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魏州刺史府内。
许敬宗刚从百骑驻地赶来,衣衫上还沾着尘土,一进门就急切地问道。
“魏中丞,听说长安来信了?可是陛下有了新的吩咐?”
这段时间,他因河北粮种之事寝食难安,既怕局势失控,又怕陛下怪罪百骑办事不力,心心念念的全是长安的消息。
可刚踏入正厅,他便愣住了。
除了端坐的魏征和魏州刺史李德盛,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许参军。”
李义府起身行礼,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几分干练,身上的锦袍还沾着旅途的灰。
“李义府?”许敬宗诧异挑眉。
“难不成是你从长安来送的信?”
“是先生让下官来的,顺便来探望家父。”
李义府说着,朝一旁的李德盛示意了一下。
许敬宗这才反应过来。
魏州刺史李德盛,正是李义府的父亲!
他连忙点头:“原来如此。”
话落,目光又急切地转向魏征:“魏中丞,陛下究竟有何交代?信中可有说如何解决粮种推广的事?”
他见魏征脸色沉郁,李德盛更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愈发不安。
莫不是长安那边也没想出好办法?
“驱狼吞虎啊。”
魏征长长叹了口气,指尖捏着那封来自长安的信纸,语气里满是复杂。
“魏州之事闹到如今地步,我难辞其咎,如今陛下的意思,是要用士族制衡士族……”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忧虑。
“让赵郡李氏牵头推广贞观稻,再让御史巡查各县,还要招揽农户免费领种。这法子虽能破局,可也怕激化士族间的矛盾,我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段时间,他夹在李世民与河北士族之间,既要维护朝廷权威,又要顾及地方势力,早已心力交瘁。
当初接到去河北推广粮种的旨意时,他就隐隐不安,可即便多方洽谈,还是被豪族摆了一道,如今只能靠长安的计策扭转局势。
“不过房相和杜相都没反对,此事便依照此策执行吧。”
魏征收起信纸,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许敬宗站在一旁,看着魏征独自感慨,脸上满是错愕。
您倒是把信给我看看啊!
我还不知道具体内容呢!
可他又不敢贸然打断魏征,只能耐着性子等。
就在这时,李义府上前一步,对着许敬宗躬身道:“许参军,下官来之前,先生特意吩咐,要给您带来一些助力。”
“哦?”
许敬宗眼睛一亮,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莫不是把余下的百骑都派来了?如今这局势,可不是多几个兵力就能解决的,农户被豪族蛊惑,根本不相信朝廷,硬来只会适得其反。”
魏征也摇了摇头,显然也不觉得兵力能破局。
“百骑擅长查案捕贼,却不擅长安抚民心,派来也用处不大。”
“不是百骑。”
李义府拱手,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是之前在长安附近的游学士子,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如今已经安置在刺史府后院了,先生说,这些人或许能帮上忙。”
“游学士子?”
许敬宗和魏征同时愣住,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之前温禾提议,让长安的寒门士子去周边村落游学,一边教授幼童读书,一边宣传农桑知识。
后来这事因士族阻拦,还引发了清河崔氏退出长安的风波,之后便没了动静,朝中众人都以为此事早已不了了之。
没想到这些士子不仅还在,竟然被温禾派到了河北道!
“温禾这是……想让士子去说服农户?”
魏征反应过来,语气里满是疑惑。
若是单纯说服,恐怕很难改变农户被蛊惑的心思。
李义府却含笑摇头,语气神秘。
“并非直接说服,士子前来,依旧以游学为主,教授各乡村幼童识字读书,哦对了,此次下官还带来了数百册书籍,都是先生特意挑选的农桑、识字类读物。”
魏征和许敬宗对视一眼,都有些糊涂。
若是只讲学,怎么帮着推广贞观稻?
