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前脚刚出宫门,后脚便有一道旨意自禁中飞出:皇帝偶染微恙,需静摄数日,一应朝会、经筵、奏对悉行停罢。
举朝皆知皇帝身体一向不好,是以他抱恙不出,并未在朝野间引出多少疑虑。
唯一让六部颇有微词的便是内阁成为了内外沟通的渠道,让他们觉得职权被侵夺。
毕竟自洪武朝废相后,皇帝直达六部便是祖制。
但从永乐朝后期,权势就不断上升的内阁,更不是吃素的。
如今内阁六个人,全都挂着尚书职衔,是真正的朝廷大员。
洪熙元年以来,因为皇帝信任内阁大学士,六部在各方面都隐隐被内阁压制,如今既然不是直接凌驾,而是皇帝生病期间的临时制度,琢磨了一下,他们便忍了。
打压部权、抬升阁权。
这是李显穆的目标,达成这个目标,是一个很漫长的事情。
因为权力实际上是在人心的约定俗成之中的。
只有大多数人都认为你这个位置该有这个权力的时候,你才真的有这个权力。
土木堡之变后,五军都督府的职责并没有被削夺,兵部的职权也没有扩大,但实际权力却转移到了兵部,这就是形势发生了变化。
如今在官场人心中,阁臣并不比尚书权势更大。
在世人心中,李显穆等人更多是因为皇帝的信任而掌握权力。
譬如同为阁臣的黄淮、金幼孜二人就明显没有三杨以及李显穆这样的权势。
外朝依旧是承平之状,内廷之中却早已是一片凑云惨淡。
因为皇帝一直都没有醒过来,每日只靠着流食、人参来维持生命,但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
……
午后的阳光像被滤过一层旧纱,灰白地铺在丹墀上,李显穆拾阶而上,袍角拂过玉阶边新冒出的青苔,进殿后向太子朱瞻基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往偏殿看去。
朱瞻基眼神一暗,低声道:“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殿中众人皆是目光一暗。
皇帝昏迷了已经七日,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纵然是一直乐观的李显穆也早就沉下了心,怀疑皇帝可能真的要提前去世了。
突然有宫人奔进华盖殿中,欣然惊声道:“太子殿下,——陛下醒了!”
殿中众人哗啦啦的各自起身,惊喜充斥在每个人脸上,李显穆更是直接一把抓住内侍的肩膀,大声问道:“你说陛下醒来了?”
“是…是的。”
朱瞻基也走下来,和李显穆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的就往偏殿而去,一众阁臣纷纷跟上,一起奔向偏殿寝宫。
偏殿寝宫幽暗,一走进寝宫中,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像有形的潮水扑在脸上。
李显穆望向四方,但见窗棂紧闭,纹风不透,只余几缕焦灼的日影从罅隙里挤进来,落在地砖上。
怪不得殿中有股潮热之气!
李显穆眉头皱起,强压怒气,沉声对殿中宫人指挥道:“去把避风幛给陛下带来,立在窗棂和病榻之间,然后把窗户打开缝隙。
这么热的天气,不开窗通风,病气都留在了屋子里,好人也要被熏坏。”
宫人连忙下去支起窗棂。
李显穆这才望向朱高炽,便见朱高炽等含笑望着他,多日未曾好好进食的朱高炽,此刻更是虚弱,纵然有参汤补充,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股灰败之色。
这层灰败之色,恰是李显穆等人前几日绝望认为皇帝可能要在昏迷中逝去的原因。
“陛下。”李显穆上前轻声道,怕说话声音太大,惊扰到皇帝。
朱高炽握住了李显穆的手,又瞧见在后面跟着走进寝宫的内阁众人,靠在张皇后怀中,有气无力的笑道:“你们也都来了?”
