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苏州胡同七号院的后院,日头早沉到房檐后头了。
风里带着点凉,吹在脸上特舒服,不像晌午那么燥。
金子趴在院中间的石板路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带起点细土。
火焰围着它转圈圈,时不时用小脑袋蹭蹭金子的身子,毛茸茸的尾巴晃得欢。
煤球就蹲在墙根下,眯着眼睛瞧俩狗闹,偶尔抬抬爪子扒拉两下空气,跟凑趣似的。
东屋书房里,李哲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英雄钢笔在牛皮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摊开的那页纸上,已经用工整的字列了几行菜名,旁边空白处还标着不同渠道的供货量,一笔一划都清楚。
眼瞅着要六月了,天儿一天天暖起来,国营农场和京郊农户的育苗棚蔬菜产量也越来越高。市面上菜多了,价格自然得往下走。
虽说心中不舍,但李哲很清楚,自己必须提前降价。
他低头琢磨着六月的蔬菜价格表,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这次调价,所有销售渠道都得跟着动,菜的品种不一样、上市时间不同,价也得分开算,不能一刀切。
他在笔记本上仔细标:黄瓜调到五毛一斤,西红柿六毛,菠菜八分,生菜也八分……每个数都反复核对好几遍,就怕写错了,回头出麻烦。
现在也就 365蔬菜店还能收到外汇券,其他渠道都是人民币支付。
李哲想着,七月份随着应季蔬菜大量上市,蔬菜价格还会再降一次,到时候大多数蔬菜都会跌到几分钱一斤,李哲的收益也会大打折扣。
李哲已经提前跟金百万打过招呼,让金百万负责收购蔬菜,弥补大棚蔬菜的产量不足,就算到了夏天,也得保证几个主要销售渠道的正常供应。
他的供菜渠道里涉外酒店是大头,这些酒店给的蔬菜收购价本来就高,就算自己从市场上收购蔬菜再供应给酒店,中间也有些许利润。
其实即便没有利润,哪怕略亏,李哲一样会供应。
做生意得看长远,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就算偶尔不赚钱,该供应的蔬菜也不能断,得把口碑做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金子兴奋的叫声。李哲停下笔,侧耳听了听,金子的动静不像见了陌生人,倒像是遇到了熟人。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见谭静雅的身影出现在北屋门口。她抬手敲了敲门,声音挺温柔:“李老板,您在吗?”
北屋的门本来就开着,李哲走到门口,瞧见谭静雅提着个印着“副食品商店”的网兜,站在台阶下,模样俏生生的。
她今儿穿着一件浅蓝色连衣裙,领口还别了个小小的珍珠发卡,就是眼底带着点倦意,额前的碎发也有点乱。
“谭姐,今儿怎么回得这么早?”李哲侧身让她进来,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网兜,黄纸包里像是裹着熟食。
“今儿个偷个懒,让王经理在店里盯着,我先溜回来了。”谭静雅提了提手里的网兜,“记得您屋里还有好酒,我刚顺路买了点小菜,晚上想跟您喝两杯。”
李哲有点意外,随即笑了:“行啊!刚才我还愁晚饭吃啥呢,您这一来正好。”
“您先忙着,我回屋换身衣裳,就去厨房做饭。”谭静雅说完,把网兜搁在厨房的案板上,转身回了西厢房。
没一会儿,谭静雅就换了身居家服出来——浅灰色的针织衫,配着黑色长裤,身材玲珑有致。
她进了厨房,先洗过手,把从蜀香居打包的夫妻肺片拿出来,摆进盘子里,又调了个料汁倒进去;
又把油麦菜洗干净,切了几瓣大蒜,锅里倒上油,“滋啦”一声,蒜香一下就飘满了屋。
她手脚麻利地炒着菜,又把菠菜焯水后切碎,和泡好的粉丝拌在一起,淋上香油和醋;最后从网兜里拿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切好的驴肉和蹄筋,摆成了一盘拼盘。
等她端着菜进客厅时,正看见李哲弯腰往录像机里放录像带。
“听王经理说您爱吃驴肉,我特意去菜市场那家老字号买的,他家的驴肉卤得特香。”谭静雅把菜放到桌子上,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您有心了。”李哲直起身,手里拿着盒录像带,是杨紫琼演的港岛电影《皇家师姐》,“这是我前几天租的,还没看过,今儿一起看看。”
“好啊,经常听到您和王经理看录像带,每回都把王经理乐得不行,我早就好奇了。”谭静雅把碗筷一一摆好,站在茶几旁有点拘谨。
李哲瞧见了,笑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谭姐,随便坐,甭客气。想喝点啥?白酒、红酒,还是可乐?我这儿都有。”
