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不敢耽搁,匆匆走进寝殿。
快速扫过殿中,昨夜宫娥点在铜炉中的龙涎香已冷,只剩下残灰落在盖上,有些被微风吹散,在清晨照进殿中的光柱里打着旋儿。
殿顶藻井的金漆云龙纹黯淡无光,好似龙目低垂。
张皇后依旧守在病榻前,李显穆匆匆走到病榻前,一眼扫过,皇帝的脸色比刚醒来时,又差了几分。
简直比殿中窗棂上的窗纸还要单薄。
尤其是毫无血色,嘴唇虽然没有干裂,但却淡白得几乎与皮肤快要融为一体。
方才和太子以及皇后的那番话,让他的为数不多的精力耗损严重,竟然连眼皮也难以睁开了。
“陛下,微臣来了。”李显穆不敢高声语,微微俯身,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皇帝能够听到。
朱高炽的眼皮也有些青色。
“明……达。”
气息不负方才和太子说话时的连续,有如游丝,好似一触即断。
李显穆一听心中已然有不妙之色,下一瞬,他的瞳孔骤然失焦,因为皇帝没在说话,而是无力地闭上了眼,好似被风掐灭的灯,只剩下冒烟的灯芯。
“陛下!”
“陛下!”
张皇后失声惊呼,却不敢高声语,只碎成几缕尖锐的颤音。
李显穆强忍住心中骇然,半跪在榻前,指尖扣住皇帝右腕,他略通一些医术。
指腹之下,皇帝的脉动细若草籽破壳,可以说弱到了极点。
但好在连绵不绝,如疾风之中的劲草,摇摆摧折,却始终坚持着未曾折断。
他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皇后娘娘,陛下暂且无事!”
皇帝暂时无事,但李显穆心中却更冷。
父亲给出的皇帝大限是十日之后,可纵然他再傻也知道,那只是最勉力支撑的数字,一旦有任何变故,都会提前去世。
朱瞻基听到母后的惊呼再次走进,金冠下的发丝黏在额角,像一道道黑色泪痕。
“父皇怎么了?”
“陛下方才正要说话,却因为精力不济而昏过去了。”李显穆声音沙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朱瞻基眸中一暗,而后焦声道:“父皇先前想要召见诸位内阁诸位大学士,现在众人已至正殿,父皇骤然昏迷,如何是好?”
李显穆沉声果断道:“太子殿下,如今陛下的情况是瞒不住诸位内阁大学士的,不如直接相告。
否则若是有什么流言传出去,则极为不妙。
陛下既然暂时昏迷,便由太子殿下代替陛下接见众臣。”
朱瞻基只略一犹豫便应下此事,张皇后在这里继续守着皇帝,二人则步至华盖殿的正殿之中,
五位内阁大学士各自站定,绯袍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露出内里月白衬里,纵然是这般焦急,依旧有名臣风度。
只是五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疑惑。
方才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宫人还是宫中禁卫都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众人早就心存疑虑,知晓定然是宫中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而且,内阁首席大学士李显穆今日竟然没有去内阁当值,现在也不在华盖殿中,这诡异的一幕,让几人更是猜测纷纷。
几人正猜测之间,便见到匆忙的脚步声步来,抬头一眼,竟然是太子朱瞻基和首席大学士李显穆二人联袂而至,再一看二人略显沧桑的模样,竟然像是一晚上未曾休息。
一个更大的疑问出现在他们心头,皇帝呢?
不等询问,朱瞻基便开门见山的扔出了惊世骇俗的消息,“陛下昨夜突发疾病,今晨醒来了一会儿,诸位臣工进殿前,又昏迷了过去,不能见诸位臣工了。”
殿中一静。
晨风仿佛也被这句话斩断了颈,铜鹤灯里的火苗猛地蹿高,又倏地低伏,灯芯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内阁五人皆神情呆滞,不敢相信太子之言。
明明昨日皇帝还很正常的和他们商议国事,甚至还定下了分拆诸省的大规划,怎么今日就……
李显穆接话道:“早晨时陛下和太子与皇后交待了些事,召见我时骤然昏迷,本来召诸位来,是陛下有事要交待。
可如今的形势,只能希望陛下清醒时,能再做交待。”
殿中几人的脸色已然是一阵白一阵红,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未来还不知会如何,有些事总是要和诸位说一下。
首先陛下昏迷之事,要严格保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以免引起混乱,以及给有心之人可趁之机。”
内阁五人闻言顿时心中一凛。
他们都太聪明了,立刻就知道李显穆所说的乃是汉王,若是此刻皇帝陷入昏迷中的消息,让汉王以及同党知道,极其有可能会生出乱来。
若是连续两个皇帝先后不足一年驾崩,朝野之中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危险的谣言。
此刻众人只能感到庆幸,庆幸皇帝终究是坚持到了当上皇帝的这一刻,庆幸朱瞻基是太子而不是太孙。
否则依据皇帝子为皇帝的惯例,又要先追封皇帝,才能继位,那岂不是重演靖难之事。
“元辅,那朝臣如何?三日一朝的朝会总不能推脱,六部往来的文书又怎么办?”