一众阁臣眼见皇帝虚弱至此,几乎个个都潸然泪下,跪在皇帝病榻前,泣不成声。
人心都是肉做的,当初唐太宗皇帝去世时,甚至有大臣甘愿为之殉葬,最后还是高宗李治说太宗不允许人殉葬,此事才作罢。
朱高炽虽然没有李世民的文成武德,可他对待臣下足够仁义,朝中感念他恩德的大臣,数不胜数,昭烈帝那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他记在心中,也身体力行的去践行。
张皇后、朱瞻基和李显穆听着耳边的哭声,也纷纷眼角湿润落下泪来,一时殿中竟然此起彼伏的满是啜泣之声,悲戚哀愁的气氛浓重。
“好了。”朱高炽脸上依旧笑着,只在眼底有浓浓的不舍,他的身体状态自己最是清楚,依旧低声道:“此番…此番能…够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能让朕在临…临终前,清醒的和你们…交待些事情。”
这短短的一句话,皇帝便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好几次,甚至还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张皇后忙俯身,泪珠滚落在他苍白的手背:“陛下,您几日都没有进食,不如先稍缓一下,妾身让……”
朱高炽微微摇头,目光越过她,定在朱瞻基脸上,“朕此番能醒来已然是得天之幸,时日无多,不可浪费,让宫人为朕熬一碗参汤过来即可。”
“太子……”
朱瞻基膝行半步,额头抵在榻沿,声音哽咽:“儿子在。”
“派人去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和英国公张辅。”
朱高炽顿了顿,像攒足最后一口气,“内阁去把印玺带来……朕……时日无多,要留遗诏。”
殿中一片沉寂。
两位尚书和英国公被召进宫时,是非常懵的,皇帝抱病数日,一直由太子处理政务,怎么突然召集他们进宫?
但和阁臣一样,当他们见到宫中森严的士卒,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再联想到皇帝生病,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了!
是以当他们步入殿中,见到重病的皇帝后,纵然心中依旧骇然无措,却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
再一看,殿中只有皇后、太子和六位阁臣,这一刻夏原吉和蹇义深深感受到了内阁和皇帝间亲近的关系,这等大事,竟然只有阁臣知晓。
“三位爱卿到了。”朱高炽缓缓坐起,靠在病榻上,轻声道:“如你们所见,朕…不行了。”
这一句话,殿中群臣齐齐跪在了地上,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此言!”
“哈哈哈。”朱高炽轻声大笑着,“这有什么可收回的呢,朕是真的不行了。”
这下群臣都陷入了沉默中。
“显穆,你来执笔吧,朕念,你写,先把遗诏留下,万一朕有昏迷过去该怎么办?”
英国公三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过去数日,皇帝都在昏迷之中,而非仅仅是抱恙!
对外消息自然是为了瞒着汉王,而今日能来到这里听遗诏的,都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大臣,也是朝廷真正的顶梁柱。
李显穆铺好笔墨纸砚,朱高炽盯着头顶的龙纹纱帐,他只觉魂灵仿佛已经上升到了九天之上。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事和人来,在他这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有四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永乐皇帝,一个是他的母亲徐皇后,一个是他姑父李忠文公李祺,最后一个则是李显穆。
父母不提。
李祺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在他的底色上打上了厚厚的烙印,李显穆则身体力行的影响了他。
他本就是仁德为先,在这对父子的影响下,他更加的仁德以及……
相当的摒弃太祖皇帝时期君臣相斗的作风。
殿中只听到皇帝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自病榻上传来——
“汉文帝曾经说,天下天下万物萌生,没有不死的;死,是天地的常理,万物的自然规则,有什么可特别悲哀的呢!
朕深以为然。
皇帝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了,天下的人将君王视作父亲,皇帝的葬礼总是显赫而又繁琐,天下的臣民都要为之服孝,朕是很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在朕驾崩后,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服孝三日,皇子大臣只需要服孝七日,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朕本就不多的德行,便更要消散了。”
李显穆将皇帝的口语换成适当的优美的言辞,这就是为什么拟旨的臣子,都要文辞优美。
“朕的姑父李忠文公曾经为朕讲解古代的经典,他在讲解孟子时,讲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时,沉默许久,而后只说了不仁。”
皇帝说到这里,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段大部分儒生都知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很多没文化的人,说都孔子向往周礼,用俑是不尊重祖先,建议恢复殉葬。
但这段话的前后联系是非常紧密的。
在礼记中,也明确有记载,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
那么什么是刍灵呢?
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
周公对殷商文化的践踏是非常彻底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殉葬被周公彻底的用束草而成的代替,而俑太像人了,距离活人殉葬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孔子一看就直接开骂。
陛下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