谭静雅想了想,眼睛亮了亮:“今儿高兴,咱喝点白的吧,正好配驴肉。”
“成啊。”李哲从柜子里拿出那瓶汾酒,拧开瓶盖,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他给两个杯子都倒满,递了一杯给谭静雅。
谭静雅双手接过酒杯,举到跟前:“李老板,我先敬您一杯。这次要不是您出手买下商铺,咱们餐厅的生意肯定得受影响,我这心里一直记着您的好。”
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让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李哲也端起酒杯:“谭姐,别这么说,咱们是合作伙伴,相互帮衬罢了。要是没有你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不会这么好。”
谭静雅放下酒杯,眼眶有点红:“您甭这么说,我心里清楚,没有您在后面撑着,咱们蜀香居这条船开不快,也开不远。以后,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不含糊。”
俩人边吃菜边喝酒,电视里已经开始放电影了。看着画面里港岛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谭静雅放下筷子,眼神有点飘:“这港岛都这么热闹,美利坚肯定更繁华吧?难怪这么多人都想着出国……”
李哲知道她是想起了去年的事,试探着问:“季老板出国后,跟您联系过吗?他现在过得咋样?”
谭静雅摇了摇头,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语气挺平淡:“都离婚了,天各一方,还有啥好联系的。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跟我也没关系了。”
李哲见她神色落寞,又问:“您离婚也有些日子了,家里人没催您再找一个?”
谭静雅苦笑了一下,夹起一筷子菠菜粉丝:“我也算看明白了,找个没担当的男人,结了婚也白搭,就像我和季鸿宾那样,最后还不是离婚了。
我现在对日子挺满意的,守着蜀香居能赚点钱,不用看别人脸色,不打算再找了。”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笑:“我现在就想着,跟着李老板您多赚点钱。只要您不嫌弃我拖后腿就行。”
李哲喝了口茶水,把话题拉到工作上:“说到赚钱,下个月菜价还得降,大棚里的菜也就能供到六月底。七月份我建议直接在崇文门市场进菜,价格能更划算点。
有空了你跟王经理商量商量,看看店里需要哪些菜,提前列个清单。”
他心里盘算着,金百万收的夏菜是给涉外酒店的,蜀香居是自己的产业,没必要多一道手续,直接从市场进货成本更低。
谭静雅点点头,认真地说:“行,明儿我就跟王经理说,店里缺啥菜,让他直接去市场买,保证不耽误生意。”
李哲又叮嘱:“应季蔬菜马上要上市了,虽说能降餐厅的成本,但对咱们来说也是个考验。
之前蜀香居生意好,有一部分原因是靠反季节蔬菜引流,现在应季蔬菜上来了,咱们最大的优势没了。
这时候拼的就是菜品质量和服务,一定得严格把关。”
谭静雅郑重地点头:“我明白。老话说得好,潮水退了才知道谁在裸泳。
等应季蔬菜下来,蜀香居的生意依旧好,才是真的好,也能看出我这个经理有没有真本事。
您放心,我肯定把店里的事打理好。”
俩人聊完工作,又把注意力放回电影上。电视里杨紫琼演的女警身手利落,正跟坏人搏斗。谭静雅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感叹:“这女警真厉害,又勇敢又飒,比男人还能干。”
李哲笑了笑:“港岛的电影都这样,拍得热闹。”
几杯酒下肚,谭静雅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也有点迷离。
她突然想起件事,对李哲说:“李老板,我跟王经理商量过了,以后我俩分开值晚班,他一三五七,我二四六。这样彼此也能歇口气,不用天天熬到那么晚。
后天我下班早,您想吃啥,我给您做。”
其实谭静雅以前一门心思扑在餐厅生意上,觉得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
经过商铺那事儿,她才明白,守着李哲这尊“大神”,却不知道维护关系,真是傻。
只要跟他处好关系,餐厅那些事根本不算事。
她要是有王建军那份底气,这次商铺的事,肯定也能处理稳妥。
说到底,她没靠山,经不起风浪,只能自己硬扛。现在想通了,累死累活干,不如找个靠谱的靠山稳当。
李哲没料到这事能让谭静雅有这么大改变,想了想,笑着说:“有阵子没吃饺子了,要不咱包饺子吧。”
谭静雅立刻爽快地答应:“行啊!您想吃啥馅的?肉的还是素的?”
