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自秋收后,中原谷仓丰满,草原膘肥马壮,正是多事之秋。崇祯三年进入下半年,朝廷的工作重心从户部转入兵部。
九月中旬平平无奇的一个下午,朱由检正躺在御花园的躺椅上纳凉,三小只环绕在他膝下打闹。也不知为何,生完一儿两女之后,他居然哑火了,虽然日夜耕耘不辍,却没再有哪一个妃嫔怀上。这让整个帝国都感到了焦虑。
“陛下,朱尚书求见!”王承恩步履匆匆闯进来说道。
朱由检蹭地起身,将粥粥塞到皇后的手中,将朱慈焱从自己的小腿上抖落下去。朱由检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建奴又打过来了?!”
“是陕北急报!”朱尚书说,“延安,延安府城……陷落了!”王承恩涩声道。
朱由检闻言,沉默了许久,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
延安府城,厚重的榉木铜钉城门依旧坚挺,然而年久失修的城墙却经受不住持续了数个月、连续不断的火炮与投石机的轰击,已然垮塌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横天一字王”王嘉胤骑着一匹枣红马,以胜利者姿态被他的一帮手下簇拥进城。
这城他围了三个月,兄弟们饿了三个月,现在他很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延安府知府朱童蒙,他想亲口问一问:
明明朝廷君王昏庸、奸臣当道,丝毫不顾及百姓的死活,甚至也没有顾及当地这些当官的死活,朱童蒙又凭什么要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卖命?!
他想问一问,朱童蒙凭什么叫他们“反贼”?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饥民罢了!但凡有口吃的,但凡朝廷给他们施一碗粥、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也不至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造反!
“谁?是谁杀的?咱不是说了不能伤了朱大人么?!谁?!!!”府衙内,他没有等来与朱童蒙当面对质的机会,等来的却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什么朱大人?大哥你怎么还想着受诏安呐?狗皇帝可是说了,咱们这些带头造反的,杀无赦!咱还是别做白日梦了罢!他朱元璋当初也就是个乞儿,不也当了皇帝么?要我说,咱造反就造个大的,打到紫禁城去,称王称霸!”“曹操”罗汝才开口道。
王嘉胤横了罗汝才一眼,沉声道:“朱大人是个好官。咱起事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不是为了滥杀无辜!”
罗汝才不屑地瘪瘪嘴,但也还是没有跟王嘉胤顶嘴。罗汝才虽然觉得自己的智计碾压王嘉胤,但奈何大家伙都觉得王嘉胤讲义气,愿意跟他。但罗汝才觉得,既然都造反了,那必定要不择手段,只有像刘邦、朱元璋那样“无耻”,才能赢;
否则,最多也不过是霸王,或者陈友谅和张士诚之流,虽然能够争得一时风光,但最终也还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嘉胤很清楚罗汝才的野心,甚至隐隐觉得罗汝才迟早会离他而去,自立门户,但他既没有先下手为强、清算打压罗汝才,也没有听他的忽悠。他觉得罗汝才这种人是成不了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打到北京城?他们现在连陕西都出不去!
他们这次打延安,其实是受闯王高迎祥所托:让他们打延安,吸引延绥镇的注意力,而高迎祥他们则通过子午谷奇袭西安。王嘉胤同样不看好高迎祥,虽然他很敬佩高迎祥的为人,但高迎祥也是一样的毛病:看不清自己,看不起官军。
他们连一次正面击败“洪屠夫”的战绩都没有,还想掏“洪屠夫”的老巢?!这根本就是不拿弟兄们的命当一回事!他攻打一个延安都如此艰难,更何况是比延安大了两百倍的西安!
