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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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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更的鼓才响过,宫禁里夜色深沉。新君坐在仁智殿东暖阁里,翻着真德秀所著《大学衍义》。内官段忠来报,汉王来京了,在殿外求见。皇帝整理好衣带,从东暖阁蹒跚出来,看见汉王跪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痛哭。
皇帝说声“二弟呵……”,就有些哽咽。汉王连忙起身,用衣袖擦拭眼睛,再次跪下,向大哥行三跪九叩大礼,定了君臣名分,口中连称道:“臣弟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皇帝第一回见二弟如此恭敬,忙近前道:“二弟请起。”汉王站起来,说道:“臣弟当天午后接到哥哥的手谕,就与几个亲军骑马上路了,路上不敢怠慢,两天便到京城。”
皇帝请汉王入座,内官姚四等人献上茶和果品。皇帝笑问道:“二弟府上近年钱粮还不够用度麽?”汉王不知皇帝何意,忙道:“还好还好。”皇帝道:“我听人说汉府的护卫军士缺钱少粮,有些人竟然在城乡掳掠,不知可有这事?”汉王惊愕,说道:“军士们不敢恁样罢?若有这事,我定斩不饶!”皇帝又道:“那便好了。贤侄瞻圻一直在京城,听人说他向你报了许多机密的事。爹爹病死后,你很快就知道消息了,都是瞻圻告诉你的罢?”汉王霍地站了起来,再次跪下,说道:“殿下……陛下陛下……皇帝陛下……这这这都是奸臣冤枉我们父子呵。臣弟是接到朝廷的讣文才知道爹爹宾天的。”皇帝微微点头,说道:“二弟请坐着说话。”汉王愈加不安,浅浅地坐了。皇帝冷不防道:“有几个御史正弹劾你哩,要朝廷废了你的爵位,教你作一介庶民哩——”话未说完,汉王嚷了起来,说道:“啊呀,哥哥呵,这是谁要弹劾弟弟呵?弟弟着实不曾作甚麽坏事,请哥哥明察。”说话声带有哭腔。皇帝见汉王真急了,不由笑起来,说道:“御史们教我废你,我便会听他们的话麽?呃呃……贤侄瞻圻在京城打探许多消息,时常报知与你,可有这事?”
汉王愣了片时,突然高声道:“皇上,我要告发瞻圻!”皇帝问道:“你要告发他甚麽事?”汉王道:“我并不曾教瞻圻在京城打探消息,他却隔三差五寄信来,说了京城许多人事。就在臣弟收到皇上手谕前一天,他差使者来说,皇上要发兵乐安,有三五千军马,要捉我到京城问罪。好在段公公说实无此事,臣弟才安心了。瞻圻实属不忠不孝,请皇上将他处斩!”
皇帝心里纳闷起来,汉王安了一个甚麽心?做爹爹的竟然要杀儿子,可他转瞬间就明白了,定是汉王差人在京打探了朝廷许多消息,内心发虚,生怕自己废了他,就将儿子供出来,明知自己不会杀亲侄儿,他才会故意恁样说,用以显露他全无二心——莫不是他们父子都串通好了?如此一想,皇帝又笑起来,问道:“不是你教瞻圻住在京城的麽?”汉王正经道:“我多番教瞻圻到乐安来住,他却不来,偏偏要住在京城。”皇帝道:“哦,原来是恁样。”就对内官段忠道:“你差人去传瞻圻来,说他爹爹来了。”
汉王忙道:“皇上,臣弟不想见那个不忠不孝的儿子!”皇帝劝慰道:“二弟休要顾虑,我不是要教你们父子对质,是有一句话要告诫他。”二人闲话好一会,内官姚四领着朱瞻圻进来。瞻圻跪拜皇帝与父亲,不敢起身。皇帝道:“你在京城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了!你说了你爹爹甚麽话,也说了我甚麽话,你如何在旁人面前谗言,又如何构陷你爹爹,心里都明白罢?”瞻圻额头触地,浑身发颤,说道:“臣知罪。”皇帝道:“你爹爹要大义灭亲,奏请朝廷诛杀你。我看你年幼不明事理,便不杀你;你封不了王,就安心做一个百姓罢。你也不要再住在京城,乐安也不要再去了,就去凤阳守祖陵罢。”汉王忙看着皇帝道:“皇上,既然免了他的死罪,臣弟请求暂且留他在京城侍候皇上罢。”皇帝摆摆手道:“我宫中恁多内官和宫女,还要他来侍候麽?明日就去凤阳!”汉王撅着嘴,瞪着朱瞻圻,看来心里很是郁闷。