“牛肉大葱的吧。”除了韭菜鸡蛋,其他的素饺子李哲都不爱吃。
“好嘞!后天我一早就去菜市场买新鲜牛肉,保证让您吃够。”谭静雅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拘谨也少了不少。
这会儿,电影正好到了精彩的打斗场面,杨紫琼一个飞踢把坏人踹倒在地,动作凌厉、潇洒。
俩人都被吸引住了,谭静雅看得目不转睛,很佩服里面英姿飒爽、勇敢独立的女警——心里却清楚,电影好看归好看,终究是假的。
……
5月29日。
傍晚七点,广渠门内大街的筒子楼里,各家的饭菜香早飘满楼道了。
二楼陈家。
天花板中间悬着个昏黄的灯泡,把不大的客厅烘得暖乎乎的——墙面上春节贴的福字,边角都卷翘起来,沾了点油烟子。
陈淑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刚把最后一盘炒胡萝卜端上桌,额角沾的碎发被汗浸得贴在脸上。
“妈,辉京,吃饭啦!”她擦了擦手朝里屋喊,声音有点哑——自个儿男人回大营村帮侄子租赁罐头厂,她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每天下班回家,做饭刷碗是她,辅导儿子功课也是她,好在陈老太身子骨还硬朗,能帮着收拾收拾家务、缝缝补补衣裳,日子虽忙,倒也没乱了套。
一家三口刚坐在桌前,外面的门就响了。
“我去开!”小胖子眼睛一亮,蹬着小短腿就冲过去,拉开门一看,立马咧嘴笑出声:“爸!您可回来啦!”
门口的李振国穿件灰色劳动布外套,裤脚沾了些尘土,手里拎着个印着“京城罐头厂”的网兜,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态,可眼里的笑藏都藏不住。
“慢点跑,别摔着。”李振国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把网兜递过去:“给,你二哥特意给你买的糖糕,还热乎着呢,赶紧尝尝。”
小胖子接过网兜,凑到鼻尖闻了闻,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抬头往外瞅了瞅:“二哥呢?他咋不进来坐会儿?”
“你二哥忙着回自家那边,我让他上来,他说下次再来看姥姥。”李振国笑着迈进屋,看见陈老太,赶紧上前半步:“妈,有日子没见,您身子还硬朗吧?”
“硬朗着呢,快坐下歇会。”陈老太也走上前,盯着他的脸颊瞅:“这才走了几日就瘦了,肯定在村里没少忙活。淑萍,再去炒几个鸡蛋,给振国添个菜!”
