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道,
“学生以前一直在乡下读书,对朝堂之事了解不多,若是日后能够通过科举进入朝堂,学生定然会学习先贤,恪尽职守,造福百姓,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不辜负县子的栽培。”
温禾闻言,心里微微一动。
赵磊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却有些空泛。
当官和读书不同,读书只需要钻研典籍,而当官需要处理繁杂的政务,需要应对各种人际关系,需要权衡利弊,不是光有造福百姓的想法就能做好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吴生:“你的志向呢?”
吴生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
“学生没有孟兄那般远大的志向,也没有赵兄那般崇高的追求,学生只想先去地方历练几年,学习怎么为政,怎么处理百姓的事情,若是能到一个县里做个县尉,管好一方治安,让百姓安居乐业,学生便心满意足了。”
温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吴生倒是务实。
县尉虽只是从九品的小官,即便是上等县也不过从八品上而已。
但是县尉却掌管一县治安,是最贴近百姓的官职,能在这个职位上做出成绩,远比空喊口号来得实在。
不过,他也不确定吴生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毕竟在官场,务实也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容易博得上位者的好感。
他没有再多追问,转而问道。
“距离春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准备考什么科目?”
孟周和赵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学生准备考明算科。”
温禾有些意外。
明算科主要考算术、历法、工程等知识,难度不小,而且录取人数不多,一般只有对算术有浓厚兴趣且天赋出众的士子才会选择这个科目。
而且明算科出来的,一般是去民部做主事,或者是到国子监做个算学博士。
几乎很难出头。
他看向吴生,问道:“吴生你呢呢?”
“学生报的是明经科。”
吴生低声道。
“学生对儒家经典还算熟悉,明经科相对稳妥一些。”
他有些犹豫,似乎是没什么自信的样子。
温禾知道他们觉得自己出身低,可能比不过那些士族子弟。
既然这三人这一次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
自己不如也帮帮他们……
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你们愿意,可以搬到我府上住,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们复习功课,答疑解惑,或许能让你们多几分把握。”
这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要知道,在大唐,士子参加科举前,都会将自己的诗文呈给达官显贵,希望能得到赏识,这便是“行卷”。
可“行卷”也未必能得到达官显贵的青睐,更别说住进达官显贵的府上,得到一对一的指导了。
温禾作为正五品的高阳县子,又是陛下器重的臣子,能主动提出帮他们复习功课,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三人赫然将温禾如今才十一岁的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孟周反应最快,立刻站起身,对着温禾深深一揖。
“学生多谢县子厚爱!若能得到县子指点,学生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县子期望!”
吴生和赵磊也连忙站起身,跟着躬身行礼。
“学生多谢县子!”
“不必多礼。”
温禾笑着摆手。
“你们都是有潜力的人,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先下去休息,明天一早,我让人来接你们去府上。”
“是!”
三人再次道谢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房,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显然是被这个好消息冲昏了头。
温禾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孟周有风骨,吴生务实,赵磊虽有些空泛,却也并非无可救药,若是能好好培养,说不定日后能帮帮李承乾。
温禾抬手舒展筋骨,胸腔里郁积的烦躁随动作散去大半。
既已决定为李承乾培养助力,春闱的麻烦便不算白扛。
待懒腰伸到极致,他眼神骤然一沉,方才温和尽数褪去,只剩冷冽、
“走,去牢房,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借着士子请愿的由头,在太岁头上动土!”
话音落时,他已率先迈步,玄色衣袍扫过门槛,眼底寒芒一闪而过。跟在身后的张文啸与范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忌惮。
看得两人心头阵阵发颤,连忙加快脚步跟上。
百骑营的牢房在营区最西侧,依着高墙而建,墙头上插着锋利的铁棘。
门口两名守卫身披重甲,手按腰间横刀,见温禾过来,立刻行礼。
厚重的铁门被两人合力推开,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牢房走廊两侧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最尽头的一间里,蜷缩着七道身影。
温禾站在牢门外,借着头顶小窗透进的微光扫过牢内。
七人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头发乱得像鸡窝。
脸上还留着上午被百骑士兵制服时的淤青。
此刻正挤在角落,警惕地盯着门口,眼神里藏着慌乱,却还强撑着摆出强硬姿态。
“小郎君,这些人从上午关进来就硬气得很,无论怎么问,都一口咬定是来请愿的士子,连水都不肯喝一口。”
范彪凑到温禾耳边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弟兄们怕动刑伤了人,坏了小郎君的规矩,一直没敢用强。”
温禾没接话,只是抬手示意张文啸上前。张文啸立刻抽出腰间马鞭,鞭梢在掌心轻轻一绕,迈步走进牢房。
马鞭“啪”地一声抽在地面,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吓得牢内几人身体同时一缩。
“我最后问一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混在士子里挑事的?”