朱瞻圻谢恩出宫后,皇帝与汉王道:“我会与户部官说,增加你与赵王的岁禄,其他亲王也会增加,你放心便是了,保你今生的钱用不完,粮吃不完。”汉王忙道:“谢皇上隆恩。”皇帝道:“贤弟回国后,好生管束着下人们,休教他们惹出祸事来。朝廷将要封瞻坦为世子,你的次子瞻圻不忠不孝,贬为庶民,就不封爵了,第三子瞻垐等八个兄弟都会封王。贤弟一门的福禄富贵,自是享用不尽的。”
汉王叩头谢恩,心里有许多念头,憋着不敢说,也不敢在京城久留,过了两日,就辞别皇帝回乐安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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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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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吉来文华殿奏事毕,皇帝就忍不住说起汉王情急之下告发次子瞻圻的事,自己就趁机将瞻圻贬为庶民。夏原吉大笑,说道:“臣听说瞻圻的生母曾经犯了过错,汉王一怒之下失手坏了他生母的性命,瞻圻因此怀恨在心。皇上还记得麽?几年前瞻圻多番向先皇帝告发汉王的过失,就连先皇帝都看不下去,斥责他们父子说,你们父子如此相待,如何忍得下心!却不知瞻圻如何一直住在京城,后来竟多番为汉府传递朝廷的消息。”皇帝道:“想必汉王给了这个儿子许多钱和田产罢。汉王将次子安排在京城,也是留着地步的,万一朝廷追责瞻圻走漏消息的罪责,可他是次子,并不妨事。”夏原吉道:“汉王还是动了些心思。”皇帝道:“想必都是汉府官属们出的主意。”
君臣说了几句闲话,皇帝话头一转,说要为亲王们增加岁禄。夏原吉十分不解,皇帝即位之前,曾说过诸王的岁禄开支甚大,成为朝廷的负累,如今却要增加诸王岁禄。皇帝看出夏原吉的心思,笑道:“夏尚书,说来也怪,我做太子时与做皇帝时,心思竟然不同。做太子时觉得亲王们的岁禄太重,做了皇帝却又觉得亏欠他们。”夏原吉想,太子做了皇帝是怕诸王造、反,争抢皇帝做,能用钱粮安抚自然是好事。如今罢了北征和下西洋的宝船,停了征讨交趾的兵马,所省的钱粮比增赐诸王的岁禄不知要多出多少,如此一想心里便安稳了,因道:“臣理会得。”皇帝道:“还是夏尚书能知道我的心意呵。不做皇帝也不知道做皇帝的难处。我的叔叔辈在世的不多了,我的兄弟里只有赵王住在京师,其他人都守藩在外。自古皇帝要治好天下,先要讲究亲亲之情,我才做几天皇帝,尤其要留意。亲王们不知当皇帝的难处,有人日夜想着做皇帝,我才不得已要增加亲王们的岁禄。”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与夏原吉,说道:“我拟定亲王们增加岁禄的数目,全支本色米,不折成钞。如今纸钞不如银子铜钱好使,民间多不爱用,也要想些良策才是。”夏原吉道:“臣正在想着这事。”就接了折纸,打开来看:
周府加米伍千石 通前二万石 悉支本色
庆府原禄一万石 悉支本色
宁府加米九千石 通前一万石 悉支本色
…………
靖江王加米七百石 通前一千石 悉支本色
汉 赵二府各加米二万石 通前三万石 仍岁加钞十万贯
晋济熺给米三千石
赐汉王高煦 赵王高燧 各黄金五百两 白金五千两 锦百匹纻丝二百疋 罗二
