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前,诸宫人高捧烛火,火舌被琉璃罩束得笔直,照的太医手中银针光可鉴人。
殿中众人皆屏息沉气,皇帝病榻安放在偏殿紫檀造就的西窗之下,窗上嵌着高丽进贡的月纱,有辉金折梅织就,烛焰在皇帝苍白的脸上游走。
李显穆束手立在案侧,目光一瞬不离皇帝,耳间似听到了殿外有风,扬起屋檐角中的铁马,叮当作响,一声又一声,如碎冰坠玉,撞在丹墀深处,又折回檐牙,散在宫阙深处。
太医已然持针在皇帝面上和头部入穴位,不多时,皇帝唇角溢出一丝血痕来,太医见状忙触脉一试,欣喜道:“有效果,脉象平缓。”
宫女忙以手帕拭去。
张皇后、朱瞻基和李显穆三人被太医之言勾动心神,待太医撤去银针后,三人当即上前,李显穆抬手将指腹按在皇帝脖颈上,感受着皇帝的脉搏。
人之将死,其脉如鱼翔、如虾游,再久一点,便如屋漏、如弹石,真到了那一刻,纵是扁鹊再世,也只剩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太医正向张皇后汇报皇帝的情况,“臣已尽力下针,陛下的脉象如今颇为平稳,但医之一道,博大精深,臣也不过是才疏学浅之辈。”
张皇后没再听,挥挥手让他去旁边候着,抿了抿唇,抬眼望向皇帝,眸子里映着烛火,好似金色的血池。
灯影里,朱高炽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极轻,好像风拂过草草尖,李显穆眼中陡然亮起,轻喝一声,“陛下!”
张皇后和朱瞻基皆是一惊,不等询问,便听李显穆道:“方才陛下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话音落下,瞬间便是哗啦啦一群人围了上来,这下皇帝手指的动静被众人瞧的分明,甚至连嘴唇也开始微微颤动。
“陛下在说什么?”
李显穆和朱瞻基附耳去听,却听不太真切,只有断断续续的——“仁……善……”
李显穆只觉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
夜色如磐石,烛火如蒲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皇帝呼吸愈发平稳,不再像是昏迷,而像是沉睡,张皇后到另一座偏殿中休息,只留下李显穆和朱瞻基依旧守在这座偏殿之中。
黎明破晓,一线淡金色的天光,悄然爬上了殿上飞檐。
天亮了。
李显穆和朱瞻基二人眼中带着些通宵未睡的疲惫,朱瞻基眼底有淡淡黑青。
李显穆正打算劝朱瞻基先去休息,便听到病榻上有动静,转头一看,竟然是皇帝醒了,正摇摇晃晃的坐起,脸上挂着明显的迷茫。
朱高炽环视着周围环境,一眼就看出这里是华盖殿偏殿的寝宫,这让他很是疑惑,身上浓重的不适让他心中不安,生出不妙之感。
而后一抬眼便见到太子和李显穆一左一右立在他榻前,面上是焦急之色,太子更是高声呼着,“去将母后请来,父皇醒了。”
这句话瞬间让朱高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沉默了一瞬后问道:“朕昨晚上昏迷了?”
朱瞻基沉默了一下,而后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父皇听,朱高炽越听越沉默,脸色再次苍白起来。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适。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种死亡降临的预感,巨大的恐惧黑暗席卷而来,甚至喉咙都有些干涩,眼神扫过李显穆和朱瞻基,瞧见了二人眼底深处深深藏着的悲戚之色。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才轻声道:“你们熬了一晚,等皇后来了,就先去休息一下吧,朕现在醒了,应当是暂时没事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张皇后已疾步而入,凤冠上的珠翠凌乱摇曳。
她的脸上、眼中带着急切和喜意,凤袍的裙摆因为匆忙而有些凌乱。
见皇后到了,朱瞻基和李显穆行礼后,缓缓退出殿去。
走出殿门时,李显穆抬眼望去,但见大日渐渐升起,朝霞将天际染成绚烂的锦缎,铺陈在皇城的万间宫阙、穹顶之上,华盖殿下,沿阶而下的汉白玉栏杆,被镀上了一层泛白的金边。
远处宫墙的剪影如刀削斧劈般凌厉,丹陛之下的青石板路面,恍然间还残留着夜间的凉意。
“父皇醒了,孤也放心了。”
朱瞻基亦负手望着朝霞,李显穆也微微点头,“是啊,大明江山又有了主心骨。”
二人皆不知,就在二人转身出殿时,皇帝喉头一甜,直接喷出一口血来,血迹化为点点散开,洒落在皇后的凤袍之上,金色、红色以及微微黑色融在一起,刺目而又有股带血的威严。
“陛下!”