张文啸声音沉得像铁,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一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汉子身上。
上午就是这汉子在人群里喊得最凶,事前他被百骑拿下后,发现他身上竟然还藏着匕首。
那高壮汉子梗着脖子,唾沫星子飞溅。
“我们就是来请愿的士子!凭什么抓我们?高阳县子好歹是陛下器重的臣子,难道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士子?”
张文啸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揪住汉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手臂青筋暴起,语气里满是嘲讽。
“真正的士子请愿,是为科举公平据理力争,是求陛下广纳贤才,你们呢?在朱雀门里四处窜,扯着嗓子喊‘废除弘文馆’,那是士子该说的话吗?!”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几人心上,牢内瞬间安静下来。
那高壮汉子眼神闪烁,嘴硬道:“弘文馆被勋贵把持,寒门士子进不去,废除它有什么错?”
“错不错,轮不到你们来置喙!”
张文啸手上力道加重,几乎将汉子提离地面。
“更别说你们根本不是为了寒门,上午百骑弟兄看得清楚,你们故意在人群里散布‘陛下要偏袒勋贵,寒门再无出头日’的谣言,这也是士子该做的事?!”
汉子被拎得双脚离地,脸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急促,却还想狡辩。
“我们……我们就是太急了,想让陛下重视我们的诉求!”
“急?”
温禾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牢房内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他缓缓迈步走进牢房,靴底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几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那高壮汉子面前,冷声问道:“若是只是为了诉求,为何要在腰间藏匕首?”
这话戳中了几人的软肋,那汉子彻底没了声,其他几人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温禾对视。
牢房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几人不自觉发抖的声响。
张文啸见状,扬手就要用马鞭抽向汉子:“看来不给你们点教训,你们是不会说实话了!”
“慢着。”
温禾抬手拦住张文啸,目光缓缓扫过牢内七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鞭子抽在身上,疼一阵也就过去了,算不得什么,我倒是知道几种法子,能让你们好好开口的办法。”
他走到牢房中央,背对着几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第一种,叫老虎凳,把人绑在长凳上,小腿下面垫砖块,垫一块,膝盖骨就像被生生扯断一样疼,垫到三块,骨头说不定就碎了,就算日后能走路,也得瘸一辈子。”
话音刚落,牢内就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个瘦小的汉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膝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以前在城外赌坊见过被打断腿的赌徒,那模样至今想起来都发怵。
温禾摇了摇头,笑道:“这不过只是第一种办法,后面还有呢,放心,只要你们不开口,我一定会让你们尽兴的。”
他笑的和善,可是在他面前那些人的眼里。
就好似恶鬼一般。
“百骑煞星,百骑煞星!”不少人嘴里低声嘟囔着。
温禾像是没听见,继续说道。
“第二种,叫竹签刺指,把细细的竹签削尖,从指甲盖和肉之间插进去,那种疼,比割肉还难受,然后再往上面洒些盐。”
“啧啧,格外的舒爽。”
他说得栩栩如生,仿佛此刻就有竹签在眼前晃动,连张文啸都觉得指尖发麻。
温禾继续说道:“不过啊,我更喜欢的是第三种,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被他这么盯着,牢中的那几人面色惊恐的连忙摇头。
我们不想知道啊。
“至于这最后一种啊,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剥皮实草吗?”
“就是把人埋到地里,然后在把你们的头皮掀开,灌入水银,你们的皮肉就会被分开,疼的你们直接从地里钻出来,哎呀~那一刻的疼痛,定然是生不如死的痛快。”
温禾说到这,故意做出一副期待的模样来。
“啧啧,只是说着我便觉得有趣啊,要不我也不问了,直接从第三种开始吧,你们中有所愿意呢,我看你们这些人的皮都不错,要不就都剥下来,日后就展示在这里,让后面进来的犯人好好瞻仰瞻仰?”
牢内几人更是浑身发抖,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那个高壮汉子,额头上满是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而最瘦小的汉子,裤腿突然湿了一片,尿液顺着裤脚流到地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他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求饶。
“不不不,不要剥皮,饶命饶命啊!”
“我说!我都说!我们不是士子!我们是长安城外的恶少!是被人雇来的!”
这一声哭喊像是打破了堤坝,其他几人也纷纷崩溃。一个瘦脸汉子捂着脸哭道。
“没错!我们是城外赌坊的常客,欠了一屁股债,是有人给我们钱,让我们这么做的!”
温禾眼神一凝,走到那瘦小汉子面前,蹲下身。
“谁雇的你们?给了多少钱?”