“妈,不用麻烦。”李振国赶紧摆手,从网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李哲知道您爱吃水晶肘子,特意绕到卤味店买的,切了就能吃,省得折腾。”
陈淑萍走过来,接过丈夫肩上的帆布包,“咋回来的?路上累坏了吧?”她伸手掸了掸丈夫外套上的灰尘,眼神里满是心疼。
“不累不累。”李振国咧嘴一笑,语气里带着点得意:“罐头厂开工了几天,老二在京城有事一直没去,今儿个上午去了罐头厂,下午他开小轿车回京城,我就搭了个顺风车。”
“哟,你还坐上小轿车了?”陈淑萍忍不住笑了:“这可真是享受领导待遇了,比坐公交舒坦多了吧?”
“可不是嘛,那车坐着就是舒服,比长途汽车稳当多了,一点不颠。”李振国笑得眼角皱成了褶子。
“辉京,给你爸盛碗饭去。”陈淑萍说着,拿起网兜里的肘子往厨房走,小胖子一听有肉,颠颠儿地就去拿碗筷,差点撞翻了桌边的小板凳。
没一会儿,陈淑萍端着切好的水晶肘子出来,往陈老太面前一放:“老太太,您未来外孙女婿孝敬您的,快尝尝。”
“好好好。”陈老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拿起筷子夹了两块最厚的放到小胖子碗里:“辉京正长身体呢,学习又累,多吃点肉补补。”
小胖子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姥姥!”
这时,李振国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圆柱形的罐头,罐头盒上印着绿色的商标。
陈淑萍瞥了一眼,纳闷道:“呦,怎么又拿了一瓶罐头?你在京城罐头厂干了这么多年,一年到头罐头没少吃,还没吃腻啊?”
李振国把罐头递过去,眼里带着自豪:“这不一样,这是我们自己厂生产的罐头,你看看这商标,咱自家的牌子。”
陈淑萍接过来仔细一看,罐头盒上印着“好滋味”三个黑体字,旁边还画着一根酸黄瓜,颜色挺鲜亮。“‘好滋味’,嚯,这名字取得还真不错,听着就有食欲。”
她摩挲着罐头盒,心里有点惊讶——没想到李哲真把罐头厂办起来了。
“那可不,自家的产品,能不用心嘛。”李振国喝了口温水,继续说:“罐头厂已经租下来了,老二还注册了一家正儿八经的罐头公司,就叫‘好滋味罐头公司’,手续都办齐了。”
“这公司是老二一个人开的?”陈淑萍放下罐头,语气里满是诧异。
在她印象里,李哲之前就是个种蔬菜大棚的,天天跟泥土打交道,怎么突然就开起公司了。
“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合伙开的,但老二是大股东,厂里的事基本上都是他拿主意。”李振国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对侄子的认可:
“之前老二说要做罐头生意,我还担心呢,觉得他跨度太大了——蔬菜大棚卖得好好的,干嘛折腾这一摊。现在我算是真明白了,这孩子脑子活络。”
“明白啥了?你跟我说说,让我也听听。”陈淑萍好奇地追问,手里还拿着筷子,却忘了夹菜。
李振国放下碗,认真地说:“老二之前卖的大棚蔬菜是反季节的,天冷的时候能卖上高价,赚不少钱。可现在天气暖和了,应季蔬菜都成熟了,反季节蔬菜的价格就下来了,利润跌得厉害。
但人家老二一点都不急,你知道为啥不?”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陈淑萍和陈老太好奇的眼神,才接着说:“因为他现在开了罐头厂啊!应季蔬菜下来了,刚好可以收来做成罐头,一样能赚钱。
冬天卖大棚蔬菜,夏天卖罐头,两头都不耽误,多机灵。”
“嘿,还真是这么个理!”陈淑萍恍然大悟,忍不住感叹:“老二这孩子是真有出息,生意越做越大了,比咱这些守着死工资的强多了。”
夫妻俩有日子没见,边吃边聊,从罐头厂的生产线聊到村里的新鲜事……
陈老太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动,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里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偶尔还点点头。
小胖子则一门心思扑在饭菜上,碗里的米饭和肉很快就见了底,还时不时伸手去夹盘子里的肘子,嘴角的油擦了又沾。
一顿团圆饭吃的和和美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