许敬宗却隐隐觉得不对,温禾做事向来藏着后手,定有猫腻,只是李义府不肯明说,他便顺着话茬道。
“既然是温禾的安排,那我等便不多过问,全力配合便是。”
魏征本想再问,见许敬宗递来的眼神,便轻咳一声,不再多言。
先看看情况再说。
几日后,一百二十五名游学士子分成十组,从魏州出发,或北上,或南下,又或者是东去,分散前往河北道各个村落。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袍,背着简单的行囊和书籍,看上去与普通游学书生别无二致。
……
魏州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土坯墙围着的农院里,中年汉子王二虎正拿着锄头翻地,院外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在下肖怀真,乃是游学士子,路过贵地,可否讨要一口水喝?”
王二虎愣了愣,放下锄头回头。
院外站着个书生,长袍虽旧却整洁,面容清秀,眼神诚恳,不像是坏人。
他连忙应道:“稍等!”
转身进屋,没多久便领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出来,男孩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井水。
“多谢小郎君。”
肖怀真接过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笑道。
“痛快!在下从魏州而来,要去沧州游学,多谢农家收留。”
“你是外乡人?”
王二虎打量着他,突然笑道。
“看你这斯文模样,倒和以前村里的老先生像,他以前也总穿着长袍,还教过村里孩子认字呢,可惜两年前走了。”
“哦?此地竟有过先生授课?”
肖怀真眼睛一亮,顺势说道。
“说来也巧,在下便是奉陛下旨意,来河北道游学授课的,专门教村里孩子识字。”
“陛下?”
王二虎瞬间瞪圆了眼睛,手里的锄头都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的是大唐皇帝陛下?”
“正是。”
肖怀真从怀中掏出一张盖着官印的路帖,递了过去。
王二虎却讪讪摆手。
“俺不识字,你等着,俺去找里正来!”
说着,扔下锄头就往村头跑,只留下肖怀真和小男孩在院里。
“你真的是来教读书的?”
小男孩仰着脑袋,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
肖怀真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头。
“是啊,你愿意学吗?”
“阿耶说,读书能当官,当官能吃饱饭,那俺愿意学!”
小男孩用力点头,眼里满是向往。
肖怀真失笑。
他去年科举落榜,若不是应征游学士子,每月能领五贯月俸,恐怕早就饿死在长安城了。
读书未必都能当官,却能让人明事理。
能让这些黔首不再愚昧。
没多久,王二虎就领着里正赶了回来。
里正接过路帖,反复确认上面的官印,又打量了肖怀真半晌,才激动地说道。
“真的是陛下派来的贵人!没想到陛下还记着我们这些小村子!”
“里正客气了。”
肖怀真躬身行礼。
“在下会在此停留一两个月,还望里正帮忙召集村里想识字的孩童,在下定当尽心授课。”
里正连忙扶他起来,连声道。
“应该的!应该的!住处俺来安排,你就住俺家,俺家有干净的厢房!”
王二虎也抢着说。
“住俺家也行!俺家有大炕,暖和!”
他话音落下,就被里正白了一眼。
“二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就你这破屋子哪里可以让肖郎君住下。”
王二虎闻言,不禁讪讪。
肖怀真没能拒绝里正,便跟着他回了家。
一连半个多月,每天鸡鸣后他便在村子的中唯一的井口边上拿着书,给孩童们讲课。
他用树枝当笔,将泥地当做了写板,教授孩子们写字。
倒也不全是孩童,村子里面很多干完农活的人,也会驻足下来。
有时候看着人多了,肖怀真便会特意提高嗓门,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得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肖怀真讲课的内容,除了识字,还多了些农桑知识。
比如怎么沤肥能让土地更肥沃,怎么选种能减少病虫害。
村民们听得入迷,对他也越发的尊重起来。
“肖郎君,这些人总围着,耽误你讲课了吧?”