百匹 纱二百匹 胡椒五千斤 苏木五千斤 钞五百贯
良马百匹
赐周王橚 黄金百两 白金千两 纻丝四十表里 锦十匹 罗二十
匹纱二十匹 钞一万锭
…………
夏原吉一眼扫过,暗自吃惊,皇帝一次竟要赏赐二十七个王府二十多万石粮,钱帛更是不计其数;朝廷的钱粮成了皇帝家的私仓,却无可奈何。标明“通前”是加上以前定额的禄米在内,标明“支本色”是全部支付他们上等米,而不是将一部分米折成日渐贬值的大明宝钞。皇帝见原吉发怔,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太多了?”夏原吉心有不满,又怕拂逆新君之意,忍不住道:“臣以为赏赐的人太多,数量稍大,何不只增加汉、赵二王的岁禄便是?”皇帝道:“恁样其他亲王便有怨言,怪我这个皇帝一碗水不端平,只知道向自家兄弟门前淌。”夏原吉笑了笑。皇帝道:“夏尚书是算大账的人,其实这是一笔小账。你且想想——今年停了西洋宝船,北面不再征沙漠,南面息兵交阯,停了各处的采办,相比这些赏赐来,不知省了多少。”夏原吉惊愕起来,连忙点头,说道:“皇上说得是,臣一时失了计较。为着宗社的安危,这些赏赐其实不算多。”皇帝叹息道:“这便是做了皇帝的难处。”夏原吉心想来日方长,说道:“臣理会得。”
皇帝想起一事,问道:“近年据说光禄寺开销大。前几天,那个光禄寺卿井泉奏报岁例,今年比去年的开销更多,还说要差人去南京采购玉面狸,我可不曾说要吃野味。”夏原吉道:“皇上方才下诏罢了不急之务,他为何差人去千里之外买玉面狸?京城就不曾有麽?光禄寺每年开销银子五六十万两,钞三百多万贯,哪会吃恁麽多?其间恐怕有人饱了私囊。”皇帝生气道:“你说得是。那个井泉是一个小人,又不识政体。他却不想想,若百姓们知道朝廷差人去千里之外买玉面狸供御膳,岂不说我才做了几天皇帝便恁地失信麽?那个光禄寺寺丞萧成更是一个小人,当年借口大行皇帝教我减膳,下人们为我去索要茶水都不给。他在大赦以前犯的罪,我还不曾追究。这回将二人下到都察院勘问!”夏原吉想到皇帝做太子时,萧成必定轻慢了太子,原来皇帝心里面也有记恨的事,问道:“却不知萧成有甚麽罪犯?”皇帝于是细说出来,原吉问道:“萧成莫不是死罪?”皇帝道:“这还要看御史勘问结果如何。”
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彰将案卷报与皇帝,皇帝立即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刑部尚书金纯来文华殿,告诉他们说井泉、萧成招供多次窃取内府财物,愿意用俸禄加倍补偿。金纯忙道加倍补偿也不能抵罪。皇帝说盗窃还是小罪,他们更有大罪在前。自己在永乐十八年初来到北京,奉父皇的圣旨从南京典膳局带了二十个厨子相随,为皇帝和自己治膳。过了一个多月,皇帝与都御史刘观说,典膳局二十个厨子来到北京,为何太子不及奏报他就全部遣送回南京了?令刘观差人将他们捉回治罪。后来皇帝收到光禄寺的奏章,说那二十个厨子都是南方人,不喜欢北地气候,就说我令他们南归。皇帝生气,就命三法司将他们捉了,在南京治罪。大理寺报与皇帝后说,那二十个厨子仍在北京,并未南归,皇帝才未定厨子们的罪。原来是井泉与萧成擅自将厨子们调入光禄寺,说是为皇帝治膳,不再在典膳局充役。光禄寺每日给我供给两次膳食外,其馀一丝一毫都不供给,连东宫的内官去索要茶水也取不到。萧成说是奉皇上圣旨不准供给东宫,如今父皇宾天,谁也不知道我爹当日说没说过。那时他时常卧病,有时一个月不能到奉天殿临朝,一直不知道二十个厨子调在光禄寺,而不在典膳局。我近月遍阅先皇帝批阅的奏章,才知道并无井泉与萧成所说先皇帝不供给东宫茶水的圣旨,也找不着调厨子们去光禄寺的御批,都是他们二人在欺诈我。我找到此前光禄寺呈与我爹的奏章,奏章上说二十个厨子都想回南京去,不想在典膳局供职,说我准许了。