王嘉胤抱起朱童蒙的尸体,发现这个骨架高大的知府,身体却有些异常的轻飘。解开他的官服,掀起里衣的衣襟,却发现下面是骨瘦如柴的肉体,胸肌塌陷,甚至剑突也清晰可见。
朱童蒙身上还插着一柄短刀,王嘉胤伸手去拔,一下子竟然没成功,才发现是刀口被朱童蒙的骨头给卡住了。
“他娘的,还真他娘的是个硬骨头!”王嘉胤一边咒骂着,一边将朱童蒙的蓝色云雁补子官袍给扒下来。朱童蒙的那件里衣,王嘉胤也想要,但他最后还是给朱童蒙留了几分体面。
“来人!给朱大人厚葬了!”王嘉胤突然像是发脾气一般大吼道。
“是!”王嘉胤的亲军吓了一激灵,连忙答应道。
他捧着手里的官袍发呆,不知不觉眼泪滴了下来。“罢了,罢了,不是俺的,终究不是俺的啊!”他自言自语了几句,蹲下来将官袍迭好,盖在了朱童蒙的肚脐眼上,开口说道:“将这官袍也一起埋了吧!”
“是……”
唉!县衙里面响起一道长长的叹息声。
跟随王嘉胤的人看着他的样子,忧心忡忡,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而罗汝才眼中的轻蔑之色则愈发肆无忌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跳槽”了,可惜这天下,又有谁有资格做他的主公呢?!
既然兄弟们抬举,给他起了个“曹操”的诨号,他觉得自己就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还没有发现“刘备”,那么天下英雄就只有他自己!或许,他应该自立门户了!
与敬重的敌人当面对质的机会没有了,这让王嘉胤深受打击。然而,接下来延安府城的情况更是让他眼睛一黑:预想的满仓的粮食不翼而飞,就连城中的大户人家都没有余粮。
“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咱的粮食,都让那该死的朱童蒙给强征了啊!”张大善人跪在地上,捣头如蒜。
他内心极度恐惧,听说这些饥民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玩意,饿急了连人都吃;更恐怖的是,这群人极度仇恨他们这些大户人家,一旦落到他们手里,那就是满门被屠的结果:男丁直接羞辱致死,女眷玩弄之后开膛破肚吃掉啊!
然而,无论他怎样求饶,也没有看到这群流民眼中的一丝怜悯,他们依旧冷漠地看着自己。
张大善人的心防终于崩溃了,他眼泪鼻涕一把而下,破口大骂:“朱童蒙你个杀千刀的!抢了俺的粮食,说用来御敌,结果敌人也打不过,粮食也没了!废物!狗官!呜呜呜……
早知道俺死也不给你粮食!就算死,俺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俺从小到大就没有挨过饿啊!”
“大王,这人吓疯了,咋办?!俺们还没有问出他粮食藏在哪里呢!”
噌!一道寒芒闪过,张大富户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头颅在地上滚了三圈,死不瞑目!
王嘉胤用染血的腰刀指着张富户的脸说道:“不用问了,没有粮食了!你们看他自己的这张胖脸,都饿得凹陷进去了!”说完,一滴血恰好滴在了张富户的脸颊上,没有滑落。
王嘉胤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闯王”不是疯了。他能够拉出来那么大的一支队伍,就不可能是个蠢蛋。他之所以跑去打西安,那是因为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能吃的都吃完了,大户人家也没有余粮了!
他整个人很迷茫:作为老大,他一直带着手下劫富济贫,队伍也愈发壮大,攻破了一个个村落,将那些难缠的大地主都给杀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抢到了粮食,大家敞开了吃,吃饱了…他本人也纳了几个地主家的闺女做小妾,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可是,这条路似乎已经走不下去了。
年初,他与闯王、老回回等三家合力,想要东渡黄河去山西“吃大户”,听说山西人天天吃羊肉,富得流油!可是,他们失败了,上万弟兄葬身鱼腹,他们连黄河对岸都没有摸到!
他们这些吃黄沙长大的人,一辈子洗不了几次澡,大部分都是旱鸭子,不通水性,再多人也没有用。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往回走,从其他方向想办法。
他们一开始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的,但碰壁多了,才终于意识过来:朝廷在东面、南面,甚至是西边,都布置了重兵用来拦截他们!朝廷就是想将他们活活困死在陕北!
朝廷太恶毒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奸臣想出来的法子!他们恨透了朝廷!但再恨又能怎么样?他们想要活命,他们需要一条出路。悲哀的是,他们打不过官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