下课后,里正端来温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无妨。”肖怀真接过碗,笑着说。
“读书不分年纪,只要愿意听,谁都可以来。”
“不愧是读书人,胸襟就是宽广,不过啊,也听不了多久了,接下来可就是农忙了。”
二人说着话,在肖怀真特意的引导下,二人的话题逐渐变成了春耕。
北方回暖会晚一些,所以春耕的时候会比关内还要晚上一段时间。
说起春耕,我这几日看到过村中大家伙种的粮种,怎么的不是朝廷的贞观稻,难不成当地县衙没有来告知你们?”
“贞观稻?”里正愣了片刻,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我想起来,就是朝廷发的那个新的稻种吧,肖郎君啊,我把你当做自己人,便实话和你说啊,村里的大家伙都知道,可就是心里没底啊。”
“就咱们村子五里外的廖家庄的廖庄主说了,那什么贞观稻就是唬人的,一亩地最多三斗米,那都是长安的贵人吃的,我们怎么可能种的起啊。”
“胡说八道!”
肖怀真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怒意。
“里正,某在长安待过,亲眼见过高阳县伯温禾的庄子,去年关内干旱,温家庄种的全是贞观稻,一亩地还收了一石三斗!”
“一石三斗?”
里正瞬间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是真的?莫不是后土娘娘显灵了?”
在他看来,普通粮种一亩地能收八九斗就不错了,一石三斗简直是天方夜谭。
“千真万确!”
肖怀真举起手,郑重地说。
“某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毒誓,由素来斯文的书生说出口,分量极重。
里正猛然倒吸一口气。
“那,那廖家庄的廖郎君为何要骗我们啊?”
如果那个什么贞观稻真的这么好,为什么不给他们种啊。
肖怀真闻言,忽然长叹了一声,然后摇头说道。
“或许他有自己的担忧吧。”
“可,可这……”里正还是有些犹豫。
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每亩地能多那么多的粮食。
这以后即便是遇到灾年,他们也不用卖地过日子了。
沉吟了好一会,他才急切问道。
“肖郎君啊,这粮种现在还有吗?”
“某听闻,只怕是有户籍有田地的农户都可以去当地县衙领取,而且不收一文钱,若是里正不信,明日某亲自陪你去县衙。”
“这,这……好,我知道肖郎君是个好人,我就信你一次,不过今年村子里已经有一大半人家都种了,倒是我家还有十几亩地还没种,可以试试。”
这里正还是半信半疑。
肖怀真这几日看过,村子里至少有一半的田地还没开始播种。
不过能如此已经是他对自己的信任了。
肖怀真见状,赫然起身,向着里正行礼。
“肖郎君这是作甚啊。”
“多谢里正信任。”
肖怀真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的顺利。
而同样的一幕,正在河北道各处的村子中上演着。
……
“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啊。”
长安百骑司内。
陈大海和齐松、范彪将一份份刚刚到达长安的信息摆在桌案上。
桌案的另一头,温禾拿起一张扫了一眼后,递交给了身旁的李承乾。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想让天下庶民都读书了吧。”
“先生是想说,民不可愚,当以理开化之是吧,我知道。”李承乾觉得温禾还是把他当做孩子了。
他今年都十岁了。
先生十岁的时候,都已经到百骑司做事了。
“啪!”
温禾抬手,就冲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脑袋来了一巴掌。
正朝着这里面走来的陈大海等人,连忙低下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也就只有小郎君有这胆子,敢打太子殿下的脑袋了。
“知道了有什么好得意的,知道后就该去做到,别和你阿耶似的,抠门。”
温禾原本打算征集至少五百个学子,结果李世民只给他一百多人。
说什么如今国库没钱了。
真当他不知道啊,内帑里面还躺着好几万斤的白银呢。
李承乾知道温禾心里有气,但也不敢说自家阿耶的坏话,只好干笑了两声,然后转移了话题。
“先生,如今这些学子都已经散出去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到百骑出马了?”
李承乾好奇的问道。
温禾温禾,和善的笑了起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