金纯听了便道:“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要砍头的。”皇帝道:“我曾召井泉来,将这本奏章与他看,问是谁写的?井泉说是署丞王鼐写的,王鼐说若要调厨子们到光禄寺,就只得说他们回南京了,皇上与我从不会来光禄寺和典膳局,无人知道此事。我又令王彰致书质问身在南京的王鼐,王鼐承认是自己写的奏章,我又问井泉与萧成这是谁在主谋,二人知道隐瞒不了,萧成才叩头认罪说臣等罪当死。他们这两个小人,先是骗我有圣旨来离间我们父子,后来又构祸无辜的厨子们,幸好我爹圣明,那二十个厨子才无事,不然他们岂不冤死。但这些事都是大赦之前的事,都不再计较。但他们如此肆意妄为,将来甚麽事做不出?”夏原吉问道:“不知皇上下大赦诏后,他们三人仍盗取光禄寺的财物麽?”皇帝说:“王彰说他们都参与了。据他们招供,还不止他们三人。”金纯道:“依照《大明律》,断他们两个人死罪,绝不冤枉。”夏原吉道:“人为财死,可悲可悯,但不要定他们死罪。”蹇义道:“臣赞同夏大人的主意。”金纯道:“臣请皇上下旨抄他们的家,有脏物便好定罪。”皇帝道:“那先抄家再说。”
御史们在萧成和王鼐家中抄出许多财物,但在井泉家中却没有抄到。王彰说可能是井泉预先转移了。皇帝执意要斩萧成和王鼐,夏原吉劝皇帝开恩,免他们死罪,贬到边地充军便是。皇帝却说其他人可忍,这厮们忍不了。刑部领了圣旨,将二人斩首,井泉贬官为民,其馀的人都受到一番斥责,责令退还赃物,不再追究。皇帝将光禄寺丞郝郁、张泽升作寺卿少卿。有人说这是皇帝回报他们当年送茶之惠。
皇帝轻易就杀了两个朝臣,虽是憎恨他们已久,但过后心里也有些不安,一是想若父皇在时,自己动不了他们半根寒毛,二是他们真个犯了死罪麽?他们的生死不过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原本以为夏原吉和蹇义等人会固执强谏,谁知他们最终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过了十几日,皇帝传夏原吉、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来文华殿,说自己做了皇帝,生怕乾纲独断,要用贤臣,纳忠谏,期望五位大臣能协心辅助,凡是自己政事有阙失,定要及时进言,切不必心存顾忌;也不要中了小人们的蛊,凡是他人送钱送物,酒肉宴饮,都不要理会。五人不知皇帝这一番话的意思,满腹疑惑。皇帝从御案上的锦盒里拿出五枚小印,分别递与夏原吉等人。五人接了来看,是一枚小银印,识得上面篆刻着四字“绳愆纠谬” 。五人跪拜谢恩。皇帝忙陪笑说免礼免礼,以后我若昏了头,你们定要及时规劝我,若不想他人知道,可写了奏章,用这枚印密封着,径自送到文华殿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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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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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中传言相士袁忠彻的话,太子恐怕年寿不长。夏原吉等人请皇帝尽早确定国本和中宫——国本是指立太子,中宫自是册封皇后——如此则前朝与后宫两安。十月初八日,皇帝册立妃张氏为皇后,次日,册立嫡长子朱瞻基为皇太子,其馀八子皆封王。定于十二月十九日,大行皇帝发引,归葬天寿山。