张皇后见状顿时骇然,身形晃了晃就要栽倒在地,眉目间的喜意早已散去,惊慌失措之意袭上心头。
“皇后莫急!”
朱高炽吐血后却反而心绪有了不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正在缓缓流逝。
此刻他已然有明悟,他的大限到了!
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甘,可心中却也有平静,至少他还有时间去安排一些事,而不是直接把所有的烂摊子都扔给太子。
思及至此,朱高炽握住皇后的手,沉声道:“皇后,朕怕是命不久矣了,趁着现在还清醒,有些事要交待下去。”
张皇后只觉自己身处万年冰川之中,冷的可怕。
明朝有许多位张皇后,但很多人认为仁宗的皇后最优秀,甚至称赞为“女中尧舜”。
但张皇后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在正统年间,她作为太皇太后地位崇高,大臣们请求张氏垂帘听政,张氏却拒绝道:“祖宗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之法,不要破坏祖宗之法。
只须将一切不急的事务全部废止,时时勉励皇帝向前人学习,并委任得力的辅佐大臣就可以了。”
张太皇太后依旧在事实上掌握了政权,辅政大臣都要询问她的建议,却又没有在前朝引起争斗。
仅仅这一番以退为进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武则天若是有这样知进退,就不会让盛世大唐在频繁的内斗中败落。
朱高炽自然对自己皇后的能力是非常清楚的,在大限降临时,他必须要嘱咐皇后和太子才行。
“去将太子唤过来。”朱高炽拍了拍皇后的手,有气无力说道。
二人正在殿外凭栏眺望,听到朱瞻基被唤进去,皆是脸色一变,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直接走到交待后事的地步。
待朱瞻基进殿,只剩下李显穆一人在殿外,他用力抿了抿唇,手指用力抠在黑木栏杆上,久久不曾松开。
朱瞻基匆匆进了殿中,第一眼就见到了母后身上的血迹,脸色顿时大变,急声问道:“父皇,这为何不唤太医。”
朱高炽抬手示意,“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已然是药石难救,苍天已经在呼唤朕的名字。
皇后,太子。
朕驾崩后,自然是太子即位,稍后朕会写下遗诏,并且将群臣召进宫中,将此事公之于众。”
大明储位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变动,朱瞻基也从来都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皇位会丢掉,他只是难过的半蹲在病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高炽稍微提起精神郑重道:“朕走后,汉王必然不肯罢休。
朕这个弟弟,除了战场上能打之外,实则是个无用之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你们不必太过于担忧他。
当然,也不能真的无视他,毕竟他真的很能打,正如项羽纵然没有做皇帝的能力,但也能矢志亡秦,不得不防。
如今朝中,只要重用两人就不必担忧汉王,一人便是英国公张辅,一人是李显穆。”
一口气说这么多,朱高炽感觉有些累,但还是接着说道:“张辅虽然是个勋贵武臣,但他通晓大义,为人忠厚诚谨,可以信任,如果朕驾崩,就暂时让他掌握京营,这样不必担心汉王。
但张辅只是过渡人物,他年事已高,还是要找人逐渐代替他掌握实际兵权,要像是用文官那样的来使用他。
参谋军务、问以军国重事,而不让他实际领兵。
这样既对大明好,也是保全功臣之道,张氏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该让他有个好的结局。”
朱棣、朱高炽这父子二人,对功臣的确是好,放在朱元璋手里早就把英国公寻个由头弄死满门抄斩了。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朱高炽柔声道:“别学太祖爷那样,杀戮很容易,可君臣间的信任却不容易形成。
你可以恩威并施,让臣子有敬畏,却不能有威无恩,让臣子痛恨你。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要人去做,而人是灵活的,有许多故意把事情做坏的办法,你要谨记这一点,让臣子们信赖你、敬重你。”
“儿子知道,儿子知道。”朱瞻基听着父皇的谆谆教诲,是真的有种父皇命不久矣的感觉。
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那时他还是太孙,父亲还是太子。
他们一家被汉王无数次逼在角落,甚至有生死灾难临身。
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太过于懦弱,可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多么危险的时刻,在父亲身边总是会有一群人矢志不渝的为父亲效忠。
这种人格魅力,又岂是忍让所能得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