汉子浑身抖得像筛糠,不敢看温禾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我们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道是个穿青色长衫的人,说话带着河北口音,三天前在城外的‘聚赌坊’找到我们的。”
“他说……说只要我们今天混在士子里,喊着废除弘文馆,再趁机抢把兵器制造混乱,让场面失控,事后每人给二十贯钱!”
“二十贯?”
张文啸皱紧眉头,二十贯钱对寻常百姓来说,足够一家子过好几年。
难怪这些恶少敢挺而走险啊
“你们就没问他为什么要针对弘文馆?没看清他的模样?”
温禾追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问了!可他不说!”
那瘦脸汉子连忙补充。
“他戴着帷帽,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脸,只知道身材中等,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故意压低了嗓子,我们一开始也怕出事,可他先给了我们每人十贯定金,还说事成之后再给十贯,我们……我们就动心了!”
温禾站起身,目光扫过几人,见他们神色慌张,不像是在说谎,心里却愈发凝重。
河北口音的雇主,专门让他们宣扬废除弘文馆,还想制造混乱,这绝不仅仅是破坏春闱那么简单。
这分明不是冲着弘文馆去的啊。
那个人让这些人带着匕首,明显就是故意到制造混乱。
若是今日聚集的这些士子出现什么事,到时候种种矛头可就要指向他了。
所以这个人是为了对付自己的。
“有点意思。”
又是河北口音啊。
之前没有时间管那个崔巍,没想到他又跳出来了。
温禾嘴角微微勾起。
牢中的那些人见状,当即跪下求饶。
“我们该说的都说了,县子饶命啊,我们不想剥皮啊。”
“县子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啊,求县子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一旁的张文啸看着错愕不已。
小郎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就把这些人吓成这模样了?
不过刚才小郎君说的那些酷刑是不是真的?
他不会真的会吧。
也不知道小郎君是从哪里学的。
这百骑小煞星,还真的没叫错啊。
也就是温禾不知道张文啸的想法,要不然绝对会让他试一试。
“张文啸,你再仔细审审,看看他们还能不能想起更多细节。”
温禾转头吩咐道。
“范彪,你随我带人去城外赌坊,把那地方抄了,所有人都带回百骑营审问!”
温禾语气果决,眼底透着厉色。
大唐律法明禁聚众赌博,此事虽不归他直接管辖,但既已知晓线索,顺带清理治安、帮长安县减轻负担,也是应有之义。
主要是他想去见见,那位幕后之人。
“是!”
范彪轰然应下,转身快步去找人
不过半柱香功夫,温禾便与范彪带着五十名百骑士兵整装出发。
黑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马蹄声踏破街道的宁静,引得行人纷纷避让,皆好奇这百骑精锐为何突然动向异常。
与此同时,长安城东南角的醉仙酒肆二楼雅间内。
荀珏端着青瓷酒杯,指尖轻转杯沿,目光冷淡地扫过面前躬身的小厮。
那小厮穿着粗布短打,额角还沾着尘土,显然是刚从外面急奔而来。
“失败了?”
荀珏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小厮身子一僵,连忙回话。
“正如郎君所料,百骑早有准备。那些人虽一开始煽动了不少士子,可还没等场面失控,就被百骑的便衣拿下了,一个都没跑掉。”
“哼,不出所料的废物。”
荀珏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抬手便将酒杯重重砸在桌案上,酒液溅出,浸湿了铺在桌上的锦布。
“连点混乱都制造不出来,白费了那么多功夫。”
小厮吓得头垂得更低,不敢应声。
荀珏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又问:“河北来的那位莫先生呢?现在在哪?”
“回郎君,莫先生还在崔氏府邸。”
小厮声音发颤,言语中却藏着几分怨恨。
“听说崔大郎没责怪他,还留他在府中议事。”
“没有责怪?”
荀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怕是那位莫先生,活不过这几日了,温禾何等精明,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察觉线索。”
他指尖摩挲着杯沿,眼神复杂。
从前他确实小觑了温禾,以为对方不过是靠新奇点子上位的寒门子弟。
可自上次受了贬罚后,他便日日反思。
为何温禾远在郑县,就能让他败的一塌涂地。
这个少年太可怕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夕阳正沉,将半边天空染成血红。
就在这时,酒肆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震得窗棂都微微发颤。
“是百骑的人!”
小厮脸色骤变,凑到窗边偷偷张望,一眼便认出了骑兵身上百骑专用的甲胄。
“郎君,他们往城外去了!”
荀珏也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
只见一队百骑疾驰而过,队列最前方,一个骑着小马驹,穿着玄色衣袍的身影。
正是温禾!(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