发引前数日,礼部奉旨召来三十多名后宫妃嫔的家属。惠妃吴氏的大哥吴驰见礼部尚书吕震向他贺喜,以为朝廷要赏赐他。吕震说与你千户官做,吴驰才心慌起来,忙问他的妹妹是不是列在朝天女户里了。吕震凝滞了笑容,不再多话。吴驰大恐,问道:“吕大人,大行皇帝下葬前,竟然要殉葬三十二个妃嫔?”吕震厉声道:“这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也是你们吴家的荣耀。论名份,吴惠妃在张贵妃之后,可张贵妃捨不得皇上,已经自个儿先上路了。”吓得吴驰不敢再说话。
吕震宣了皇帝圣旨,许多妃嫔的父亲和兄弟做了千户和百户。礼部主事们就领着他们来到御花园长安殿前。惠妃吴氏见着哥哥,就放声大哭。吴惠妃说:“哥哥呵,妹妹的命好苦。”吴驰不知如何劝慰,跟着一起哭。一队内官领着其他妃嫔从后宫来了,妃嫔们盛装华服,精致妆扮着,与各自的父兄相见,转眼间哭成一片。御花园弥漫着一片凄惨之雾。吴驰道:“妹妹呵,皇帝有仁心,我们家属们都去求见皇上。”吴惠妃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先去见皇后,我不想死!”说着,就要去长安宫见张皇后。内官段忠忙拉住她,说道:“惠妃娘娘,这是大行皇帝的遗命,皇上都做不了主,皇后哪里能做主。”众妃嫔们都围住段忠,惠妃哭诉道:“后宫一两千人,谁死谁不死,总得有一个道理。皇上现在哪里?我不见他就不会轻易就死的!”段忠怕惠妃带坏了样,妃嫔们都不愿就死,误了殉葬大事,说道:“我差人去见皇上。”就令一个小内官去了。过了好一会,那个内官跑来道:“皇上传惠妃去文华殿。”
段忠带着惠妃进殿。皇帝坐在御座上,皇后坐在旁边。惠妃不拜也不哭,站着道:“皇上呵,我早在北平时,就进了燕府,跟着大行皇帝几十年。王贵妃宾天后,皇帝教我协助张贵妃主持后宫,我没有功劳,也辛苦了许多年。皇上你不要教我也去死呵。”皇帝满面愁苦,说道:“我如今虽做了皇帝,可我也是做了四十多年儿子的人。我爹在世时就嘱咐过我,他不想身后孤寂,要有些人陪着他,就给了我一份名录,她们都不曾生育。娘娘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人,心里捨不得你……我这个做儿子的如何能违逆父亲之命。你看张贵妃前几日就上路了……”说着,皇帝拈起衣袖擦拭眼泪。
“皇上,大行皇帝捨不得我,就理当让臣妾活着,这才是天理,不是教我跟着他去呵。臣妾虽然长年住在后宫,但也明白一些前朝的事理。张贵妃有三个哥哥,大哥袭了爵位,其他两个哥哥都做着大官。都说朝廷怕外戚擅权,就让张贵妃跟着大行皇帝去,说是她心甘自愿,她哪里自愿呵?她三个哥哥来宫里看她,她哭得死去活来,为着张家的功名富贵,就狠心了断了。”皇后有些惭愧之色,擦拭着眼睛,说道:“张贵妃是有懿范的烈女,见大行皇帝宾天,自愿跟着去的。你们都是大行皇帝生前就钦点的,我们哪里敢违抗!”惠妃冷笑道:“原来是恁样,生前说着恩情,死后却不放过我。皇上呵,皇后呵,我也是生育了的人,我为大行皇帝生了第四个儿子,也是皇上的四弟朱高爔。”皇后道:“你也是命苦,高爔早殇,也不曾追封。”惠妃道:“那臣妾也是生育过的人。我爹今年七十六了,请皇上皇后降恩,放我回家赡养我爹罢。”皇后问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麽?”惠妃道:“女儿就只有我一个,我爹爹最捨不得我。”皇后道:“大行皇帝也最捨不得你呵。”惠妃先是发疯似的笑几声,就凄厉地痛哭。皇后不知所措。皇帝看着段忠,段忠会意,与另一个内官强挟着惠妃出去了。