朱瞻基沉声道:“父皇先前醒来时,让孤暂且处理政务,至于朝会,就说父皇抱恙,暂且停下朝会事宜,至于六部文书……”
“六部文书就就由内阁交通内外吧。”李显穆沉声道:“内阁大学士是朝中唯一日日进宫的,由内阁来沟通不至于引起注意。”
内阁五人皆是目光一凝,这可就不是简单的沟通内外了,这是再次扩大了内阁的职权。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况且朱高炽和朱瞻基在六部和内阁中,都以内阁为重,于是径直答应。
“既然如此就依照老师所言,暂且不让六部尚书等入宫,交由内阁沟通内外,朝会暂且停下,一切待父皇苏醒再说。”
众人齐齐应声,却没人问若是皇帝醒不来怎么办?
朱瞻基转向李显穆道:“老师,你昨夜一夜未睡,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定要保重身体,大明可不能缺了您啊。”
内阁众人纷纷低头,果然李显穆昨夜没出宫,皇室对李显穆可真的是信任至极了。
“那臣就先回府中了,若是宫中朝中有事,殿下遣人去唤微臣便是。”
李显穆先应下,又转向内阁众人,沉声嘱咐道:“士奇、子荣,内阁中诸事且交给你们二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务必谨慎戒惧!”
几人郑重点头后,李显穆便出宫去。
人常说触景生情,可情景本就是交融之物。
李显穆此刻心境颇为晦暗,出得宫门,但见长街两侧郁郁葱葱的杨柳,却没心情,反而只瞧见路边青石板缝的积水,时而聚合,时而破碎。
这一幕让他更是烦躁。
回到府中后,妻子张婉立刻迎上来,李显穆一眼就看到了她眼底含着焦急之色,“夫君,昨晚?”
李显穆昨夜被留在宫中彻夜未归,张婉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不等她细问,李显穆便直接摆摆手道:“娘子不必担心,无事。”
李显穆虽然这么说,可张婉和他同床共枕十几年,岂能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以及深深的忧愁。
但她没再问,而是为李显穆取下冠冕、解下朝服,温声道:“夫君,妾身让人为您温上水,沐浴一番再休息吧。”
“有劳娘子了。”一晚上没睡,李显穆身上的确有几分疲累,此刻泡个澡恰好能驱除满身的疲惫。
浴房里铜炉早燃,柏木与沉水香交杂的暖意从雕花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逸出来。
李显穆靠在浴桶中,嗅着蒸腾而起的水雾中的药香,好似天上的白云,不断变幻着,热意从浑身每个细胞涌来,李显穆渐渐有了困意。
他强行清醒过来,又想到了宫中不知是否还能再次醒来的皇帝。
张婉从外间推门而进,身边带着几个丫头,李显穆头也不回道:“不必侍奉。”
外边旭日东升,光正炽热如烘炉,一缕缕光穿过浴房的细格窗棂,照在水汽上,竟然折出一道极淡的彩虹。
一双柔荑落在李显穆肩上,李显穆一怔,回头望过去,竟然是妻子张婉。
“娘子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女主人是不亲自侍奉人的,何况张婉这样的出身,怕是从小都没学过侍奉男人沐浴,方才他还以为是府中的侍女。
“夫君心情不佳,回到家中总不能让你继续忧心,妾身心情不好时,便喜欢在热水中泡一会儿,再活络一下筋骨。”
“唉。”
李显穆深深叹了一口气,任由张婉为了揉捏肩膀,悲戚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为夫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如此。”
张婉心中升起了极大的疑惑,她几乎不曾在丈夫身上看到这种悲伤的情绪,上一次还是婆母去世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够让她这个几乎能扛得起上天的丈夫,如此低落。
没有人回答她,李显穆没再说话,浴房中一片静悄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