惠妃回到御花园,迎面遇着哭成泪人一般的惠妃龙氏,想起曾因琐事训斥过龙氏,就上前来说:“妹妹呵,我平日里说了你一些话,教妹妹不开心,姐姐向你陪罪了。”龙氏哭着道:“我们都是要死的人,还说甚麽陪罪哩。”惠妃道:“你还生姐姐的气罢?”龙氏止住了哭,冷笑着说:“我怎敢生娘娘的气。你从前耍狠逞强,六宫都要随顺着你的意思,连贵妃娘娘都让着你三分。我们都知道你得了皇帝的专宠,不承想你也与我们一样要死。”这话说得惠妃不知是笑还是哭,怔了片时,还是哭去了。顺妃张氏在人群中寻到丽妃陈氏,握着她的手道:“姐姐,我还欠着你两斤蜂蜜,都来不及还了,如何是好?”陈氏哭着说道:“妹妹,都甚麽时节了,还提这事哩,只愿来生我们都不要选入后宫。”就与张氏抱头痛哭。
卯牌时分,内官们将朝天女领到西面的咸安宫,中庭间摆着许多几案,上面摆着早食。段忠道:“请列位妃嫔进膳。”妃嫔们哪里吃得进,有人哭,有人闹,有人发怔。有一些妃嫔在奶妈劝说下,坐了下来,含泪吃饭。到了辰时。三十二名内官进来,每人手里捧着一道白绫,先后悬在咸安宫后面静安堂的梁上,相继带着妃嫔们进入堂中,扶她们踏上小几,催促她们将头伸进白绫圈中,就移开小几。
突然,有一个妃子从咸安宫狂奔出来,边哭边呼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众人惊愕之际,她就跑出咸安门;内官忙去追,那个妃子三寸金莲,奔走起来如凌波微步,几个内官很快就追上她,将她挟回宫中,原来是丽妃韩氏,现年二十八岁,得知平时相好的崔氏已经自缢,受了惊吓。她头发蓬乱,泪流满面,左右挣扎着,大声呼喊道:“皇上呵,我家在朝鲜,家里还有爹和娘,求公公与皇上去说,求皇上发发慈悲,发臣妾回去赡养老爹老娘……”韩氏的乳母朴氏迎了上来,抱着她哭,说道:“皇上连贵妃娘娘都不能免死,好女儿呵,你就放心去罢。”内官将她们分开,挟着韩氏进入静安堂。韩氏一边走,一边回头,哭喊道:“娘呵,我去了,娘呵,我去了。”她极不情愿登上小木几,将头套入白绫圈中。内官嫌她迁延太久,一脚就将小木几踢掉。
两日之间,三十二名妃嫔全部收殓在楠木棺里,摆放在咸安宫。吕震来报皇帝,说朝天女户的事已经办妥了。皇帝感叹道:“天可怜见呵。”吕震道:“这是太祖皇帝的旧例,谁都奈何不得。”杨荣在一旁道:“若要减少几个朝天女,也未尝不可。张贵妃处事机敏,可以继续主持后宫。”皇帝沉吟一会,叹息道:“这些人都是大行皇帝钦点的,是怕日后张贵妃和外戚们专擅,才不得已……唉,我这几晚睡得不好,夜夜都做恶梦。我也不想恁多人都跟着去……”杨荣道:“五城兵马指挥司说,近日京城军民私自宰牛的人很多,请重罚以警示。”皇帝想起许多不甘心就死的朝天户,说道:“愚民们贪图眼前的小利,才不会想起刑罚的事。已经宰杀的就罢了。着兵马司张贴公告,自今以后仍有私自宰牛的,按市价十倍追缴大明宝钞,再治私宰的罪。”杨荣道:“皇上圣明。”皇帝道:“你与礼部尚书吕震说,建文中奸臣正犯大多处斩了,他们的家属发放到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和功臣家作奴婢的,如今还活着的人,大赦后可以做民,官府给还他们田土,好生自给自足去。以前凡是上书言事不当,还有小失小过谪到边地一同充军的官吏,都回乡作老百姓去罢。”
杨荣正要离去,皇帝唤住他,说道:“早一向听说长沙府有人自宫,想到宫里作内侍。那些游惰不孝的人,忍心自绝于父母,岂可让他们在我的左右当差?还有兴州左屯卫军馀徐翊来报,他说有一个儿子自宫,如今在宫里当差,他请求除去军籍,岂有这个道理?为父教子,为子养亲。他有儿子不教,擅自阉割,背亲恩,绝人道,都是因为他这个贪心的爹。我令人将他的儿子赶出宫,教他代爹从军。民间总是有人为贪图富贵,将自家儿子阉割,想送到宫中和王府里来当差,还有的小儿郎因家里贫寒,听他人说在宫里当内侍如何富贵,自愿阉割,这样的事日后都要禁绝,刑部以后也不得判决宫刑。此后凡是擅自自宫的,宫里不得选用,王府和功臣家也不许用,一律发到边地做净军去。请杨学士草一道诏书,著为法令。”杨荣道:“皇上仁德呵,这等弊端不革除,难以实施皇明的教化。”
十二月十九日,永乐皇帝梓宫发引。此日朔风凛冽,空中雪花纷纷。金水桥、午门、端门、承天门、御桥、大明门、德胜门、清河桥等处铭旌飞扬。内官在仁智殿里依常仪陈设礼馔,布置拜位。皇帝、皇太子、亲王与百官皆身着哀服,按位次肃立。内官段忠引导皇帝、皇太子、亲王以及文武重臣,各就拜位,向大行皇帝梓宫叩拜。
皇帝一面哭,一面献上奠帛和酒。演了一番祭仪后,段忠引导皇帝在殿内东西向站立,皇太子、亲王以及百官在丹陛上向东站立,礼部官擦拭梓宫毕,又演了一番祭仪,皇帝、后妃、皇太子、亲王以及百官都在哭。殿中一片悲凄之声。礼部官高呼“皇帝有国事不得亲送,请皇帝回文华殿”,群臣都知道皇帝体胖,又有腿疾,走不了远路。皇帝看梓宫最后一面,又放声大哭,内官们扶着皇帝退出仁智殿,后妃们亦在哭泣声中回宫。皇太子、赵王与文武百官来到午门外,数十名执事官吏抬着梓宫由宫殿中门出来,出了午门,梓宫安放在大升舆 上。礼部尚书吕震跪奏,请灵驾向天寿山进发。司礼监、礼部、锦衣卫官在灵驾两旁以次前行,引导葬仪。皇太子、赵王以及百官掩面哭送,灵驾出了端门,承天门、大明门的中门出来。皇太子、赵王五拜三叩头,随着大升舆前行。从城中到天寿山,一路上纸钱与经幡飞扬。路旁时见军民跪地哭祭,十馀里不绝。皇太子、赵王等文武百官步行护送至天寿山。三十二具殉葬妃嫔的棺椁早安葬在陵墓的右侧,地表种植树木,常人皆不知所在。
梓宫安放在玄宫正中。皇太子、赵王等人在礼官引导下,进入阴沉沉的玄宫的前室,依仪行礼。玄宫两旁的玉雕平台上,摆着许多大行皇帝生前用过的金银玉器,还有九只大紫檀木箱,里面是全套《永乐大典》抄本。玄宫旁边的左室,安放着皇后的梓宫,右室安放着皇贵妃的梓宫。皇太子、赵王等人行礼毕,缓缓从地宫中出来,都坐车驾回宫。皇帝说赵王高燧护梓宫赴山陵辛苦了,赐白金三百两,钞三万贯,彩币二百表里,马十匹。赵王上表谢恩。
黄昏时,内官徐亮来报,汉王差使者在文华门外求见。皇帝犹豫片时,才传使者进宫。使者拜见皇帝毕,说汉王奉皇帝圣旨,不必进京送大行皇帝归山陵,但他想念父皇,也挂念皇上,就差他前来问安。汉王担心皇上因哀痛消瘦,选了一个好厨子送来,还选了三个民间处女,充实皇上的后宫。皇帝见那三个女子体格微丰,眉目妍丽,并未推辞。
杨士奇得知汉王差人送与皇帝一个厨子和三个美女,不知是何居心;手摸着皇帝赐的银印,很想去劝谏,得知皇帝那日就将三个美女安置在后宫,当晚就点了一个美女侍寝;厨子送到典膳局后,每日都做几道羊肉、猪肉、烧鹅送来。皇帝吃得满面油光,说许久不曾吃到这样的美食。士奇想起古人那句话,食色,性也。皇帝也是人,自有七情六欲,不敢擅自劝谏;自己不去劝谏,早晚会有人来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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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吏设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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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赦天下诏书颁发后那几日,京城热闹起来。许多识字不识字的人都在议论。有一个道士刚从正阳门进城,看到城门边围了许多人,近前一看,城墙上张贴着几张黄纸,是大赦天下诏书。道士挤进人群细看:大赦天下诏曰朕惟上天生民,爰立君主,仁育兆庶,咸底于泰和,统御华夷,同跻于熙皞 ,我……用是仰遵遗命,俯徇舆情,已于八月十五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奉祖考之洪祐,仰圣明之永图,属兹莅祚之初,宣布维新之命。
旁边一个人念着:“其以明年为洪熙元年,所有合行事宜条示于后。——自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除谋反大逆、子孙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不赦外,其馀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 ,罪无大小,咸赦除之。敢有指告赦前事者以其罪罪之。——永乐十九年十二月以前拖欠及亏兑未完税粮料豆户口盐粮,及有报数在官而未曾送纳者,尽行蠲免。仍免永乐二十二年户口盐粮、其各处拖欠马草柴炭,自永乐二十年十二月以前尽行蠲免。——自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以前各处递年拖欠农桑诸色课程、仓粮盐课等项,并倒死及亏欠马驼驴骡牛羊等畜及拖欠芦柴、纳欠铜铁、颜料、席、麻、竹、木等物、追陪珍珠等项并未纳各项赃罚、倍追未完缎匹等件,尽行蠲免……啊呀呀,这一回真是大赦了,朝廷里面还是有几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大官人,太子爷也真是一个大善人呵……”
旁边一人蓬头垢面,须发花白,约摸四五十岁,像是一个乞丐模样,挤了进来。有人连忙避开。那乞丐面向黄纸叩头三下,便站起来,拍掌欢喜道:“好哩,好哩,说太平,唱太平,如今咱们要享太平了。”一个身着青色襕裳的中年人看着乞丐,若有所思,身边同伴冷笑道:“大官人,你看他一大把年纪,讨着猪狗食吃,却想着庙堂的事,唉,愚民真是可怜又可恨。”中年人摇头叹息道:“我何尝不是到京城行乞哩。”同伴陪笑道:“这哪能一样。”中年人看完诏书,一行人离去,来到西直门,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那个中年人是前山西按察使陈谔。他做湖广按察使时,曾揣摩永乐皇帝的心思,打探楚王许多隐事,密报皇帝。后来皇帝觉得楚王并无异心,他所奏报的事有几件查无实证,就将他改做山西按察使,后来他因受赃被皇帝罢官,罢官后一直住在太原城中,与几个商人一起做买卖,但他仍等着被朝廷起复的时机。永乐皇帝病逝后,他想太子依例会大赦天下,就与商人袁方和两个仆人来到京城,打探朝臣们的住处。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大行皇帝安葬完毕,朝事稍闲,听说皇帝想迁都回南京,那里的官署想必有许多缺口。他寻到城南正阳门鲜鱼巷口一家酒店,在阁楼雅间定了一席,付了现银,让店家备菜。
陈谔出店时,暼见大堂转角处有一人独饮,觉得有几份面熟,细细看时,原来竟是旧日的同僚。陈谔与伴当轻声道:“贤兄请看那人,他虽是貌不出奇,却做过工部右侍郎,姓伏名伯安,后来犯事罢了官,看来他也是来京寻机复职罢?”伴当问道:“他犯了甚麽事?”陈谔笑道:“他呵,并不是太贪的人,却十分好色。当年皇帝要修北京皇宫,他在潞河督运木材,夜宿通州驿时,看见驿丞有一个妾,颇有几分姿色。他不知怎地,就与那个美妇人勾搭上了,半夜美妇人来他的房间私通,被驿丞发现,一怒之下将妾杀了。驿丞流放甘肃,他因此罢了官,罚在山海关筑城,想必是皇帝大赦天下,召他回京复职罢。”伴当道:“请他来吃一杯?顺便打探些都中的新闻如何?”陈谔道:“暂且不去惊动他。”
二人回到客馆,写了四张名贴,四张请柬,吩咐两个仆人按着地址去投名贴呈请柬。陈谔要请的人都是当朝的重臣,也是他当年的相识——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右侍郎师逵、左都御史刘观、礼部尚书吕震——请他们在两日后赴晚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